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日中天的和珅突然被捕入獄,一時間京城風言風語四起,說什麼的都有。劉統勳出面抓捕和珅一節,更是被傳的活靈活現。大家普遍得出一個結論:和珅完了,要不然,萬歲爺也不會派大公無私的劉青天審理此案,而且,事實確鑿,根本就沒什麼好審。官員私自出京本來就是重罪,這一回,和珅即使不死,起碼也得脫層皮。
高興者有之,憂心者有之,惋惜者有之。總之一句話,和珅的被捕下獄,牽動了京城老少爺們的心,成了入冬以來的一件大事。
眼瞅着就要過年了,驢肉衚衕的和府上下卻是一片愁雲慘淡,早幾日的喜慶氣象早就隨着和珅被抓的消息不翼而飛,一個個的臉上掛滿了擔憂。
正所謂樹倒猢猻散,現在,和珅雖然還未定刑,府中上下,已經是人心惶惶了。
不過,平日裡和珅對待下人甚好,倒沒有趁機鬧事離開避嫌疑的,大家惶恐歸惶恐,照舊做着自己該做的,只不過步履間多了份沉重,少了些輕快。
大門口,伍彌氏跟紅杏憂心忡忡的出門,身後隨着春梅跟賽雪兒。臺階下,和大壯跟和順已經備好了馬車,一見幾女,連忙迎了上去,“夫人您慢點,少爺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和順安慰着,伏在馬車下,春梅和賽雪兒連忙扶着伍彌氏和紅杏踩着和順上了馬車,自己也上了後邊的馬車。
和順跟和大壯親自駕馬,徑往傅恆府上而去。一路上有識得和府馬車的,不禁指指點點,小聲議論。
將挑起一角的簾子放下,紅杏英挺的眉毛蹙了蹙,憂聲道:“妹妹,這一回善寶闖的禍可不小,全京城上下,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看咱們笑話呢……就爲了那麼一個女人,你說善寶究竟是咋想的?”
和珅被抓之後,卿靖被春梅送回了和府。得知和珅就是因爲卿靖才偷着出的京城,闖下彌天之禍,並因此被抓之後,紅杏跟伍彌氏就算明知道卿靖幫和珅打理生意有功,仍舊難有好感。
伍彌氏聞言嘆息一聲,“誰知道呢?他長大了,以前我還能猜着他心事,自從……”面色微紅,隨即鎮定道:“我就再也猜不透他想什麼了……你沒發現卿靖又是一個成熟的女人嗎?春梅,棠兒……還有別的咱們不知道的,難道你沒感覺出來,善寶好像對成熟的女人有種特殊的偏愛麼?他倆在江南一路相處了那麼久,難保……”忍不住想起自己的事,身子一熱,心裡莫名一酸,卻又覺得不該,連忙收攝心神,卻再也說不下去了。
紅杏跟伍彌氏處的久了,察言觀色之下,是隱約猜着些伍彌氏的心事的,聞言一嘆,附和道:“是啊,善寶好像對成熟的女人有種特別的偏愛,雯雯雖然是他的未婚妻,看他二人平日相處,他好像也只是拿她當妹妹看,很少言及於亂,倒是跟春梅的時候……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
伍彌氏見紅杏神色鄭重,連忙問道:“什麼事?我這心裡一團亂麻,光顧着擔憂了……”
“嗯,”紅杏點了點頭,“這也正常,畢竟出了這麼大的事情,誰不擔心呢……我是說卿靖的孩子,你難道沒有注意到,她長的有點像咱家善寶嗎?那眉眼兒,那小嘴兒……”
“咦?”伍彌氏仔細回憶着,驚訝的一捂嘴,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似的問道:“你是說……?別說,還真的有點像!真要這樣就好解釋了,就善寶那脾氣,真要是這麼回事,沒殺了那個安東尼和那德州知府都算是他高擡了貴手,你忘了當初鄂勒哲特來咱家搶雯雯嗎?和敬公主多大的勢力,他都不怕,何況一個小小的知府,一個遠來的鬼子!”
“可這一回不同啊,萬歲爺估計是覺得在外國人面前丟了面子吧,要動真格的了,也不知道棠兒姐姐有沒有辦法,天子一怒……”說到這裡,紅杏已經不敢往下想了。
“萬歲爺不會真的要殺善寶吧?”伍彌氏身子一顫,一把攥住紅杏的胳膊,只覺得胸口一悶,窒的幾乎無法呼吸。
弘晝求着慶妃去撞老佛爺的木鐘,好話說了一籮筐,老佛爺終於答應想辦法幫助和珅開罪,這纔有些心定。出了壽康宮,到底還是不放心,遞牌子求見乾隆,想要探探風聲。
等不多時,就見進去通稟的小太監匆匆跑了出來,不等自己開口便道:“王爺,主子叫進呢!”
“主子心情如何?還生氣麼?”一邊往裡走,弘晝一邊小聲問道。
對於這個天子親弟弟,沒人敢搪塞,小太監雖然穿了六品箭袖蟒袍,起碼也是副總管級別,卻一點都不敢在弘晝面前拿大,恭恭敬敬的引着,小聲回道:“主子在看書,神色如常,看不出生氣的樣子……其他的就不知道了,王爺別難爲奴才!”
乾隆對待宦官甚爲嚴厲,尤其是這種出賣消息,交好大臣的事情,一經發現,廷杖都是輕的,心情不好時,直接就杖斃了。所以,小太監能說這麼多,弘晝已經十分滿意,擡頭見已經到了養心殿前,遂摸出一粒金豆子丟給他,跪倒殿前丹陛上高聲道:“臣弟弘晝求見主子!”不多時,便聽殿內傳來乾隆中氣十足的聲音:“不必多禮,進來吧!”連忙將大氅脫了,匆匆進殿。
“坐吧!”乾隆盤膝坐端正坐在暖炕上,手裡攤着一疊寫滿蠅頭小楷的白紙,神色專注的看着,連頭都沒有擡。
弘晝一邊找了個杌子坐了,一邊偷偷打量乾隆,發現他神色平靜,呼吸平穩,除了眉頭有些皺着,看不出什麼異常,心裡不禁有些打鼓,暗暗琢磨:“我這皇帝哥哥益發深沉了,怎麼一點都猜不透他的心事呢?”幾次想要開口,卻不知道從何說起,只能沉默着,等待乾隆主動問起。
偏偏乾隆不知道是忘了弘晝還是咋的,一味的只將視線盯在面前的白紙上,一篇一篇的翻看,良久,直到弘晝快不耐煩時,這才悠然開口:“你這性子還得歷練啊。如今你入了軍機,要學會喜怒不形於色,講究個戒急用忍,老是這麼毛躁,朕怎麼放心?”
“主子……奴才……”弘晝不知道說什麼好。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會心生感慨,同爲龍子鳳孫,一旦名分已定,便是主僕,即使同脈兄弟,也得稱主道僕。不過他自幼看的透,從不願爲這種事情煩惱罷了——弘時倒是成日裡爲了這事煩惱來着,結果如何?還不是被雍正欽賜自盡?外人都覺得出身皇家多麼好,殊不知,生爲皇家人,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不幸。
掃一眼老老實實的弘晝,乾隆驀然發現,弘晝的眼角,不知何時爬上了許多魚尾紋,一顆心突然一軟,用一種連他自己都覺得很少見的溫柔語氣說道:“好歹也四十多的人來,一着急就不會說話,朕又不是老虎,還會吃了你不成?”說着撲哧一笑,推開面前的白紙,擰過身子來仔細端詳着弘晝,良久才道:“是爲了和珅來的吧?”
弘晝連忙點頭,正要說些什麼,卻被乾隆擺手制止,便聽乾隆說道:“爲了他就不必說什麼了,《大清律》明令,在京官員不經上命,不得私自出京。他偷偷出京不說,還擅闖知府衙門,殺害安東尼的隨從,眼裡還有法紀二字嗎?”說着一頓,衝急於說話的弘晝再次擺手,繼續說道:“你知道那安東尼跟朕說些什麼?說和珅膽大妄爲,根本就不顧兩國邦交,對他辱罵有加……安東尼在他們國家好歹也是個伯爵,又是尼古拉的親信,偏和珅仗着有朕寵愛,有你和傅恆做靠山,根本就不將他放在眼裡。泥人尚有三分火性,朕都不願意跟那幫未開化的俄國人一般見識,他偏要捋這虎鬚?巴什羅夫的事情朕沒追究於他,他這是蹬鼻子上臉啊?”
弘晝本來還有些幻想,此刻見乾隆勃然變色,連自己和傅恆都怪罪上了,再也坐不住,噗通一下跪倒在地:“都是奴才管教不嚴,對和珅太過縱容,這才種下今日之禍,奴才知罪,請主子嚴懲!”說罷連叩三個響頭,接着擡頭求懇道:“唯盼主子念和珅年歲尚幼,給他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電報專線和琳達正在做的發電機還需要他啊……”
“朕自然知道他是個人才,”乾隆面無表情的說道,視線變的悠遠而又深邃:“看過《三國志》吧?馬謖又何嘗不是人才,楊修又何嘗不是人才,到頭來結果如何?不必再說了,念在你一片忠心的份上,朕不罪你……下去吧,回頭告訴伍彌氏,讓她準備後事吧……別再找別人來撞木鐘,這是朕給你們的忠告!跪安吧!”
弘晝還想再說,見乾隆厭惡的擺手,唬的心驚肉跳,不敢再多言,叩了幾個頭,悶悶不樂的倒退着出了養心殿,出門被西墜的斜陽一晃,不禁一陣茫然,喃喃自語:“和珅啊和珅,這一回,難道你真的就過不去這個坎兒了嗎?”心中又酸又澀,分不清是個什麼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