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過了立春, 山裡也多了幾分暖意。剛能沒過皁布鞋底的淺草返了些綠色,清晨的空氣中透着股夾雜草木芬芳的土腥味兒,一層薄霜在草葉上反射着晶瑩的紫光。
通天教主被碧遊宮裡的靈丹妙藥餵了半月, 右膝的傷也漸漸痊癒, 只是吃飯說話都提不起勁兒。水火童子心道他是在宮裡悶的, 每次下山添置食物雜貨總要招呼他, 他自己卻不上心, 只坐在寢宮裡慢慢熬日子。
是日水火童子終於看不下去,叫上猙才一起把人拖了出去。
水火童子是個喜慶孩子,過年也愛圖個熱鬧。他這日便是下山到洛陽城去辦年貨。通天教主站在洛河上的天津橋頭, 抱着貓看來來往往挑擔子的小販。
“水火童子怎麼還不回來?到哪兒買鞭炮去啦?”教主懷中的猙不安分地扭着身子,四下張望, “一下山就起玩興, 辦事沒個譜!”它裝模作樣地抱怨了水火童子一句。
“猙, 你去找找他。”通天教主道,心想:你是五十步笑百步。
猙立刻跳下地, 豎着尾巴咪咪叫:“教主你可別亂跑,我就去那邊魚店看一眼水火童子在不在,馬上就回來!不要離開橋頭啊!”
“貧道又不是三歲小兒。”通天教主嘆道。
猙刺溜一下沒了蹤影,通天教主倚靠在石頭闌干上,交攏着手, 繼續漫不經心地掃視熙來攘往的行人。
一炷香的時間, 一個年輕的男子闖入了他的眼簾。
年輕男子的步子比人流慢很多, 面容俊美卻蒼白, 眼睛似忍受痛苦般微眯起, 薄薄的脣不時微動。
通天教主想過很多次他們再見面的情景,卻萬萬沒料到是在此時此地此般突然。
他一下子從闌干上彈起, 直直地怔望着迎面走來的朱華。
朱華擡頭瞥了他一眼,目光也定住了。他只看到涌動的紅男綠女中,橋頭那人憑欄凝思,雖是置身於千百人之中,卻依舊孤獨得那麼醒目。
那人在看到他的一瞬間,立刻目不轉睛地凝視,莫不是認得他?
那人一身墨青色的道袍,編着個及踝的長辮,打扮雖是古怪,但襯着修長的身材和蒼白寡慾的面容,卻也顯得十分出挑。
朱華一直走到通天教主前方。通天教主並沒有出言呼喚。
眼看朱華就要走過,他的整顆心猶如被千萬把利刃一刀刀切割。
緣分已盡,怎能再生執念?他已不能長久,萬不可再拉朱華下水。
不能言說,不能執着。一定要把這份已滲入骨髓的感情忍下來,讓它慢慢熬爛自己的這顆心。清風吹過通天教主汗溼的脊背,他覺得整個人都冷得發抖。心寒。
然而讓他萬萬沒料到的是,朱華並沒有就此走過,而是在他眼前停下了腳步。
然後看着他震驚的眼,問了一句:“你認得我?”
通天教主險些再也忍不住,他以爲朱華對自己這麼說時,他一定會忍到流淚,或者乾脆吐血倒地。
不過事實總是與想象不同,通天教主既沒有流淚也沒有流血,只是平靜道:“不認得。”
“那道長爲何一直盯着我?”朱華問。
通天教主別開了眼,沉默一會兒,乾澀道:“覺得有眼緣吧。”
“既然我們如此有緣,”朱華定定道,“道長可否……請我一碗麪?”
通天教主猛然擡頭,怔愣道:“你說什麼?”
朱華似乎因這反應有些尷尬,搔了耳朵一下,道:“道長今日請我,他日我一定會還請回去的。”
通天教主這才認真地打量着他有些破舊的紅袍,虛浮的腳步,發青的臉。
怪不得走過來時步子那麼慢,原來是餓的……
通天教主偶爾自怨自艾,設想過很多經典的重逢橋段,大多都發生在自己的彌留之際,以圖個自我安慰;卻不料現實的重逢是如此讓人哭笑不得的狀況。
二人最終走向洛河南岸一家小酒館。通天教主傷後右腿總走不穩,略有些跛。朱華只默默看了他的腿一眼,也不多問。
朱華坐在二層樓的長條凳上,酒家的幡旗迎風招展。他吸溜吸溜吃了一大口麪條,道:“一言難盡。”
這是因爲通天教主方纔實在忍不住,所以問他怎麼連碗麪都吃不上。教主雖極力做出平淡的語氣,內心卻已心疼得不得了了。
朱華狼吞虎嚥吃完滿滿一碗麪,眼睛不由自主瞟了瞟另一碗。
通天教主立刻把自己那碗向前推給他,道:“我不餓,你吃。”
朱華彎起嘴角一笑,又呼哧呼哧吃起來。吃了半碗他終於飽了,筷子動得慢條斯理起來。餓的時候他確實狼狽,可一旦吃飽了舉手投足又恢復了懶散瀟灑的模樣,終歸不是真正的乞丐。
“失禮了,多謝道長。”朱華拱手一拜。他自從煉妖壺中出來,本欲找個龍族打探身世,一路向距離最近的洛水來。半途中頭痛發作,駕不得雲遁不得土,偏又身無分文;他不願把唯一值錢的鋼矛當出去,只得忍飢挨餓。到了洛水聽說原本的河神在北海九山死了,新來的河神壓根不知他是誰。朱華在洛陽街頭走投無路之時,恰好遇到了這個和他“有眼緣”的道士。他心想修道之人應該比較好心,但也未抱太大希望,卻不料這個古怪的長辮子道士竟真的答應請他吃飯。
“敢問道長那座仙山?何處名觀?”朱華落落大方問。
通天教主卻不似朱華這般灑脫無羈,只得勉強笑道:“貧道道號玉宸,在雲臺山修行。”
“好,玉宸道長,過些時日我安頓下來,有了錢就好好請你吃頓素齋。”眼前這人對朱華來說,便是玉宸道人,他自然而然地稱呼這個化名,也十分順口。
然而通天教主聽了,卻只是更增苦澀。
他垂眸苦笑,“濟人困難,理所應當。方外人不看重阿堵之物,善信不必再來尋我了。”
“道長不看重錢財,在下卻看重道長這情義。我與道長素不相識,道長卻好心幫我,這恩情哪能不報?”朱華道。
素不相識?通天教主胸口悶得隱隱作痛,只覺這裡實在不能再坐下去了。
他出於關心,也是岔開話題問:“善信住在何處?”
“還沒落腳地方。”
通天教主心下疑惑,不知朱華這些時日都經歷了什麼。然而他之前問時,便被朱華一句“一言難盡”敷衍過去了。此時已裝作陌生人,再追問下去,怕是不妥。
“洛陽往北有座邙山,山腰上有個空閒的桃花觀。善信若無落腳處,不如住在那裡。”通天教主懇切道。他思忖桃花觀是朱華過去的屯所,或許還有些老人舊友在,也能照應他一下。
“多謝玉宸道長,我或許會去瞅瞅看。”朱華微微一笑。一番交談下來,他只覺面前這道人雖長着一雙冷清的眼,卻有副熱心腸。細看下來,容貌雖不甚昳麗,五官卻分外端莊,這個人不能算是美人,但其天質自然遠非世俗的美人可相提並論。
“那麼善信多保重,貧道先行告辭。”通天教主起身道。
看他如此迫不及待的樣子,朱華也不再多留,兩人拱手別過。
通天教主慢慢挪着步子下了樓,走回原來站的天津橋橋頭。一路人流涌動,他沉浸於方纔之事,渾然不顧。有人拉他衣袖,有人在他耳邊大嚷,他許久才注意到,茫然擡首。
水火童子抱着大疊紅紙鞭炮食物站在他面前,腳下的猙怒吼道:“教主你跑哪去了!明明跟你說不要亂走的!你幾百年沒下山了?丟了怎麼辦!”
我會飛會跑,如何會丟?通天教主無奈地想。
“對不住了。”他嘴上還是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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猙一貫吃軟不吃硬,如此稍稍消了些火氣,質問道:“教主你去哪了?”
“渴了,去喝了杯茶。”通天教主淡淡道。
“一個人跑去喝什麼茶!要去三個人一起去嘛!”猙已不再惱了,蹭了蹭他的腿,竄到他懷中。
通天教主朝二人恍然莞爾,“以後一定一起去,今日先回去吧。”
水火童子的目光越過大疊紅紙上頭,睃了眼日頭,應和道:“太陽快落山了,咱們也該回家了。”
夕陽的餘暉映照在酒肆的幡旗上,朱華支頤坐在二樓,金光灑遍紅袍。他的目光落在對面空了的長條凳上,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彷彿那人端莊的姿容內斂的神色仍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