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在不行這個案子我們可以不接,反正也不差這個錢嘛。”中年男人雙手撐着桌面,眼鏡跌到了鼻樑中央。
陸園林轉了轉手中的筆,不急不慢:“藍總,客戶這次臨時改期明顯是試探我們的實力。”他勾起脣角笑了笑,“承蒙他看得起,不要讓他失望。”對於這種大型別墅,一個月給出設計效果圖,加班加點也不是不可能。
只要他找到靈感。
陸園林口中的藍總是Home設計的創始人,本名叫藍宏偉。六年前藍宏偉創辦了一個大型人才招聘會,廣招室內設計師,也就是那時候認識的陸園林。
藍宏偉笑呵呵:“你還記得我第一次見你時說過哪四個字?”
陸園林不由跟着笑:“那是藍總過譽了。”
藍宏偉搖搖頭,做了個不的手勢:“我藍某人也算是閱人無數,”反手指着自己的眼,說,“這雙眼,不會看錯人。”他記得他說過的:後生可畏。
“自Home創立以來做過最成功的事就是聘用了你。”說着笑指了指他,“當然,你小子要價可不低啊。”
陸園林並不感到難爲情,默認:“還好您出手闊綽。”
藍宏偉哈哈大笑。這幾年朝夕相處,他從未把園林當下屬。當年兩人一拍即合,這麼些年相處下來並不像隔輩之交,反倒像相識許久的舊友。很多時候,他從這個年輕人身上學到的東西比他這幾十年馳騁商界學到的還要多,並且實在。
笑完又是一貫的調侃:“臭小子,別光顧着工作,什麼時候把終身大事辦了纔是正經!”他再不成家,可真要誤了不少好姑娘的錦瑟華年了。
陸園林靜默。他居然就那樣情不自禁地說出心裡話:“林滿路,從現在起,我要追你。”他暗喜她話裡連自己都難以察覺的酸澀。若非如此,他未必現在就等不及。終於敢袒露心底的秘密,不必再絞盡腦汁編織各種各樣的謊言與她見面,那些他爲了走進她的生活而苦尋的藉口,統統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所幸她聽到他的聲音,所幸,她沒有拒絕。
見陸園林不搭話,藍宏偉又瞥了瞥門外,戲說:“你看啊,外面就有幾個優質單身女郎,任君挑選!我看Wendy對你就很有意思,人長得也清秀,既溫柔又體貼,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陸園林立馬冷肅:“藍總,這樣的玩笑以後別再開了。”
藍宏偉低眼睨着他,笑哼了一聲:“還是這麼冷血無情。你真打算一輩子打光棍啊?”
陸園林接了杯熱水,淺呷了一口。他原本確有這個打算,如果不是遇見她。他從未見過一個人,笑起來一雙眸子裡有星星,明亮又清澈。有時候她笑着笑着,不自覺就會仰起頭,他總覺得她像風,抓不住。可他承認,他還是很想佔有。
把藍宏偉趕出辦公室,這種事在Home也就只有他陸園林敢做。好不容易藍宏偉被推到門口,他才慢悠悠說:“藍總,您這樣我沒法思考。”
藍宏偉聽了則淡定得出奇,看來遭此待遇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冷哼着掃了他一眼,揚手道:“得得得,我走!我走!”外面的人一致看了過來,感嘆陸大人膽真大,位高權重的感覺真好啊。
手頭上的工作多如牛毛,可是他今天下班很早。其實他並沒有拖沓的習慣,只是有些事情比工作要迫切得多。
輕觸手機,已經背得下她的號碼,那邊的人聲音柔和動聽:“喂。”
他抿嘴笑,過了幾秒才說:“晚上一起吃飯,好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他這邊彷彿空氣都結冰,直到她輕聲應他:“好。”他忍不住暗舒一口氣,連心都是顫抖着的。
他告訴她,他把車停在公司樓下最顯眼的地方,她一出門就能看見。她笑笑說知道了,她認得車牌。
遙遙的瞧見她冷得直搓手,呵氣也不管用,只得挫敗地攥緊拳頭,慌亂地插進衣袋。
滿路離他很遠,只看得見他站得筆直,西裝革履又手捧鮮花,一時想不到與他匹配的詞。他很快走近,獻上懷抱着的一束玫瑰。一般人送花都會說上幾句好聽的,諸如你今天真好看,這花很配你之類。眼前這人卻只衝她笑了笑,說:“看到很漂亮就買了,希望你喜歡。”
她心裡一陣酸楚,好久沒收到過花了。畢業這麼些年,印象中還是頭一回。雙手接過,感激說:“謝謝。”
冬天的傍晚經常刮冷風,打在臉上跟刀割似的疼。顧不得形象,她小碎步跑起來,嘴裡還唸唸有詞:“髮型都亂了!”
陸園林哭笑不得,衝上去替她打開車門。一上車就感覺身上暖烘烘的,滿路瞟了他一眼:“你這麼怕冷?”
陸園林正專心一志地留意路況,並沒有看她,她以爲他太專注而沒有聽到她說話,可遲疑了幾秒,聽見他說:“我不怕,有人怕。”
有人怕。她愣了愣,醒悟過來一下面紅耳赤,大冬天裡熱得慌,連忙扭開頭,不希望他看見。
見是一條不熟悉的路,她收回目光,問他:“我們要去哪裡?”
他輕笑,故作神秘:“到了就知道了。”
她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嘴裡小聲嘀咕些什麼,他還是聽到了,在一旁只是笑。滿路腹誹,明明就是愛笑的人,偏要裝作冷冰冰的,上流社會人士的世界她一箇中產階級真是無法理解啊。
“Dear - god,
I - know - that - she's - out - there,
the - one - I’m - suppose - to - share - my - whole - life - with”
(敬愛的上帝啊,我知道她就在那裡,那個我想把我的一生都奉獻給的女孩。)
陸園林的電話鈴聲是她聽過的世界上最溫柔的歌,她每次聽到總忍不住在心底默默跟着哼唱。
“And - in - time - you’ll - show - her - to - me
Will - you - take - care - of - her
comfort - her - and - protect - her
until - that - day - we - meet
And - let - her - know
my - heart - is - beating - with - hers”
(總會有一天,你會把她帶到我身邊的。你要好好照顧她,在她傷心的時候安慰她,保護她,直到我們見面的那一天。並讓她知道,我的心只爲她而跳動。)
每一次聽都想,陸園林這反差也太……也……
她不經意瞥見屏幕上橫着的兩個字:欣然。
陸園林很快又打回原形。
“嗯。”
“嗯。”
“嗯。”
然後掛掉了電話。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去到的時候,滿路看了一下手機,才七點不到,可是她已經很難看清路。很暗,很偏。她打開手機手電筒,照亮腳下的路,小心地邁着步子,像蝸牛爬行。陸園林在她身側,幾次想伸手去扶她又驀地收了回來。
終於忍不住:“這是哪兒啊,好偏僻。”
是一條很深的巷子,連盞路燈都沒有。他愧疚,仍舊錶現得紳士:“介意我牽着你嗎?”
她擡頭定了一秒鐘,不知該如何作答。他近前一步,牽過她的手:“走吧。”
安心多了。還是那條路,還是沒有燈,還是覺得偏僻,可心底卻亮了。走了好一陣沒有看到有飯館,她奇怪,但相信他總不至於騙她。
正想着他忽然停下來:“到了。”
她舉目四顧:“哪裡?”
“喲,園林來了啊。”一箇中年漢子吆聲。
陸園林示意她看。聞聲轉過頭,卻是一所老舊的私人住宅。這裡?
還是瓦房,是那種矮矮的平房。客廳的大門已經生出許多鏽,門面凹凸不平,幾乎看不出紋路,旁邊有一個小小的廚房,吊着一盞拳頭大小的黃燈。
沒想到大名鼎鼎的陸大設計師也會來這種小地方吃飯。陸園林似乎跟他很熟:“姜叔,又來打擾您了。”
被喊作姜叔的那人抹抹胸前的圍裙:“哪裡的話!你來我不知多高興!來來來!快進來坐!”
陸園林揚了揚嘴角,聲音很輕:“姜叔,這是滿路。”側過頭對她說,“滿路,這是姜叔。”
滿路禮貌點點頭,微笑:“姜叔您好,我是園林的朋友,林滿路。”
姜叔眯着笑在她臉上打轉,自個兒呵呵笑,說:“滿路,好!好啊!”
招呼他們進屋,姜叔高興道:“你們先坐,我去給你們燒幾個菜。”
家裡用的是很原始的竹椅,她以前在外婆家見過。後來慢慢長大,外婆也不常見了,記憶中的畫面也漸漸走遠,看到這些熟悉的物件,倒叫她心裡十分想念。
“姜叔的菜,你可要好好嚐嚐。”陸園林熟練地操起茶壺,先給她斟上一杯。
“好啊。大老遠跑來,放心,絕對不讓你吃虧!”她簡直快餓死了。
擡眼四處張望:“姜叔一個人住嗎?他的家人呢?”
陸園林聲音幾乎低不可聞:“不在了。”
差點兒打翻了面前的茶,凍得手都麻了,一到冬天就這樣。
“妻子很早就走了,沒有留下孩子。”陸園林補充。
心有點酸。
“來嘞來嘞!”姜叔兩手各夾着兩個瓦碟,“我去拿碗筷。”
滿路起身想幫忙,陸園林制止:“讓姜叔去吧。”小聲在她耳邊說,“不然他不高興。”
只好乖乖坐下。
姜叔回來:“喝兩杯?”
陸園林笑笑:“今天就不陪您喝了,要開車呢。”
姜叔頷首笑了幾聲。滿路則反常:“姜叔,我陪您喝點兒吧。”陸園林不可思議地望着她。
姜叔拍拍大腿:“好!好孩子!”
她鼻酸,真像她爺爺,燒得一手好菜,也總愛飯時酌兩杯。
姜叔悶了一口:“滿路今年多大啦?”
“二十六了。”年齡對於她來說從來不是秘密。
姜叔點點頭:“是個大姑娘了。”定睛細細將她打量,笑出滿臉皺紋,“園林,這孩子心善單純,是個好姑娘吶!”
“你這臭小子可得好好對人家!”又深深悶了口,中氣十足地說。
被酒精嗆了一口,臉上有一股灼熱感,滿路顫顫地咳嗽,卻依舊聽到陸園林清晰落地的一字:“好。”
姜叔咯咯笑:“滿路你聽見了啊,以後他要是敢欺負你,你告訴姜叔,姜叔去替你討回來!”
本想解釋這個天大的誤會,卻格外依戀這種久違了的被呵護感,就像很多年前爺爺說:“滿滿,要是外面有哪個兔崽子敢欺負你,回頭告訴爺爺,爺爺找他算賬去啊!”於是她脫口卻不對心,微笑着:“好啊。那就先多謝姜叔了。”
眼眶都有些溼熱。她隱約能知道,姜叔是寂寞的。都說人老易多愁,她和園林不過陪他吃了頓飯,他話便特別多,每感慨一次便意興淋漓地舉起酒來與她碰杯。
陸園林送她回家的時候,她酒氣有點上頭,對他說:“你知不知道,其實我和別人不一樣。”
“嗯。你很特別。”陸園林不假思索。
“我說的不是這個。”
他揉揉她的發:“別說了,睡吧,到了我叫你。”
她含着一雙氤氳的眸子,露出兩個小酒窩,乖乖點頭。陸園林凝視那張熟睡的臉,在樓下逗留了許久,忍不住在她額間落下蜻蜓點水的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