四人在路上頂着風雪急匆匆走了五七日,不覺來到了洛陽地界,三人分手。
此時,陰雲驟起,狂風大作,柳下兜緊罩衣,頂風往洛陽城裡疾奔。
此時,武大正在堂屋上香,門聲一響,武大聞聲扭頭,一見柳下,眼圈一紅,硬生生別轉臉去。唏噓良久,柳下便把如何如何見到武松,如何如何遇見侯賽因和米魯一一敘說了一遍。武大猴跳半個時辰,車輪般圍着桌子轉了八圈,“吱”地剎住身子,吩咐常瑞道:“快去請沙碧來!”不一時,沙碧到來。武大連忙將前事細細對沙碧說了一番,沙碧聞言,起身就走:“我這就去找二哥!”
回到家裡,武大和衣躺在榻上,思量再三,起身喊起車蛋和柳下,直奔揚州。
月色慘白,照得三人猶如孤魂野鬼,冷風聚在半空,打着旋兒直撲三人脖頸。
不出三五日,三人臨近揚州城下。進得城門,武大停住腳步,回頭對車蛋說道:“天色不早了,咱們先到怡紅院探探風聲……”三人不幾步來到怡紅院門口。柳下在前,武大車蛋用衣袖遮住臉,後面緊緊相跟,三人舉步拾階而上。掌櫃的一見來人,大驚失色:“武員外,你家兄弟惹下了天大的災禍……”話音未落,一陣香風驀然襲來,打樓上風擺楊柳般扭下了一位美人:“哎喲,哪位官人這般工夫還來找小奴家喲……啊,見鬼。”閃身欲走。一對蠟燭咕嚕滾到了地下,屋內登時漆黑一團。掌櫃的大吼一聲:“夥計們,抓人領賞啊!”一幫夥計下黑裡竄出來擒捉三人……緊要關頭,大門喀嚓一聲大開,門外嘩地撲進三個人來。柳下躲在櫃後一聲驚呼:“沙掌櫃,快來救人!”三人並不放聲,撲撲幾腳踹翻夥計,骨碌骨碌堆於門後。沙碧樓上樓下翻了個乾淨,確信無人,急急忙忙折轉下來。
沙碧皺着眉頭,對武大說道:“我終於有了你兄弟的消息,街面上傳言說,你那兄弟神神道道的,來的時候穿着一身隋朝的衣裳,大家說,經常有個拿着鵝毛扇的道士來找他,出事以後又跟着道士走了……唉,現在說這些事也來不及了。柳下,我來問你,你說的那個東瀛確有此地?”“俺就是從那邊漂過來的,這還能有假?”柳下應道。沙碧急匆匆問道:“還記得是在哪裡上岸的?”
柳下道:“好像是在登州府一帶……”話音未落,外面突然響起了一陣叫門聲。
車蛋推推武大,悄聲道:“東家,聽聲音好生耳熟。”
武大回過神來,嗖地躲到常瑞身後:“問問是誰?”
常瑞剛要開口,大門已被一腳踹開,隨即闖進一人,嘩地帶進來一股涼風。
“吉巴大哥?”柳下一聲驚呼剛落,侯賽因急吼吼回頭招呼道:“米將軍,武員外果然在這裡。”米魯疾步閃進門來。武大一把抱住侯賽因的雙腿,哽咽道:“吉巴兄,想殺武植……米將軍呢?”撒了手,轉着圈兒來尋米魯。猛一愣神,燈影下一把抱住柳下的雙腿,仰面叫道,“米將軍,想殺俺啦……難道你沒夢見俺武植麼?”“武員外,好好看看,俺在這兒。”米魯近前推推武大,提醒道。武大一把推開米魯:“大嫂休開玩笑,”只管可憐巴巴瞅定柳下,撥浪鼓一般搖晃着腦袋催促道,“米將軍,你怎麼不回答我?你倒是說話呀。”
侯賽因蹲下身來,扯扯武大的衣袖,輕聲道:“他真的是米魯。”武大轉過身,定睛仔細端詳米魯,看着看着,眼光驀然一閃,猛醒道:“哎呀,你果然是米將軍!將軍,且受武植一拜。”米魯慌忙扶住武大:“使不得使不得,”轉頭對侯塞因道,“麻煩你去外面把那包貨物扛進來……武員外,你還不知道你家二哥的事吧?”“快快坐下,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武大急道。不等米魯回話,侯賽因扛着一隻麻袋進來,撲通一聲撂在地上。侯賽因踢一腳麻袋,道:“讓他先憋屈一會兒,我跟員外說說前事……”
原來,米魯一行也是剛剛到的揚州。三人一到,米魯便來府衙找曹思仁,哪知府衙早已關了大門。一問路人方知事原委:幾天前武松跟隨一個道士來到原來的炊餅店找尋武大,聽說了武大的遭遇。武松大怒,徑奔遲大戶家中,遲大戶早已聽到風聲,隻身躲到陳曹思仁家裡。武松隨後趕到曹府,院裡院外翻了個底朝天,哪有遲大戶的影子?武松性起,一口氣殺了曹思仁全家,連夜逃遁。三人不敢久留,貼緊牆根慌忙出城。說來也巧,臨近城門時,見高丸騎着一匹黃驃馬,悠悠然進得城來……
武大聽罷五內俱焚,一顆心猛然往下一沉,好似萬丈高樓一腳踩空,一屁股坐下再也不肯起來。
麻袋撲簌簌扭動了幾下,高丸的聲音從裡面傳了出來:“救人啊……”
車蛋解開口袋,一顆尖尖的腦袋先露了出來。
米魯擰着高丸的耳朵,滴溜溜提到跟前,照準褲襠猛地踹了一腳。武大橫身阻住道:“米將軍手下留。在下估摸着,前面那些事也怨不得高通判,都是遲大戶那廝作的孽。再說這廝有點墨水兒,到了東瀛說不定有用得着的地方,打死了豈不可惜?”
“什麼東瀛?去那裡做什麼?”侯賽因摸着腦袋大惑不解,武大便將沙碧的意思說了一通。
“好!”米魯大笑起來,“反正這大宋國咱也呆不得了,不如就去東瀛走上一遭。”
“也好,”侯賽因道,“憑俺這本事,到了那兒說不定還能弄個駙馬噹噹呢。”
“打哪兒上船呢?”米魯問,車蛋道:“沙掌櫃說是先到登州再說。”
“太好了,那地方俺熟悉,”侯賽因接口道,“那地方靠近萊州府,當年我在那裡做過生意。”
商議完畢,侯賽因押着掌櫃將香春院裡裡外外搜了個遍,值錢的東西都用包袱包了,金銀細軟用錢褡裝了系在車蛋腰上。將怡紅院一應人員捆綁結實,反鎖住了房門。翌日一早,侯賽因先將高丸的鬍鬚剃了,又找條圍巾裹住米魯的腦袋,自己也剃了鬍鬚,再找一把鍋底灰將紅染做黑色。然後胡亂撮了幾袋白麪,衆人扮作販賣面的客商,迎着晨曦上路。侯賽因找根臘棍撅着包袱,高丸挑着白麪,車蛋前頭牽馬,其它人後面緊緊相跟,迤儷往城外走去。經歷好大一陣驚險,一行人終於混出城外。
突然,黃驃馬一聲嘶鳴,往後疾弛而來。高丸一見,叫聲:“籲——”不及多想,“撲”地扔掉白麪,那麪粉迎風一刮,撲了高丸一頭一臉,宛如一隻面猴兒。高丸不管不顧,胡擼一把臉,單手綽了扁擔,揪住馬鬃飛身上馬。一夾馬肚,那馬兒嗖地一聲,箭一般竄出丈餘,身後拖出一團面霧。柳下道聲“不好”,拈着臘棍撒腿便攆。高丸隔着面霧回頭一看,不禁笑了:“這廝不要命了,這就成全你!”一兜繮繩放慢速度,單手拖着扁擔,回頭叫道:“***,你來拿我!”把一條扁擔拖在地上,拉起長長的一溜塵土。
原來,高丸早年在大名府任監軍時,閒來無事常與軍漢們切磋點武藝,尤其對關公的拖刀計頗有心得。怎奈力氣小,使不動朴刀,便以扁擔、火棍之類代替,以此計也常常搠倒幾個軍漢,故此常以小關羽自詡。今見柳下不知死活硬來上步,焉有不溫習功課之理?但見他脖頸硬朗,面目矜持,緩緩擡手來捋長髯好扮關公,豈料手摸空了,方知是沒了鬍鬚。只得把白臉一板,將這隻手變做一柱擎天之勢,另一手慢慢拖動“青龍偃月刀”,倒頭乜着柳下,口中叫道:“呔!賊將速來受死!”你還別說——其勢頗有關氏雲長之遺風。
柳下哪裡見過這等陣勢?叫聲:“接招!”老遠將手中的臘棍向高丸拋去,尖叫一聲撒腿便逃。你說這柳下的手勁得有多大?那根臘棍帶走柳下手上的幾塊老繭“嗖”地竄了出去,貼着高丸的頭皮撲哧一聲插在路當央,只露在外面三尺長短,兀自轉着圈兒簌簌地顫動。黃驃馬吃了這一驚,懵懂着往前一蹦,只聽啪地一聲悶響,臘棍恰好敲在馬繩之上,那馬兒長嘯一聲,身子猛然一蜷,高丸輕飄飄當空飛起丈餘,手中的兵器早已不知了去向,半空中轉着身子甩出一圈麪粉,口中喚道:“哎喲喲……哼!”地上砸出一個深坑,高丸頭朝下哼了一聲便沒了聲息。黃驃馬圍着大坑轉了幾個圈兒,一馬青塵疾弛而去。可憐高通判一顆尖頭,頃刻間被馬蹄踏成了柿餅……衆人趕過來時,柿餅上已爬滿了蚰蜒,只留下散落在地上的幾粒腦仁還在兀自困惑:今日這功課是咋做的?到了陰間怎麼有臉去見關老爺?
暮色中,一行人稀稀拉拉,躑躅前行。武大與柳下身矮腿短,眼見得被衆人落下了老遠。二人正在叫苦連天時,路上趕過了一輛送糞回返的驢車,武大大喜過望,擋在路中央攔住車伕道:“大哥,能否捎咱一程?”說着哆嗦着手從懷裡掏出來一錠亮閃閃的大銀子,“老哥,你看咱們人也不多……”車伕從武大手裡接過銀子,在手上掂了掂,道:“客官如若不嫌車上骯髒,你就上來吧。”
傍晌時分,一行人到了南運河碼頭。急匆匆購上船票,衆人當日離了蘇杭。衆人曉住夜行,約莫又走了三五天,不覺來到了山東地界。此時,天上飄着濃痰一樣的霧氣,一行人灰頭土臉走近了一座村落。此地正是沙碧說的那個所在,找到沙碧酒家,沙碧果然等在哪裡,此時天色已是晌午時分。簡單打點了一下,一行人急急忙忙走出門去……隱隱約約已嗅到了海風的氣息。到了海邊,已是傍乎過午未時。遠遠的見一座廟宇旁兩位船伕立在門口,正在蹺着腳往這邊打量。沙碧老遠招招手叫道:“二位老大,久等了!”
此時朔風颯起,灰濛濛天際陰雲密佈,海浪滾滾涌來,砸在礁石上“轟”地濺起漫天飛雪。
密匝匝的一羣海鷗忽上忽下,尖叫着往來衝突。衆人隨着船伕往礁石後的一條小船走去。
咔嚓!天上驀地響起一個炸雷,遠處破廟裡剎時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光裡,一行人魚貫上船。刺骨的寒風呼嘯着撲向船頭,船兒忽忽悠悠打了一個晃,慢慢離了海岸。
一羣海鷗打着旋兒盤桓在船頭,引路向東。
海嘯聲中,依稀傳來武大一聲蒼涼的叫賣:“炊餅——”
譁!一排巨浪撲向岸邊,漫天亂雪中,那艘飄搖着的船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