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國公爺承爵後,管家權就交到了大太太手裡,那宋氏精明能幹,規矩嚴苛,掌家多年未曾出過差錯。
陸卿禾將丫頭杖斃後,她當機立斷,已將知情人都處理妥當。
王嬤嬤聲音低沉道:“太太出手萬無一失,這事過去也就罷了,您只當什麼都沒發生過,日後再不可如此行事。”
陸卿禾臉色陰沉道:“下回我自會沉住氣,即便再責罰下人,也會悄無聲息的出手,只不知這事是誰走漏了風聲,祖母整日待在樂壽堂誦經禮佛,若無人在她跟前嚼舌根,她又怎會知曉。”
王嬤嬤眼眸幽深,語氣平靜道:“大太太能順利掌家,得益於老太太的支持,這府裡看似是大太太當家做主,實則什麼都瞞不過老太太。”
陸卿禾聲音顫抖道:“你的意思是……祖母在各院都安插了人手?”
王嬤嬤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她不緊不慢道:
“姑娘,您若有空,不妨多陪陪老太太,跟在老太太身邊學些修身養性的本事也是好的。”
府中孫輩雖請安來的勤,得老太太青眼的卻一個也無,陸卿禾不情不願道:“我心中有數,你不必操心,待會兒回去,娘那邊要如何應對?”
王嬤嬤一身榮辱全寄託在大姑娘身上,自是要想法設法爲她排憂解難,她壓低聲音說着應對之策,蹲在假山洞中的夏裡,大氣也不敢出。
這世道底層人命如草芥,夏裡早已認清,只是她沒想到,現實遠比她料想的還要殘酷,如此年幼的姑娘,打殺一條人命,竟說的如此輕巧。
夏裡臉色發白,久久不能平靜,她同那被杖斃的丫鬟有何區別?一樣的沒有自由,一樣的沒有人權,這賣身契就如同催命符一般,讓她始終不得安生。
她無意窺探了這要人命的事兒,也不知其他知曉此事的下人是如何被封口的,她此刻絕不能暴露蹤跡,可蹲了這許久,夏裡腿腳已經發麻,那主僕幾個卻遲遲不走。
夏裡實在受不住,悄悄挪了挪腳,壓根沒留意到,腳尖碰着個石子,正隨着她的動作,咕嚕嚕滾落進了池塘,發出咚的聲響。
原本正在說話的王嬤嬤厲聲喝道:“是哪個獐頭鼠目的東西躲在暗處?”
話落,一片死寂無人應答,夏裡死死捂住嘴巴,生怕發出聲響,陸卿禾咬牙切齒道:“你不自己出來,我讓人去搜假山,若是搜出來,定要讓祖母將你杖斃。”
夏裡聽到杖斃二字心頭髮緊,若真被抓住,她也不確定阿嬤能否保得住她,聽着有腳步聲漸漸逼近,夏裡心跳到了嗓子眼。
突然,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吳婆子諂媚道:“大姑娘千萬莫惱,老奴是老太太的陪房,您應該見過的……”
夏裡眉頭微蹙,她方纔過來時確信沒有見到吳婆子,也不知她什麼時候來的,夏裡豎着耳朵繼續聽她說。
陸卿禾語氣不善道:“你這刁婆子不去當差,竟躲在暗處偷聽,到底是何居心?”
吳婆子連忙跪下討饒道:“大姑娘誤會了,老奴腿腳不利索,幹完活想找個地方歇會兒,一不小心睡着了,方纔聽到動靜才醒過來。”
陸卿禾豈會相信她的話,陰惻惻道:“既如此,你同我去跟大太太解釋,我娘若是信了你的話,這事兒便算了。”
吳婆子雖在樂壽堂有幾分臉面,卻不敢在大太太跟前造次,她腆着臉求道:“大姑娘何必如此興師動衆,老奴是樂壽堂的粗使婆子,這事理應交給老太太處置。”
王嬤嬤似笑非笑道:“老姐姐這話說的可不對,大太太掌家理事,府裡大事小情都該由她來料理,你不過是個粗使婆子,何須勞煩老太太費神。”
吳婆子面色一僵,色厲內荏道:“你們休敢碰我,我是老太太的陪房,是爲老太太立過功勞的,你若隨意責罰,那就是大不敬,老太太必不會輕饒。”
陸卿禾嗤笑道:“難不成你個粗使婆子,比我還要金貴?”
吳婆子哆嗦着嘴脣說不出話來,她知曉自己這次是踢到鐵板了,陸卿禾可沒耐心與她繼續掰扯,不留情面道:“趕緊將她嘴堵了,直接綁着往我娘那兒送去,別驚擾了老太太。”
王嬤嬤領命,帶着兩個丫鬟親自上手,那吳婆子嚇得肝膽俱裂,大聲嚷道:“打狗還得看主人,姑娘連嫡親祖母身邊伺候的人都不放在眼裡,簡直目無尊長……”
她話還沒說完,便被王嬤嬤扇了一耳光,而後堵住嘴巴,夏里耳朵只聽得拖拽聲和嗚咽聲,不一會兒人便都走了。
夏裡強忍腿麻又等了片刻,確信沒任何動靜了,這才小心翼翼起身離開,她未回謝嬤嬤廂房,而是轉身回了自己屋。
這個時辰其他人都去當差,並不在屋裡,夏裡平復了一下心情,理智迴歸隱隱又有些擔心,她平日裡從不在府中亂晃,對其他主子瞭解的不多。
但大姑娘卻是見過的,她乃國公爺與大太太的嫡長女,論身份無比尊貴,吳婆子被她帶走不知吉凶,這事兒又不便與外人說,只能靜觀其變。
這一整日,夏裡與往常無異,該當差時用心當差,空閒下來便去做自己的事,樂壽堂風平浪靜,似乎沒人知道吳婆子走了。
到了晚間,她特意去吳婆子那屋瞧了瞧,裡頭漆黑一片並未掌燈,顯然吳婆子還未回來,夏裡眼皮直跳,總覺得這不是好兆頭。
等她再次回屋,其他人已經洗漱好了,香薷正端着盆倒水,瞧見她張口問道:“你這是打哪兒來,怎麼瞧着心不在焉的。”
夏裡回過神笑笑,敷衍道:“晚食吃的有些多,我出去走走消消食,你們今天還要識字嗎?”
正坐大通鋪上啃肉脯的麥冬聞言連忙擺手,她苦着臉道:
“今兒就算了吧,我昨兒識的幾個字還未記牢呢,再學新的恐怕吃不消。”
香薷滿臉不悅道:“昨兒不過識了五個大字,怎麼就記不牢?我看你心思都用在吃食上,下回我得跟叔父告狀,你是一點都不知道長進。”
麥冬並不介意被她數落,她咬了一口肉脯,樂滋滋道:
“我能識得幾個字,已是不得了了,我爹又不指望我考狀元,那般用功作甚。”
香薷同她一起長大,哪會不知道她的個性,無可奈何道:“那今天就算了,咱們都早些休息。”
夏裡本就有心事,自是求之不得,這一晚她轉輾反側,吳婆子雖不好相與,卻也沒到罪大惡極的程度,她被大姑娘的人帶走,不知老太太那頭可有消息。
她越想越是睡不着,腦子裡亂糟糟的,直到後半夜才勉強入睡,天矇矇亮時,香薷幾個起身穿衣裳,夏裡被衣物摩挲聲吵醒,索性也跟着起來。
這幾日庭院內的花草長得十分茂密,管事嬤嬤吩咐她得空修剪一下,夏裡趁着晨起涼快把這活計早些做完。
紫芙也回來當差了,她變乖巧許多,雖還是看不慣夏裡,卻不敢同她硬碰硬了,到了庭院紫芙同蔓青一起打水,夏裡則擼袖子修剪枝丫。
一盆花還未修剪整齊,她猛的聽見紫芙驚恐尖叫,夏裡心頭一跳,忙丟下工具去瞧,香薷和麥冬聞聲也跑了過去。
蔓青同紫芙抱在一起瑟瑟發抖,夏裡面色凝重道:“怎麼回事?”
蔓青臉色煞白,顫抖着指向井邊,哆哆嗦嗦道:“吳婆婆……在井裡……”
這話一出,幾個丫頭都驚駭不已,夏裡壯着膽子往井邊走,她剛伸着脖子朝井裡望去,正巧對上吳婆子那雙死不瞑目的雙眼,夏裡受到了強烈的衝擊,她張了張嘴,聲音發顫道:“快去找管事嬤嬤……”
深宅大院死人不稀奇,可誰不知吳婆子是老太太的心腹陪房,她這樣不明不白死在樂壽堂井裡,無異於在挑釁老太太。
謝嬤嬤最先趕到現場,她詳細詢問發現屍體的經過,而後使喚外院小廝將屍體拖走,勒令幾個丫頭不許到處胡言亂語,樂壽堂瀰漫着風雨欲來的味道。
夏裡同香薷她們一起被關在屋裡,不得私自外出,幾個丫頭一上午都沒吃飯,紫芙餓的頭暈眼花,煩躁道:
“吳婆婆死了與我們又不相干,將我們關在這裡算怎麼回事。”
蔓青也不好受,她起身從壁櫥拿出一小包地瓜幹,有氣無力道:“你先吃幾片地瓜幹填填肚子,吳婆子之死必不簡單,說不得牽扯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咱們都是受牽連的,應該很快就會放咱們出去。”
麥冬精神不濟的躺在大通鋪上,香薷也是一臉苦大仇深,唯有夏裡站在窗櫺前不知在想什麼,蔓青瞧見她這幅模樣,走到她身旁,皺着眉頭低聲問道:“你常往謝嬤嬤那邊去,就沒聽到什麼風聲?”
夏裡面無表情的看了她一眼,淡聲道:“我去阿嬤那屋,不是做繡活就是練字,從不故意攛掇找存在感,哪能聽到什麼消息。”
蔓青對夏裡性格有一定的瞭解,知道她說的是真話,面色凝重道:“我們該不會被封口吧?萬一真出大事……”
她還沒說完,夏裡就冷聲道:
“你別自己嚇自己,總會有人發現吳婆子屍體的,咱們不過是最低等的丫頭,又能知道什麼,封口也輪不到咱們,我好似聞到了香火氣味兒,想必老太太是請了高僧來院裡做法,應該就快放我們出去了。”
蔓青聽她這麼說,稍稍鬆了口氣,靜下心來耐心等候,這一等直到日落西山,才終於有人放她們出去。
夏裡踏出屋門,顧不得找食物填飽肚子,便匆匆跑去找謝嬤嬤,她跑走到謝嬤嬤那兒,瞧見她腳步虛浮的往回走,夏裡快步上前攙扶住她。
謝嬤嬤聲音沙啞道:“你出來了,也還沒吃吧?我剛讓人送了幾道菜過來,你陪我吃兩口。”
夏裡乖巧應允,樂壽堂出事最忙的便是謝嬤嬤,各處都得由她來打點,還得隨時聽候老太太差遣,她也是上了年紀的人了,哪受得了這番勞累。
一進屋,夏裡便見到了矮桌上擺放着熱騰騰的飯菜,她肚子適時的發出聲響,謝嬤嬤瞧了她一眼,示意她坐。
“今兒太忙,沒顧得上你,嚇壞了吧。”
夏裡坐到謝嬤嬤右手邊,面色坦然道:“是有些害怕,這會兒已經緩過來了,阿嬤,老太太是否震怒?”
謝嬤嬤吃了口菜,表情淡然道:
“並未震怒,吳婆子得罪的人太多了,這結局也是早晚的事,這事兒落了老太太的臉面,肯定是要查個清楚的。”
夏裡食不知味的吃着菜,她不知道昨日聽到的事,算不算證據,畢竟人命關天,夏裡總覺得瞞着不說,不大合適。
她猶豫再三,還是開口道:
“阿嬤,我昨兒見過吳婆婆,她同大姑娘發生了點誤會,最後讓大姑娘身邊的王嬤嬤給帶走了。”
謝嬤嬤面色嚴肅道:“你仔細與我說說,到底怎麼回事。”
夏裡既然選擇告訴阿嬤,自是不會含一半吐一半,她擱下筷子,一五一十將自己聽到的全都說了出來。
說罷,夏里語氣沉重道:“阿嬤,您說吳婆子會是大姑娘害死的嗎?”
謝嬤嬤搖了搖頭,她聲音淡漠道:
“大姑娘才被老太太訓斥,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再犯第二次錯,大太太也不是糊塗人,這裡面只怕還有咱們不知道的事兒。”
語落,她眸光深邃的看向夏裡,語氣冷凝道:“這次若沒有吳婆子擋災,只怕落井而死的就是你了。”
夏裡呼吸一滯,聲音發緊道:“大姑娘杖斃下人之事,大太太已經處置妥當,即便我知道也掀不起風浪,那人直接對吳婆子下手,目的應該是想挑起老太太與大太太之間的矛盾,換成我恐怕沒有吳婆婆效果好。”
謝嬤嬤表情耐人尋味,她慢條斯理道:
“你也好,吳婆子也罷,並未有太大區別,本質上都是老太太的人,這府裡看着繁花似錦,實則暗流涌動,你日後莫要隨意出來晃悠了。”
夏裡忙點頭答應,經過此事她對深宅大院有了更深刻的認識,爲了能活着脫去奴籍,她以後做任何事都得加倍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