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列火車在距離西直門火車站五六公里地方停了下來,火車剛一停下來,下一刻這裡便熱鬧了起來,臨時僱傭的勞工兩人或四人、六人、甚至八人擡着擔子,從火車上卸下從天津或是大沽運來的貨物。
一連十天,這片離車站足有十里遠的地方,每天都像螞蟻窩一樣熱鬧,火車拉響的汽笛在鐵路上空鳴叫着,白色的蒸氣似霧一般的籠罩着這裡,把越來越多的從南方乘船運來的士兵和槍炮彈藥從大沽運到京城。火車運來大量的物資,這些物資都儲存了起來,其中包括食品、彈藥、水和軍隊,在一場即將拉來的攻城戰中可能用到的一切東西,都被運到這裡。
幾乎是光復軍抵達京城之後,後勤部門就開始在京城周邊徵召着勞工,只不過是一天的功夫,一支多達六千多人勞工隊伍就在一天一毛銀元的“高薪”激勵下組建了起來,這些人的任務就是協助戰爭。當從關外抵達京城的三個師,在京城周圍拉起了戰線,開始嘗試着對京城的攻擊時,這羣勞工便開始從火車上卸下從上海、馬鞍山等地運來的作戰物資。
隨着幾次試探性的攻城受挫後,勞工隊開始在軍官們的指揮下負責挖掘地基。工人日夜施工,在距離鐵路不過百多米的地方,構建幾處堅實的用混凝土製成的地基,開始時,包括那些從火車上跳下的官兵也不知道爲何要在那裡挖着地基。
可是當勞工們從天津北洋軍的軍火庫裡,弄出了一批大傢伙後,人們總算是明白這爲何要構建地基了,而在過去的三天中,勞工們最沉重的任務,恐怕就是把那些重達幾十噸的炮管從火車上運到地基邊。
“加把勁了……嘿嗬……”
隨着震耳欲聾號子聲,隨着勞工們拼命推着炮尾,圓木上一根粗長的炮管不斷朝前滾動着,陽光下泛着金屬幽光的炮身,此時已經沾上太多的泥污,上百名勞工在泥地裡如騾子一般的拖着那根沉重的炮管。
“一門240毫米大炮、兩門210毫米大炮,還有6門150毫米大炮”
跟在蔡鍔身後的林鬱青顯得有些得意,這些大炮都是從天津北洋軍械庫裡“搶”到的,爲此他甚至還專門拜訪過袁世凱,只不過他去拜訪的時候,一隊官兵已經佔了軍械庫。
“這些大炮都是大沽口炮臺拆除後,外國人不要的東西沒想到便宜咱們了”
林鬱青嘴咧着,可臉上卻是一副佔了便宜的模樣。
“大沽是天津的門戶,是屏障天津乃至北京的大門,幾次外敵入侵,都是從大沽登陸後繼續進犯的。,到八國聯軍進犯前,南北兩岸共有4座炮臺:主炮臺在海河口南岸,安裝有各種火炮20門;在海河口的北岸有北炮臺,上面共有74門火炮;在北炮臺的西北方向還有一座新建的炮臺,共安裝各種火炮20門;北炮臺的西北還建有西北炮臺,也安裝20門火炮。這些炮臺上的火炮,大都是克虜伯、阿姆斯特朗式和國內仿製的產品,威力極大,炮臺折了,炮給運走了……”
“可不是嘛總指揮,我查過文書,炮臺上的4座280毫米、2座210毫米克虜伯炮被德國人拉到青島去了,2門江南製造局造的仿阿姆斯特朗800磅全鋼後膛炮被老毛子拉到旅順口去了,兩家又把克虜伯炮給分了,留給咱們不是江南制局造的大炮,就是阿姆斯特朗大炮,我估計要不是兩家嫌炮彈弄起來費事,估計這點傢伙都不給咱們留下來”
相比於蔡鍔談及些事臉上的悲憤,林鬱青反倒是露出了一副可惜的模樣,在他看來最可惜的莫過於那些大傢伙都被拉走了。
“總指揮,要是那2門800磅的大傢伙在這,我一準的把他們弄過來,到時瞄準着這城牆,通通,打上兩炮,保準能把這城牆炸飛上天去狗孃養的一羣雜種,庚子那會也沒見他們的這麼賣命”
提着那幾十里長、高達幾十米的林鬱青就是那個惱,在這城牆上他丟了百多個兄弟的性命,原本想學着當年八國聯軍從下水道里攻進京城來着,可結果庚子年吃過一次虧的清軍,竟然用土把幾個下水道堵個結實,巧取不成了,就改強攻。命令部隊對北京西面這幾個城門都進行了試探性的偵察,結果也是不盡人意。
“庚子,打過來的是洋人,見着洋人氣勢就弱了三分,而且也沒多少人想和洋人打,當年印度人從下水道摸進外城時,河兩邊都是圍觀的老百姓,甚至連清軍都在旁邊看着,沒人開槍,在杭州連八九歲的小孩都上城牆死守,洋人來了,他們想着不過是賠點銀子、割點地,反正不是他們的,可這次不一樣,他們知道若是敗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盯着遠處那隱約可現的城牆,蔡鍔開口說道。
“相比於各地滿城,從現在看這京城滿蒙漢二十四旗反倒是沾了京城的油滑,在其它地方,不單是男人,老弱婦孺皆上城,城破跳城的跳城、跳井的跳井,還有舉家自焚的,可是這地方……”
他搖着頭,滿人的骨氣反倒是顯在那些小地方,至於京城,從城裡傳出的消息,不少入了募的旗人,也就是出工不出力。
“管他有沒有骨氣,反正這城我是拿定了”
林鬱青的眼中顯露出些年青人的衝動來,他盯着那城牆。
“總指揮,今個這5000發重炮彈可是從馬鞍山和上海運來了,到時您可捨不得……”
扭頭看着總指揮,林鬱青知道這位總指揮是派軍艦從廣州送到京城,沒辦法現在京城的部隊,即有光復軍,還有北洋軍,少爺是不會同意袁世凱指揮部隊,所以的就把他從廣州調到了京城。
至於有些人提到的內幕,卻不是他所考慮的,什麼廣州的第二軍改編,什麼爲了防止地方上軍官擁兵自重,這一切都與他沒有任何關係,在林鬱青看來,不管是那位本家的司令官或是眼前的總指揮,若是他們想背叛少爺……那就怪不得他了。
他口中所說的5000發炮彈是江南和馬鞍山兵工廠製造的新式炮彈,使用苦味酸高爆炸藥作裝藥,威力遠強於舊式炮彈使用的黑火藥,原本是光復後吳淞、廣州、廈門等地炮臺生產,而現在卻被調到京城。
“兩朝古都豈能徹底毀於戰火,我再寫封勸降信吧”
蔡鍔搖搖頭,在內心裡他並不願看到這座兩朝古都毀於戰火,幾乎是一到京城,他即下令停止對京城的炮擊和轟炸,過去幾天,這位林師長調集了所有的一百三十二門大炮,朝着京城內打了五萬多發炮彈,或許對於他而言,最的榮耀在於打下京城。
“婦人之仁”
心裡嘀咕一句,臉上卻沒流露多少情感,林鬱青只是把視線投向那門正組裝的240毫米大炮,要是他沒來的話,這門大炮一組裝好,自己肯定就會炮轟皇宮。
中午時分,西山校場起飛的飛機再次飛入京城上空,投下了剛剛就任北方戰區總指揮蔡鍔寫的勸降書,勸降書限令城內必須以六月初四正午之前給予答覆,若不回答就立即開始攻城,勸降書有一段倒是倒了蔡鍔勸降的用意。
“不忍破壞京城兩朝建築,攻才以情理相勸”
中午時分,慈禧太后突然發覺,響了十天的槍炮聲都消失了淡金色的陽光,從宮牆上斜照下來慈禧太后聽着這槍炮聲的消失,卻是在那裡尋思着,莫非是勤王大軍來了,或者各國的助軍,
“老佛爺,老佛爺”
突然有驚惶的喊聲,打破了她的浮想,慈禧太后從窗外望出去,只見奕劻步履張皇地奔了進來,而李蓮英已經迎了上去。這就不必再等李蓮英進來奏報,慈禧太后自己打着簾子就跨出房門了。
“老佛爺”神色大變的奕劻,滿頭是汗。
“快,快,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剛纔還幻想着一線希望的慈禧太后大吃一驚,急急問道。
“這……這是怎麼回事?”
“公使館裡留班的人告訴一聲,說是逆軍從天津北洋倉庫里弄了十幾門大炮,按在城外,作勢就要轟開城牆了,這不勸降書又灑進來了,若是明天不還不開城投降,他們就要攻城了,再不走,就真走不了。”
奕劻連接答了一句。
“不就是大炮嗎?這些天,這炮可沒少打啊”
“老佛爺你非走不可了”
奕劻氣急敗壞地說道。
“而且還得快。”
這逆軍還在城外,隔着一道外城,還有內城,最後一道紫禁城,亦不必太慌張,怎麼就這幾門大炮就把他嚇着了,那逆軍轟了十天都沒能轟開城牆,有什麼可怕的。
“老佛爺,您不知道,那……那大炮是從大沽炮臺拆下的,過去都是打兵艦,兵艦都能打沉,這……這城牆可不就是和紙糊的差不多,廣州……廣州就是一炮打陷的”
被嚇了一跳的慈禧太后急聲問道。
“事到如今,怕是真要走了你能不能保駕?”
“奴才挑不起這個千斤重擔”
奕劻答道。
“奴才手裡沒有兵,更何況就是有兵,也不見得能殺出城去。”
“那,”
慈禧太后略一沉吟,急促地說。
“快找軍機都招開”
軍機大臣不召自至,不過只來了兩個,一個是瞿鴻禨,一個是榮慶。他們亦是來告警的,說是從城牆上用望遠鏡能看到架在城外的海防大炮,但問及有多少門時又語焉不詳。
“臣請聖駕務必即刻出巡,否則其禍不堪設想,奴才真不忍說下去了。”
瞿鴻禨跪在地上懇求道。
“走我亦知道應該走。可是,到了這個時候,怎麼走法?朝那裡走?你們想過沒有?”
瞿鴻禨、奕劻兩人頓時相顧無言,唯有唏噓,這城被圍着的確是沒有出逃的可能,即是逃了出去,可又朝那逃呢?想着自己的命,慈禧太后亦就忍不住掉下眼淚,心裡有無數的牢騷怨恨。
“奴才請太后留守宮中”
這位因爲官十分清正廉潔的,因拒賄而被一些有譏諷爲“純臣”的榮慶突然跪下身說道。
瞿鴻禨、奕劻兩盯着跪在地上的榮慶,頓時氣急敗壞起來。
“你……你……榮老四,你是何居心”
奕劻跳起來指着榮慶罵着。
“奴才請太后、皇上留守宮中,若是城破,當以身殉國”
跪拜在的榮慶再次說道,他沒去請“再次親政”的皇上,而是跑到這請太后,只是因他知道皇上的親政不過只是擺個樣子罷了,真正當家的還是這位太后。
“你……你……”
面色鐵青的慈禧指着榮慶,半餉都說不出話來,她沒想到這她一手提拔起來的榮慶,竟然在這時說出這番話來,儘管要讓自己殉國,庚子年自己都沒殉……
“奴才請太后下懿旨,勵官民與京師共存,若城破太后、皇上定以身報社稷……”
就在這時候,又來了兩個人,一個是王文韶、鹿傳霖,兩人剛到軍機大臣直廬,聽說慈禧太后召見,立即趕來候旨。
“來的時候,城牆上良將軍傳來軍報。”
跪下身的王文韶急忙報着。
“逆軍的大炮已經架好了,隨時都能朝京城開炮。”
原本準確罵上幾句榮老四的慈禧太后,一聽這話頓時心亂如麻,只望着羣臣發愣,好半晌才說了句。
“那、那怎麼辦呢?”
這話該誰回答呢?這軍機大臣都到齊了,自然的應該由領班軍機奕劻來回答,可這會他根本沒什麼主意,唯一的主意就是逃。
“慶王爺必有辦法”
見慶王不願開口,鹿傳霖把話推給了慶王。
“請皇太后問慶王。”
“沒有別的辦法。”
奕劻硬着頭皮說。
“只有逃到公使館了。”
“公使館願收留咱們?”
慈禧太后問。
“是日本公使館雖說撤了,可那個日置益參贊還留在這,他說日本願意收留皇上和太后。”
“日本,沒想到臨到最後,我們娘兩竟然要像康梁和逆黨一樣逃到日本去”
心想着慈禧太后終於連語聲都哽咽了。
見此光景,羣臣一起碰頭自責,慈禧太后卻拭一拭眼淚,指名問道。
“鹿傳霖,你看該怎麼辦?”
“還有一個法子,可以試一試,趕緊給天津的袁世凱,還有南京的張之洞發電報,他們都受到太后的恩點,雖說從了陳逆,可還有些舊情份,和陳逆議和,只要他們能保住皇室的體面,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只要陳逆同意了,再有各國公使做保,將來不管是陳逆當總統,還是當皇帝,總不敢留難皇室的。”
鹿傳霖略停一下又說:
“這麼做,總比逃到公使館裡避於外人,面子上也好看一點兒。”
“還有端方,他現在也在南京任要職,也得給他發封電報”
王文韶補充了一句,這會功夫,能想到的人都得想着。
這會沒了主意的慈禧太后連連點頭說着。
“只有這麼辦,只有這麼辦你趕緊的去辦,越快越好”
她又顫聲加了一句。
“我們母子的性命,都在這上面了。”
她這句話一出,一直跪在地上的榮慶卻是突然笑出了聲來,笑聲中帶着慘意,他看着這一屋子人。
“好啊”
長道一聲,榮慶站起身來,他看着皇太后,雙眼盯着諸位軍機大臣。
“甲申年,李賊破城,崇禎皇帝吊死煤山,以身殉國,這皇城裡的皇公貴親戚殉國的海了去了,可今個呢?兩百六十年了,這旗人的骨氣、文士的氣節,可都他媽的丟了”
哀莫大於心死,這會榮慶那裡還像先前一樣顧及什麼尊卑之分,有的只是看到這一幕醜態的心死之悲,他沒想到這亡國的當口,上到太后下到軍機大臣們,一個個腦子裡想的不是逃就是降。
“你……慶公司大老闆”
榮慶手指着奕劻。
“打從九門閉上時,就開始把傢什朝着公使館運,天津的外國銀行裡也存了百多萬兩銀子,你……你……還有你……你們一個個的都是想着逃,想着保命,想着保住自己的家當,可有幾個想着大清國的”
一聲質問只讓衆人都低下了頭,不願去看這瘋了的榮老四,沒了顧忌的榮慶這會又把的手指向慈禧。
“老佛爺、皇太后,您老人家是想的也是逃,也是降,庚子年的時候,您逃了,量盡中華之力,結友邦之心,這天下的民心能不散嗎?老百姓能不反嗎?這次您老人家又要降那逆黨,這歷朝歷代……”
打從當了太后,就從未被人這般責罵過的慈禧太后,聽着他的話不禁神色大變,嘴角與右眼牽動,太陽穴的青筋突起,那副心血上衝的怒容,在見過不止一次的李蓮英,仍然覺得十分可怕。
“大膽,把這該死的混帳奴才,給我拖出去杖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