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四,,雨後初晴。
長安城的春天什麼都好,就是空中太多的柳絮飄舞,惱人得很。如今柳絮停了,葵花剛開,也還未開始熱,正是天氣明媚。
杜五郎哼着小曲,牽馬走過皇城,到了十字街附近只見西邊十分繁忙,官吏匠師們腳步匆匆。
旁人說這是盛世文風昌盛,他只覺看着都累。
“敢問可知校書郎薛白在何處?他剛入秘書省只怕你不認得,是個年輕人,比我高半個頭.....”
“在那邊,在那邊。”
杜五郎遂走進了沿着皇城大街的衙署,走到最裡面的一個庭院,儀門是緊閉着的,他吸了吸鼻子,聞到了一股木頭的香味,混雜着墨的氣息。
“篤篤篤。”
“我是杜謄,薛白在嗎?”
等了一會,被引入院中,只見薛白正在查看一張紙,依舊穿着那身淺青色的官袍,神態認真。
‘哇,好多人。你官不大,手下管的人不少。”
“都稱得上大師,個個識字通文章,且手藝好,唯皇城方可召集這許多人才。”
“這是在做什麼?”
薛白正在做刊行邸報的準備。
雖然李隆基說過段時間召集些文人來頌讚盛世,薛白卻不打算只發那些乾巴巴的內容,他打算將邸報的版面排好,添些時事文章,這部分如今已可先開始製作雕版了。
他試着把雕版印刷與活字印刷結合,一張邸報可分爲好幾個版面,交由不同的工匠同時雕刻,最後再排在一起印刷。
過程中一直出錯,很多想法也不對,走了許多彎路,字體、油墨、版材等操作起來也極麻煩……但辦法總得比困難多,進步就是克服困難的過程。
與杜五郎倒不必說這些,薛白帶着他走進後面的議事廳。
如今秘書省地方不夠用,這官廊裡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各種不同相堆就是上百番,成箱的墨塊,雕版的木料,制毛筆用的兔皮。
竟還有一卷被褥,想必有官吏夜裡就住在這邊。
“官員的體面都不講了?”杜五郎也不嫌髒,直接在一口箱子上坐下。
“長安居大不易,有兼差與膏火費,大家多賺些俸祿也好的。”
薛白說着,隨手遞了兩張紙過去,都是寬不到一尺、長一尺半的大小,滿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這是什麼?”
“邸報,暫時就叫邸報吧。”薛白道:“你知道長安曾有個‘開元雜報’嗎?
“知道呀,就是各方節度使遣人在京師,每天守在宮門外,抄錄朝廷政手,然後外寄。我也只聽阿爺說過,卻不曾見過。”
那我這個是天寶官報。”薛白道:“相比抄錄,刊印的發行量不可同日而語。
“刊印?”
杜五郎看了眼紙上的字跡,認出了其中有一部分是薛白寫的,道:“我看你這也是手抄的嘛。”
“先寫了幾份排版做樣式,確定字體大小,你看個樣子便行。”薛白道,“你先到豐味樓安排,並與我們相熟的酒肆茶樓食攤打招呼,等到朝廷正式發行了,安排人讀報。”
“你不是當官了嗎?這些事豈還要找我做。”
“一點小事,官府出面未必好,擾民。我們自己辦了便是。”
“你怎不自與我阿姐們說?
“近來忙,晚些時日再見她們。”
杜五郎遂低頭看去,其中幾個版面上的小故事倒是挺有趣的,兩個版面上說的是種田的小技巧,四月得防病蟲,並教人如何漚肥。
不多時,又有小吏找過來詢問公事。
薛白遂帶着杜五郎穿過朱雀大街,往原本左領軍衛所在的衙署去。
杜五郎遠遠看到便覺驚訝,問道:“這裡如今也改成秘書省所在?”
“嗯,現在也叫秘書省東院。”薛白道:“我們會挑選出一部分書籍副本,在此再設置一個書庫,供天下學子取閱抄錄。
“那豈不是很麻煩?”
“是麻煩,但有意義。學子們將書籍抄閱得多了,自然也就流傳廣了。”
說着進了東院書庫,裡面才擺好書架,書卷則還未開始擺,幾個吏員正在忙碌地佈置着,見到薛白當即上前稟報。
“薛狀元來了,書籍的排列還請過目,我等亦分之爲‘經史子集’四部,以韻目排列。”
“辛苦,我看此處再增設一閱堂如何?亦可供人抄錄。”
“是,我等只擔心被抄錄得多了,有些書便不再是珍本了。”
“聖人是盛世明君,要的不是幾卷珍本,要的是禮儀之邦人人知書達理.….”
這邊薛白還在忙碌,那邊又有小吏以雜務來相詢,杜五郎只好勉爲其難幫忙應付他雖只到秘書省一個時辰,卻是好生充實,還被人問到是否剛被借調過來的官員。
“不不,今科剛中明經,還未授官,我與薛狀元是好友,春闈五子你可曾聽過?”
正此時,有一穿道袍的女子過來,招呼都不打便問道:“薛白人呢?”
杜五郎乍見道袍猶覺淡雅,轉頭認出來是誰,嚇了一跳,不自覺地退了兩步。
“他……啊,好久不見。”
皎奴面若寒霜,眼中隱有殺氣,追問道:“人呢?”
杜五郎不敢答話,連忙往西邊的秘書省一指。
皎奴卻不是好騙的,當即進了薛白所在的東院。過了一會,卻是氣沖沖地出來叱道:“你告訴他,到玉真觀給我個解釋。”
說罷,她直奔別處去找。
杜五郎愣了愣,再往東院找了一圈,竟真不見了薛白。
直到皎奴走遠了,才見薛白從北邊的兵部選院出來,正在與王維侃侃而談。
“你方纔見到煞婢了嗎?”杜五郎找機會上前小聲問道。
“公務繁忙,沒空理會這些小女子。”薛白搖手道:“走吧,一道會食,秘書省的飯菜不錯。摩詰先生兼着兵部的差職,卻每次過來用飯。”
這只是個誇張的談笑之言,王維爲人清淡,也不解釋。
會食是由光祿寺安排,其實是有標準的,紫紅袍的重臣吃的肯定與普通官員不同。
杜五郎原想着自己口味刁鑽,嘗慣了豐味樓的炒菜,哪能看上衙署的會食?但也不知隨薛白吃的是幾品官該吃的菜餚,結果口味竟是意外的好。
“這….肉質緊實,肥瘦均勻,肉皮軟糯,還有一種香味,是.….胡椒!好捨得啊,會食居然用胡椒!
薛白正與王維等談論詩書,沒空搭理他。
杜五郎便獨自在那碎碎念,每嘗一道菜都感慨兩句。
“咦,可是杜郎中家中的小兒?見識倒是不凡。”
“我可是豐味.…..”
杜五郎說到一半,回頭間只見不遠處站着個一襲紫袍的老者,周圍衆人皆稱“左
相”,他連忙閉口不言,不想,對方卻是招了招他。
“看看,這便是長安城小有名氣的杜五郎了。”
杜五郎也不知陳希烈讓人看什麼,應道:“見過左相。”
“聽聞你快要成親了,怎不發張帖子給老夫啊?”陳希烈很是平易近人。”
“這。。。。。。”
杜五郎心想,薛徽這種新娘的伯父都因爲不願與薛靈來往而不肯到場,這位左相無親無故的,爲何要來?
陳希烈似看懂了他的想法,道:“你阿爺在吏部與老夫同僚,你的婚禮,老夫當去。”
“那……四月十八,不知左相可否撥冗?若是公務繁忙…....”
“不忙,不忙,必然去的。”陳希烈撫須而笑。”
“這月十五,聖人難得在大明宮早朝,該是與如今這修書一事有關?”
“想必摩詰先生要賦詩了。”
“看來薛郎是知道什麼?”
薛白笑而不語,以王維的聰明,這一點提醒也就夠了。
會食結束之後,王維、李泌等人便隨薛白到了一間廡房之中,幾人小聲議計了幾句,各自去忙碌。
下午,薛白則去見了楊銛一面,聊的依舊是邸報刊行之事。
朝中衆人都還未意識到真正能爲阿兄帶來實權的便是這邸報。”薛白道:“若聖人詔諭直達臣民,這相當於集翰林待詔、中書舍人之權。”
“真的?”楊銛大喜過望,拍膝道:“好啊,無怪乎阿白讓我答應哥奴,不再到中門省去與他爭權,原來是在此等着。”
薛白嗅到堂中有一股藥味,先提醒了一句“阿兄也要注重身體,莫太過操勞了”,之後繼續道:“秘書省這些匠師是大財寶,不惜花費也要籠絡過來。如此,旁人再想效
仿,也無法再撼動阿兄。”
“阿白不必擔心,我多的是錢財,直管將這些人才收買得死心塌地!”
“將作監已在鑄活字銅版了,阿兄當把這批工匠完全掌控,讓李岫也不知進展。”薛白道:“到時邸報一出,才能讓人摸不着頭腦。”
楊銛奇道:“何謂摸不着頭腦?”
“我們會非常有效率。”薛白沉吟道:“旁人想不通爲何能做到,遂以爲原因在這活字銅版,而這銅版有成千上萬字,絕非尋常人有能力鑄造,只能望洋興嘆,認爲只有秘書省有能力刊行邸報。”
“那實則呢?”
薛白神秘地笑了笑,道:“實則非常簡單,阿兄到時便知。”
楊銛十分好奇,但本着對薛白的信任,忍着不問。
薛白又問道:“當然,技術的壁壘阻擋不了旁人來搶邸報的刊行之權,當無妨,我們是陽謀,搶的就是這最初的聲望,文章學術越興盛就越下沉,寒門學子天然地就會以我們馬首是瞻,這是大勢…….’
這話裡有太多新鮮的詞彙,楊銛常常要細想一下才能反應過來,聽得十分吃力,有些迷糊,總之知道這位謀主十分有能耐,聽他的便是。
接下來幾日,秘書省中那偏僻的小院被薛白稱爲“刊報院”,院中的匠師們得了豐厚的月俸與賞錢,夜以繼日地忙着。
與此同時,將作監中,造竹紙、油墨、銅版的幾處坊院也徹底被楊銛派人控制起來。
如對李林甫的承諾,楊黨從不去中書門下爭權,專心於廉價紙的普及…….只求這一點點政績而已。
月沉日升,銅汁被倒入字模,置入水中,滋起煙氣;紙漿在蔑子上被慢慢曬乾,形成了竹紙;木屑紛飛,雕刀在木塊上刻出一個個小楷;墨石被錘碎,熔膠,杵搗,仔細研磨,流淌着濃濃的墨汁。
之後,“啪”的響聲中,被排好的雕版沾了墨汁,印在了竹紙上....
終於到了四月十五,聖人於大明宮早朝。
雞鳴時,京中五品以上以及特定官員們早早起來,提燈籠,騎馬上朝,正是“遙認微微入朝火,一條星宿五門西”。
薛白官職太小,還不在早朝之列。而是在大明宮建福門外的太僕寺車坊中等候。
等到百官退朝,便有宦官來下詔。
“召承務郎、太樂丞、校書郎薛白,東苑伴遊。”
“臣遵旨。”
一路趨往東苑,只見宮殿玉欄繞砌,金輝獸面,鳳池春草生綠,微風正好。李隆基正帶着一衆臣子在賞美景,氣氛正好。
那些官員以紫袍、紅袍爲主,也有一些綠袍,薛白是唯一的青袍。
還未上前,已聽到了有人在吟詩。
‘翠葉濃丹苑,晴空卷碧虛,忝同文史地,願草登封書。”
“好!徐御史這詩好。”
“左相來一首吧。”
那老臣便獻醜了。”陳希烈也是張口就來,吟了一首頗好的詩,未了還感情充沛,“野老歌無事,朝臣飲歲芳。皇情被羣物,中外洽恩光。”
此時薛白上前行禮,李隆基心情正好,招手讓他上前,卻不是讓他賦詩,而是指了指那正在抄錄詩詞的宦官,笑道:“新科狀元來了,且看看這盛唐氣象…….”
早朝結束之後,依例,官員們會在朝堂廊下會食,稱爲“廊下食”,這日薛白卻是來不及在宮中用食,徑直出了大明宮,直奔刊報院。
“薛郎來了!”
“快開門。”
兩道院門被打開,薛白大步而入,只見兩排匠師們已報着雕版在嚴陣以待。
“有八首新詩要雕!黃九公你雕左相的詩。”
薛白徑直將一封紙箋遞給一名老匠師,目光看去,只見對方已經把“奉和聖制”四個字都雕好了,可謂是藝高人膽大。
“劉十四公,你雕崔顥的詩。”
“崔顥回了長安了?
“是,調爲司勳員外郎,我消息太慢了,他是臨場作的詩,你快雕。”
“喏。”
八張紙條被分給十餘個匠師,薛白快步往裡走去,再穿過一道更隱秘的院門,只見裡面正熱火朝天……工匠們正在印邸報,且已經印好一半了。
“順利嗎?”
“不順利,雕版被墨汁泡發了,又不小心磕掉了許多筆劃.…..
“莫慌,我們已搶了非常多時間。”
薛白安撫着工匠,同時拿起一張邸報看了看。
因還不好雙面印,每份邸報他打算印正副兩面,而第一面已經印好了。
頭版說的是修《天寶大典》之事;下一個版面說的是秘書省東院書庫將開放給諸學子。
第三個版面說的是四月望日,聖人開早朝,名家賦詩頌讚大唐盛世。
名家們剛剛纔寫的詩,墨跡還未乾。在這刊報院內,卻已將他們的剛寫的詩印了上千份了。
開頭一首就是韋述的《奉和聖制修大典應制》,“修文中禁啓,改字令名加。臺座徵人傑,書坊應國華。
之後便是王維的《奉和聖制登御苑與監修同望應制》,“佳氣含風景,頌聲溢歌詠。端拱能任賢,彌彰聖君聖。”
李泌與王維一道一佛,平時看起來淡泊,寫應制詩也是一個樣子,這次寫的是“皇恩降自天,品物感知春。慈恩匝寰瀛,歌詠同君臣。”
蘇明源、蕭穎士、李華等人的詩也是早早便印在報紙上了…....這是他們好幾天前就竄通好的。
薛白則是讓王維幫忙寫了一首,他以前抄詩都是不告而取,這次卻是讓原詩人直接送了他一首。
如此,報紙的這一面都已經印完,只需再把那些今日纔出的詩文印到副版就可以了,若能兩三日內刊印,兩三日內傳遍長安,方可一舉奠定他這“刊行邸報第一人”的地位與聲望。
這也就是他與楊銛說的“實則非常簡單”。
“薛郎,有一個麻煩。”
“怎麼了?”
“這八首詩裡,有一首七言律詩,與我們預先排好的版面不符。”
“拿掉吧,我換一首。”
“只怕……不行,是嗣歧王的詩,本該排在背面的第二版。”
薛白確實沒想到李珍會作一首七言,不由皺眉想了想,道:“先刻吧,我看看如何重新排過。”
“薛郎,或可以改改字的大小?”
“不可,大小不能變,讓人看出來。”
薛白對着邸報與雕版排列許久,始終沒有適合的辦法,因他用的不是活字印刷,而是一整首詩一塊雕版,此時再改已來不及了。
若不改字的大小,李珍那首七言只能換成更大的版面,那別的詩便排不下了。最後,薛白乾脆把那劉御史的詩拿掉。
可如此一來,最後卻又空出一小塊版面,放整首律詩不夠,不放又顯得空。
薛白思來想去,乾脆提筆寫了幾句話,遞到匠師手裡。
“刻這個,動作要快,我們天明時便開始印。”
“喏。”
“好了嗎?”
“好了。”
次日,幾塊雕版被拼在一起,蘸了墨的刷子將墨水刷上,覆上白紙.....
工匠們已開始有條不紊地印報了。
一張,兩張…..正副版被裝訂在一起,擺放在木箱當中,初時只有寥寥幾份,而到了日落時,第一口箱子已被裝滿。
第一個箱子被擡上馬車,先是送往宮城;緊接着,第二個箱子則是被送往豐味樓。
如此,第一批成量刊印的邸報已應運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