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日裡忙着雲貴專線的事情,即使快要過年,和珅也沒得消停。他一定會去找乾隆告狀,誰知幾次見乾隆,都像沒事人似的,決口不提這件事情,倒讓和珅心裡疑惑了幾天。按理說,這也不算小事情了,即使俄國人不找乾隆,也一定瞞不過乾隆的耳目,怎麼會沒有動靜呢?
強忍了幾日,這一日和珅來延禧宮給慶妃送手稿,恰好乾隆也在,笑談幾句,他見氣氛不錯,忍不住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乾隆愜意的往迎枕上靠了靠,將雙腿挪到炕上,用手一指,“有點麻了,給朕敲敲……就讓善寶來,上次在你這裡進的燕窩羹不錯,有的話給朕盛一碗,嗯,給善寶也盛一碗……朕還說呢,和珅這臭小子,還挺沉的住氣,今兒個這是終於忍不住啦?”
善寶不情不願的跪在乾隆旁邊給他捏腿,心說算了,權當你是我個長輩吧,看你眼角那魚尾紋長的……臉上卻掛着笑,說道:“主子是如來佛祖,奴才充其量頂天是個猢猻……”
乾隆被和珅逗的撲哧一笑,馬上收住,問道:“和珅,你說說看,國與國之間的關係應該如何相處?”
和珅一怔,想不到乾隆居然會問這麼個籠統的問題,一邊琢磨一邊說道:“奴才年歲尚小,這麼大的國事,也沒什麼見識,主子定是有心得的,奴才不敢……”
“少拿話糊弄朕,”乾隆打斷和珅的話,瞪他一眼,濃密的眉頭突然一蹙,目光變的遊移不定,緩緩說道:“那天的事情,老五都跟朕說了,連巴什羅夫那紮紮實實的一跪都沒瞞着朕,朕有些糊塗,難道先前那麼對待他們都錯了嗎?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賞賜更別提,不能說對他們不好吧?可你也看到了,他們對朕是個什麼態度?見禮的時候輕飄飄的一跪,好像多麼不情願似的。到了你那,狠狠收拾了一通不說,還毫不留情的折辱了一番,居然就給老五紮紮實實的磕頭求饒了,莫非這些人都是屬驢子的,敬酒不吃吃罰酒?”
也難怪乾隆疑惑。打從聖祖康熙開始,對那些來自遙遠莫斯科的客人就一直禮遇有加,即使中俄尼布楚戰敗俄國人時,也一直保持着泱泱天朝的君子風度,卻從未換來那些俄國鬼子的真正尊重。如今和珅狠狠收拾了巴什羅夫一頓,居然就有了那紮紮實實的一跪。當時的情景乾隆雖然沒有親見,每每在腦海中重組,總是覺得吃了只蒼蠅般膩歪。
偏偏這番話他還沒人可說,就連劉統勳那樣的正直人,都說和珅做的過了,有失天朝風度,讓他不由得仔細思量,自己一直引以爲傲的大國風範,到底是對還是錯呢?
今天和珅這個當事人主動問起,他自然毫不猶豫的說出了心中的猶疑。
乾隆居然對一貫的外交策略產生了懷疑,這倒是和珅從不敢想象的事情。聽乾隆如此一說,讓他不禁又驚又喜,順着乾隆的話頭說道:“是不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奴才不知道,奴才就知道一點,人厲害了纔沒有人敢欺負。比如奴才,當初沒發跡的時候,額娘帶着我們兄弟兩個,孤兒寡母的,加之額娘長的……街坊四鄰親戚裡道的都恨不得上來欺負一番……有一次鹹安宮裡有人欺負和琳,平日裡我們都是忍着的,因爲那裡的人我們誰都惹不起。那次實在欺負的狠了,讓和琳跪着舔他的鞋——士可殺不可辱呢,奴才就衝上去狠狠揍了他一頓,當時也是豁出去了,心裡抱定了死也要出口氣的念想,誰知道,打了他一頓之後,他非但沒有找奴才們的麻煩,還好像怕了奴才們似的,處處繞着走,就連其他人都不怎麼敢欺負了……”這當然是和珅瞎編的,量乾隆也不會去求證,見乾隆聽的專注,不禁更加有了動力,繼續說道:
“主子您也知道,奴才長的也有點……歲數越大越明顯,就有不少人動心思,比如福康安吧,當初就是見奴才……”
乾隆撲哧一笑,插口道:“那個臭小子,朕還奇怪呢,你倆……?”
和珅見乾隆笑的曖昧,心中腹誹了一句“上樑不正下樑歪”,赫然笑道:“主子想歪了,我們倆現在就是兄弟,自從當初在通州碼頭上殺了那個罵我是兔兒相公的公子哥之後,他就再也不敢有壞心思了!”
乾隆一怔,說道:“國家有法度,殺人總是不好,當初若非看你是條漢子,朕起碼也得流放了你……”
“主子,奴才殺人,只殺該殺之人,沒有理的情況下,奴才也不敢胡亂殺人的。”
乾隆仔細一想,果然還真是這麼回事,不禁一笑,“你倒滑頭,別人都還以爲你是嗜殺之人呢,就連鄂勒哲特都被你嚇住了……”
和珅可不想再這樣的話題上糾纏,急忙將話題收回來說道:“主子,既然您問奴才,奴才就說說奴才的小見識,奴才覺得,這國與國之間,就跟人與人之間相處差不多,一味的恭敬,未必能換回尊重,就像夫子說的,‘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保持箇中庸就好。觸犯底線的事情,就要狠狠收拾,打的從心裡邊怕了,再給些甜頭,所謂‘打一棒子給個甜棗兒’——人都有尊重強者的心理,越強大,他越從骨子裡尊重。主子若是不信,這不正好跟緬甸打仗麼?咱們直接打到莽紀覺的老窩去,把他給您抓來,您再看看他是個什麼態度?準保讓他稱臣納貢都願意!”
“依着你的意思,對那些俄國人不能這麼尊重?”乾隆遲疑着問了一句。
“萬歲爺,恕奴才說句錐心之言,那漢武帝雖然窮兵黷武,搞的民不聊生,可是,那些被他收拾的服服帖帖的匈奴人一定是打從心眼兒裡怕他——‘犯我大漢天威者,雖遠必誅!’奴才每每想起這句話,就覺得打從心眼裡熱烘烘的,就尋思着,有朝一日,咱們也說一句‘犯我大清天威者,雖遠必誅!’管他什麼俄羅斯,歐羅巴,敢瞧不起咱們,就要給他們顏色看……‘偉大的沙皇陛下’,‘全能的上帝’,我呸,萬歲爺纔是天下之主,那些人,都只配匍匐在您的腳下……想想看,到時候萬歲爺一招手,萬邦來朝,那是多麼的威風……奴才光想想,就覺得熱血沸騰了!”
乾隆本就是好大喜功的脾性,不過平日裡都被他隱藏在溫潤的言行舉止之下。和珅這段話充滿了莫大的誘惑,別說和珅,就連他,也覺得一陣子熱血上涌,渾身熱烘烘的,彷佛一下子年輕了好幾十歲。
不過,也就那麼一瞬,很快他就想起如今有些糜爛的吏治來,坐正了身子,扭頭透過明亮的玻璃窗看向窗外,視線變的深邃而悠遠,良久收回視線一嘆,悠悠說道:“你說的朕又何嘗不想?文治武功,又有哪個做帝王的不追求?可是如今這吏治……?遠的不說,就你親身經歷的,李儒殺官,段成功貪墨,高恆貪墨……高恆還是朕的姻親,就把朕當成傻子來哄弄,一個個,都嫌手裡的耙子不夠寬,編着方方的摟銀子,滿朝上下,偶爾出個清官,居然比萬牲園裡的四不像還新鮮——吏治糜爛,國庫空虛。打仗得用銀子吧?就一個緬甸,拖拖拉拉兩年了,軍餉不說,運糧的民夫,地方的支持,細算算賬,費銀何止千萬?結果如何?結果就是楊應琚虛報軍功,屢敗報勝,拿朕當成傻子似的的耍弄……”
聽到這裡,和珅心中凜然,暗道一聲楊應琚完了,雖然跟他有些過節,仍舊有點兔死狐悲之慨。
“……都像你這樣的奴才就好了……”乾隆居然慈愛的看了和珅一眼,說道:“行了,別捏了……這個月的銀子慶妃交給朕了,正好修圓明園缺銀子……你這奴才還算有點歪才,弄銀子倒是一把好手,一個小小的生花墨染,就讓你跟福康安和老五發了一筆,如今倒弄那仙人膏,連你得罪過的和敬都說你好,朕也從你手裡得好處,還緩解了朝廷銅斤短缺的危機……讓朕說你什麼好呢?前兒個還跟慶妃說起,你是上天派給朕的福星,朕琢磨着,讓你掛個戶部右侍郎的銜,偏偏你又弄出來一個電報,弄的朕都不知道讓你幹什麼好了……”說着便笑。
此刻的乾隆哪裡還有一代令主的威風,和藹的就像一個欣賞孫子的長者。受其感染,和珅的心裡也自喜悅,拿出拉家常的架勢,衝乾隆一笑說道:“主子謬讚了,若非主子嚴令大清臣民不得沾染仙人膏,若不是主子默許,奴才也掙不到這銀子。說句大話主子別怪奴才,要說銀子,現在奴才真的不缺了——額娘,姨娘,就連手底下那些奴才們,一個個都跟着奴才過上了好日子,這就夠了,多少銀子是個多呢?這些日子奴才入了軍機,送禮的不少,奴才都沒攔着,告訴底下人了,有送禮的,儘管收下,記好賬目,正好不是弄雲貴專線嘛,不知道用多少銀子呢,到時候全都拿出來貼補上去,主子覺得可好?”
“你這臭小子,”乾隆笑罵一句,“這事朕有些耳聞,原還詫異,想不到你打的這個主意!”
和珅嘿嘿一笑,接着又道:“對了主子,奴才府上沒啥人才,最缺賬房先生,今兒個主子開心,奴才斗膽討個賞,給奴才派幾個吧,如今家大業大了,額娘整天催我找先生,可這先生又不是現成的,總得知道根底吧?奴才頭都大了!”
你姨娘就是最佳的賬房先生!乾隆對和珅的小算盤心知肚明,也不點破,欣慰的點頭說道:“這好說,等你見了高無庸,跟他說一句就是,就說朕說了,讓他從內務府給你找!”
說着一頓,沉吟了一下說道:“你們偷偷摸摸的往日本販賣鴉片,畢竟不符規矩,名不正言不順麼!這事朕也琢磨了些日子了,這樣,朕給你個特旨,允許你跟日本做買賣,就從鎮江出海,所得收入,照廣東的例子,給江蘇納稅,這麼一來,就算有些人想嚼舌頭,也無話可說。”又旋轉了會兒手裡的扳指,“至於開放港口,茲事體大,朕還得繼續再看看!”
“朱子英明!”這可是天大的彩頭,和珅心甘情願的叩頭謝恩,接着擡頭目視乾隆說道:“主子,還有句話,奴才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唔,”乾隆笑着,恰慶妃進來,身後跟着一名端着熱騰騰燕窩羹的宮女,示意放在桌上,讓慶妃也陪着自己坐着,一邊拿了勺子輕啜,一邊說道:“有話就說,說了正好吃燕窩!”
“那奴才斗膽了,”和珅說道:“奴才小見識,深以爲最好的防禦就是進攻,就是強大的軍事打擊能力。試問,假如我大清擁有可以擊敗任何國家的能力,誰還敢來挑釁咱們?所以,奴才覺得,如今不光是雲貴專線,擁有強大的武器也是重中之重……也就緬甸那邊氣候不適宜,終年迷霧,不然的話,弄上百個熱氣球,帶上燃燒彈,有多少緬甸兵也給他燒個乾淨。”
“嗯,這話說的不無道理,可是據朕所知,那些緬甸兵手裡的武器都是從一個什麼‘東印度公司’買來的燧發槍,比起咱們大清的火繩槍要先進些,也更加適應那邊的氣候,已經讓傅恆他們留意這方面的人才了,畢竟急不來,這件事情朕也撓頭,莫非你有什麼好方法不成?”
和珅想不到乾隆居然也有這些見識,倒是有些詫異。回頭一想,自己大概是受後世影響太深,老是拿清朝這些皇帝當成愚昧無知的代表了,不禁一笑,說道:“原來主子比奴才想的還要遠,其實這事簡單的很,如今就有這麼一個人才,萬歲爺還認識呢!”
“哦?”乾隆來了興趣,將勺子往碗裡一扔,灼灼的盯着和珅,“是誰?說來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