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漢鐵路行至河南省境內的第一個大站是個非同尋常之處。
三千多年前,商朝的一代名君盤庚將都城從曲阜遷到此地,從此開創了商朝蓬勃發達的新時代。傳到了紂王手裡,由於殘忍無道,招致天怨人怒,終於引起了周武王的革命,紂王**於鹿臺,八百年的商朝滅亡了,二百餘年的繁華都城也隨之煙消雲散。
天旋地轉,歲月流逝,它慢慢地變成了一座廢墟。後來,又因爲此地乃晉冀魯豫四省交匯要衝,爲車馬必經之孔道,兵家必爭之重地,漸漸地又人煙稠密,商賈輻輳,形成了一座熱鬧的城池。它便是今日的豫北重鎮彰德府。
彰德位於河南最北部,屬太行山的東麓,山嶺交錯,土地斷層,大部分山脈形成千米以上的單面山,山前便是低窪丘陵,並形成大小不等的盆地。
而在府城的北門外有一條小小的河流,由西向東靜靜地流淌。老百姓叫它洹水。洹水上有一座年代久遠的大木橋,名叫圭塘橋。踏過圭塘橋,是一個有着百來戶人家的村落,幾百年世世代代傳下來的老名字,叫做洹上村。洹上村裡有一處佔地二百多畝的前明藩王府,雖荒蕪多年,但架子還在。
早在袁世凱小站練兵之時,袁克定便奉父命將它買了下來,大興土木,整整修建了半年,把廢王府改造一新。新修的袁府之中闢有菜園、果園、瓜園,還飼養着一大羣豬羊雞鵝。林木之間有九個院落,每個院落都自立門戶,均有一條鵝卵石小道通向府內的大花園。花園裡堆着假山,建有樓臺亭閣,還有一個十畝大的池塘。池塘裡種着荷蓮,喂着魚鱉。塘邊柳樹旁還常年繫着幾條小漁船。
原本,按照袁世凱的想法,若是有朝一日,在南京難保自身的時候,他就會請辭,在洹上村的袁世凱“安養天年”,可未曾想,先是內政大臣,再到朝鮮總督,最後又至少帝國總理大臣,袁世凱可謂的聖眷頗深,以至這洹長村袁府,他卻是沒怎麼回來過。
直到前年秋天,袁世凱帶着龐大的內眷隊伍,才第一次來到“袁府”。他特別喜歡這個大花園,親自命名爲養壽園。隨後又在內宅輯住的四合院,另有一道牆圍着,裡邊修了一座花岡,取名“養奇聞”。岡裡,疊石爲山,花木輝映,並且把洹水引進來,闢了片池塘,種植荷菱,養魚養蝦,儼然成爲一片世外桃園。
事實上,彰德府恆上村並不是袁世凱祖籍,袁世凱往往被人稱爲“袁項城”,他的老家位於河南東南部的項城,不過他卻不選項城治家,這倒是牽扯到袁家的一段往事。
袁世凱做山東巡撫時,他的母親劉氏病逝於天津。靈柩運回項城後,袁世凱的同父異母兄弟袁世效以嫡子身份主持家務。他認爲劉氏不是正房,堅決不準從正門出殯,靈柩也不能埋入祖墳正穴和袁保中合葬。儘管袁世凱爲朝廷命官,頗有權勢,但囿於倫理綱常,他不能硬來,只能和哥哥爭執做哥哥的工作,袁甚至下跪哀求,也沒有得到袁世效的許可,這讓袁世凱悲憤異常。
無奈之下的袁世凱只得另購墳地,纔算將母親安葬入土,但也因此和兄長袁世效翻了臉。盛怒之下的袁世凱與哥哥從此絕交,並再也沒有回到項城老家,並把彰德作爲自己的故里。
在袁世凱小時候,就知道彰德有個洹上村,相傳商朝名相伊尹在朝中遭人誹謗,到洹上村隱居三年,後來商王親自到洹上村迎他復任,而且這裡還是袁世凱的遠祖——漢朝大將軍袁紹發祥之地,所以袁世凱會選擇這裡作爲故里,到也屬正常。
只不過對於袁世凱來說,雖將彰德洹上視爲故里,但是這些年,他卻很少回到洹上村的袁府,每年也就是偶爾來此住上半月,不過在辭去總理大臣之職後,出任貴族院院長的袁世凱,卻出人意料的回到到了住進洹上村時。
對於袁世凱來說,雖說人還未到六十,但是人卻顯然已經蒼老了許多,本來就粗短的身材更顯得又短了一截;眼神也疲憊了,眉鬢間的皺紋一夜之間便更多更深了。更令人驚疑地是,雖說現在他依然貴爲貴族院院長,享伯爵的尊榮,但是現在他卻真的不問政事了。每天,他除了與人下棋,便是走到池塘邊去垂釣,彷彿他真的要過起超然生活了。
從34年前22歲的袁世凱到山東投奔淮軍起,整整34年的官場歲月,歷經兩國,享尊榮而不退,他早已成了職業的官場人物了,他從來不曾想過會歸田爲民,覺得他會在官場上一階一階地往上爬,爬到最高最高的地方。最高的地方在哪裡,是什麼境界?他頭腦中並不太明白,甚至他也不曾爲自己的這個“最高”畫一個什麼樣的藍圖,作爲奮鬥的頂峰。他只想着爬,一階一階地爬。每爬一階,他就心情舒暢,就臉上有笑;爬得越快,臺階邁得越高,他越感到高興。
可以說,在做到總理大臣之位的時候,袁世凱明白,自己已經爬到了人生的頂點,再朝上,已經無路可爬了,後來替陛下擋過,辭去總理大臣之職後,雖說陛下出於安慰,給了他一個貴族院院長的職位,可是袁世凱卻突然發現自己累了,在官場經營了三十四年,任誰都會覺得的有些疲憊。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袁世凱纔想起袁家的一段舊事,袁家的男丁從來就沒有活過六十的,這是咒也好,命也罷,這段舊事,反倒讓袁世凱的心亂的同時,心中忽的一靜,不出幾日,便帶着家眷,離開南京郊外的宅院,住進了洹上村,按他自己的說法,他想在“老家”逸養天年,洹上,果然是一片世外桃園之地。
袁世凱決心做一個戴笠披蓑的漁翁。
春節剛過,這洹上依然是一片封冰的日子,袁世凱從養壽園的荷塘散步回到書房,大約是受着殘荷敗葉的傷感,心緒競有些悲切。
“映日的荷塘,雲天都半邊紅了,眨眼間,竟到了一片蕭疏的時刻。草木的生命何其短!”
惜草憐木,突然又想起人生來,人生何嘗不苦短!
想着自己已經五十六歲,還有四年就在過袁家的那個坎兒,他整個人呆呆地坐了片刻,覺得神志乎靜了,他暗暗地又在笑。
“我怎麼會多愁善感起來了?這是女人氣質。不,不必愁。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這打了春,荷塘不是還會有映日荷花別樣紅嗎!”
揚了揚眉,袁世凱的心中突然煥發起濤興。
他想寫詩。
寫什麼呢?他畢竟是疏於此道的。漫長的官場歲月,頻繁的爭爭鬥鬥,雖然都有“詩情畫意”,但那是文人的所爲,而他袁世凱卻不“附庸”。就連八股文章,他都有點深惡痛絕。在前朝那會,他在直隸總督任上時,便曾聯合湖廣總督張之洞,兩廣總督岑春煊,兩江總督周馥,會銜奏清朝廷,停止科舉制度。
而今,武無處用了。文章被提了上來。最近他常常讀些書,便是例汪。今天又想寫詩。他拿出文房四寶,皺眉沉思有時,終於從他的幾張垂釣照片聯想起剛剛萌起的一個“愁”字,從愁字想開來,詩思倒是開闊了,竟然一揮即出:
身世蕭然百不愁,煙蓑雨笠一漁舟。
約絲終日牽紅蓼,好友同盟只白鷗。
投餌我非關得失,吞鉤魚卻有恩仇。
回頭多少中原事,老子掀須一笑休。
詩寫好了,再細自賞一番,到也覺得滿意。尤其是尾句,彷彿是神來之筆,他竟然高興得笑了起來。隨之,又提筆冠了一個題:《自題漁舟寫真》。題定了,猶覺詩興未了,索興便再續其二:
百年心事總悠悠,壯志當時苦未酬。
野老胸中負兵甲,釣翁眼底小王侯。
思量天下無磐石,嘆息神州變缺甌。
散發天涯從此去,煙蓑雨笠一漁舟。
後一首寫好了,他沒有再笑。他總得寫好了這首詩心裡挺不舒服。爲什麼不舒服?卻又說不明白。他放下筆,背過身去,緩緩地踱着步子。
到底是什麼地方不舒服,怕還是那詩間詞間透出的意思讓他極不舒服,雖說來這是抱着“逸養天年”的心思,可是對於袁世凱來說,追逐了一輩子的事情,又豈能輕易放手。
“哎……”
一聲長嘆後,袁世凱的皺着眉頭,又不時搖頭嘆息,似乎是感嘆着自己的心態多變。
就在這時,一個僕人進來,輕輕地對着袁世凱的耳朵說:
“有遠客來訪。”
隨即將手裡的名刺遞過去。接過名刺,袁世凱瞟了一眼,先是一愣,隨後才立即起身,朝養壽園外走去。
“皙子,什麼風把你這下院副院長吹到彰德來了?”
楊度剛踏上會客室的階梯,袁世凱便從側面豆莢棚裡穿出來,大聲向他打招呼。下院不同於貴族院,貴族院一年不過只開幾次會,可下院現在卻是事物繁多,他楊度那都是迷了心竅的人,若是沒什麼事,又豈會來拜訪自己。
“袁相。”
楊度仍用先前慣常的稱謂笑着說,“從南京來彰德,當然是這江南的春風吹來的喲!”
“我看不是春風,怕是北風吹來的吧。”
袁世凱已走到楊度的身邊,伸出一隻大巴掌來拍打着他的肩膀。
楊度一愣,很快便回過神來說:
“您知道我是爲日軍擴軍,新兵於蒙古訓練的事來的?”
“皙子啊,你也不來彰德看看我,這報上剛說一萬日本新兵,經大沽口上岸,你就來了。不爲它,還能爲別的事嗎?”
“當真是精明過人。”
楊度心裡說着,嘴上嘿嘿地笑了兩聲。
“先不說這個,請屋子裡坐吧!”
袁世凱把楊度讓進會客室,僕人跟着端了一碟瓜果進來。袁世凱拿起一塊遞給楊度:
“嚐嚐這塊菜瓜,這是我親手種的。”
“這真是您親手種的嗎?”
楊度不無懷疑地問,更何況是在這時節。
“不信?”
袁世凱笑了笑,然後說道。
“別說是我,就是陛下在宮裡,不也在溫室種些瓜果,我在這裡也搭了個溫室,種些瓜豆的,打發一下閒日子罷了!”
楊度咬了一口:
“這瓜比外頭賣的脆多了。”
着實比外間賣的要脆,在南京賣的也有新鮮瓜果,不過那都是從廣東的海南島運去的,即便是再快,也是存了六七天的東西,和這新摘,顯是沒辦相比。
“靜竹、亦竹好嗎?孩子長得好嗎?”
袁世凱倒是親切地跟楊度拉起了家常。楊度也問他現在這身體如何,日常讀點什麼書,腦子裡則在思索着該怎樣切入正題。見袁世凱再也不提其它的事,也只得敷衍着。
“車子還順暢嗎?坐了多少個鐘點?”
袁世凱點起一支雪茄,悠悠閒閒地抽起來。
就從這裡切進正題吧!楊度想了想,說:
“車子通暢得很,準時到達彰德。”
“噢!”袁世凱略表驚訝。
“平時晚幾個鐘點是常事。”
打從宣戰之後,鐵路總是要爲軍列讓路,所以晚點極爲正常。
“這趟車它不敢誤。”
“嗯?”
袁世凱將雪茄從嘴裡摘下,神情開始凝重起來。
“這趟車上坐了六百多陸軍部遣往蒙古訓練日軍的顧問。”
“哦。”
袁世凱點頭。
“這就對了,陛下不會冒然同意日本擴軍的,既便是擴軍,想來也要在我國控制之內,至少要控制他們的動向!”
對於南京的那位陛下,在過去的十年間,袁世凱可謂是畏多於敬,過去那位掌人生殺的“老佛爺”也未給過他那種所有一切盡在其掌握的感覺,也正因如此,在得到日本擴軍的消息時,他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陛下要對日本下手了,至於如何下手,那卻就不是他所能掌握的了,而且即便是他們擴軍,以陛下的性格,顯然也不可能讓他們脫離掌控,結合楊度的帶來的消息,倒是印證了他之前的推測。
那些日本人歡心鼓舞的以爲他們終於掙脫了安保條約的軍備限制,可是他們那裡知道,以陛下的爲人,露出這麼大的一個漏洞,又豈會不留後手,他露出的漏洞越大,意味着他想得到的東西就越大,這次啊,這東洋人怕是要遭大劫了!
楊度以爲袁世凱會順着話題說下去,可誰知,袁世凱卻突然笑道:
“皙子,你大概還沒吃飯吧!先吃飯,路上辛苦了,睡一會兒,下午三點請你到書房來,我們好好地談一談。”
剛纔因爲初見袁世凱,心中有事,倒是不覺肚餓,經這一提醒,楊度頓時覺得又累又餓,於是說:
“袁相,我也就不客氣了。”
“有什麼好客氣的,都是自家人!”
接着袁世凱便提高嗓門喊了一聲。
“來人!”
立時有一個幹練的年輕人走了進來。
“你帶楊先生去吃飯吧!”
說着袁世凱站起身,握了一下楊度的手說道。
“我就不陪了,他會把一切替你安排好的。”
“謝謝!袁相!”
待楊度跟着那位僕人走出會客室後,袁世凱立即召來電報房的工役,命速與北京大公子聯繫,這電報房是他在任總理大臣時享有的特權,爲了便於聯絡,彰德電報局便扯了一條電報線至袁府。
自鳴鐘剛剛敲過三下,那位幹練的年輕僕人便有禮貌地走進客房,請楊度去袁世凱的書房。當楊度走進三樓書房時,袁世凱已經坐在軟墊紅木矮腳椅上等他了。楊度掃了一眼書房。這是一間完全按中國傳統文人習氣佈置的書齋。古色古香的書架上,幾乎是清一色的線裝書。書桌大而厚重,上面擺一臺足有一尺見方的石硯,大號鼎形仿古青銅筆筒裡,豎着十來支粗壯的毛筆。這一切都似乎跟書房主人的性格外貌十分接近。四壁懸掛幾幅山水畫。臨窗的牆邊掛一幅字。楊度認得這是主人的手跡。書法雖不算好,但一筆一畫遒勁有力,寫的是一首題作《登樓》的五言絕句:
“樓小能容膝,檐高老樹齊。開軒平北斗,翻覺太行低。”
“這詩真有氣魄!”
楊度連忙讚道。
“見笑,見笑!”
袁世凱高興地說道。
“登高賦詩,我是外行,聊以抒懷罷了。”
“開秤平北斗,翻覺太行低。這兩句非大英雄不能吟。”
楊度笑着點評道,“當年橫槊賦詩的魏武帝,看來在您的面前怕也要略輸一籌了。”
“哈哈哈!”袁世凱十分快活地大笑起來。“皙子,你真會說笑話。”
“袁相,這次我從南京來彰德,是有一事相詢。”
楊度不想再多說閒話了,開門見山地把此行的目的抖了出來。
“哦?不知所詢何事?”
袁世凱明知故問道,他已經從袁克定的電報中,知道了一些事情,只是還不太確定。
“不知袁相可曾聽說,有幾家公司進了阿拉伯。”
楊度盯着袁世凱那張似笑非笑的圓胖臉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