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姚滴珠想着要替相公買匹俊馬,滿心算計要到何處買車,哪裡請馬伕,回到臥房裡笑對王慕菲道:“阿菲哥哥,你今日在家可悶?”
王慕菲怕他出門之事奶媽說與她聽了,笑道:“我今日在鎮外走了走,可惜今年事多,辜負了這大好春光,明日我兩個出去走走可好?”
姚滴珠偏着頭想了想,笑道:“明日不能,過兩日,約了裁縫來家挑料子做夏衣呢。
清風小心捧了兩碗茶上來,王慕菲隨手接過,卻是筍尖木樨泡茶,細磁鑲銀的茶碗,配着雲頭白銅茶勺,甚是精緻,滋味也比小桃紅那碗茶好吃得多。他卻越吃越不是滋味,越吃臉越黑。
姚滴珠吃了幾口丟開,脫下外頭的大衫,親自合明月開箱子翻衣料。王慕菲坐在一邊冷眼看她,冷笑不已。
姚滴珠因明月對她掉了個眼色,回身看見王慕菲陰陽怪氣的臉,奇道:“你這是爲何?”
王慕菲牙痛般哼哼道:“你給我爹孃吃的都是什麼茶?”
姚滴珠放下手裡天藍紗羅的料子,冷笑道:“王慕菲,給你三分顏色你就開染坊了?你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不算,我還替你養爹孃呢。若是嫌我侍候的你王舉人不好,你帶着你親爹親孃出這個門去,我若是留你一聲我就不是姚家的姑娘!”王慕菲怒道:“你休仗着孃家欺人。這是我家,憑什麼叫我走?”
“王舉人你醒醒,你身無分文,腳踩着是我姚滴珠的地,頭頂着是我姚滴珠的天。”姚滴珠想到白日去在姑蘇城裡租鋪子吃房東恥笑她家是母雞打鳴。越想越氣,上前推他道:“你走,你走!”
王慕菲惱道:“這裡是你的賠嫁不假。你已是我王家婦,一身一體俱是我王家的。這裡自然是我王家地天,是我王家的地。你就是說到天邊去也說不響,沒的我自己地家不叫我呆!”
姚滴珠氣極,咬牙道:“拿婚書來,咱對一對。我的賠嫁有哪些。都算做你王家地就是。”
明月早悄悄奔出去尋奶孃,道:“小姐跟姑爺吵起來了呢。”
那奶孃從來就不是個省事的,聽見小姐受氣,一手執菜刀,一手執鍋鏟奔進臥房,大聲喊道:“姑爺,人都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沒得你叫娘子養活還理直氣壯。”
王慕菲氣結:“我哪裡叫娘子養活了?”指着奶孃道:“我合你家小姐說話,何時輪到你上來插嘴。”
姚滴珠站在奶孃身後冷冷的道:“我自小是奶孃養大的。她老人家能做得我家一半的主。”
奶孃揮舞着鍋鏟合菜刀衝到王慕菲跟前,道:“你不叫娘子養活,就去趁些銀子回來養活父母妻子呀。這裡一草一木都是我姚家地。你自去!”左一刀,右一鏟逼得王慕菲一步一步退到屋外。姚滴珠氣不過。搶上前幾步把房門關上。
王慕菲在院中暴跳。罵道:“姚滴珠,你的賢惠哪裡去了?”
姚滴珠隔着門冷笑道:“我好吃好喝供着你一家。不是賢惠是不是?那從此以後我賢惠得來,你帶着你那喂不飽的爹孃給我滾!”
王慕菲還要說話,那奶孃揮着菜馬衝出來,唬得他抱着頭衝到西院去,緊緊拴上院門,尋老太爺道:“爹,這日子過不下去了,姚滴珠叫我們滾呢!”
王老太爺正吃點心,一塊鬆糕卡在嗓子眼,唬得咳了半日,又灌了兩碗茶才得消停,說話絲絲作響,道:“這是爲何?”
王慕菲就把吃茶一吃說了,抱怨道:“從前真真在時,上上份兒都是奉把二老,每日茶飯都細心料理,哪似她這般懈怠,自搬來就不曾踏過廚院的地!我說她幾句,她反說我!”
王老夫人聽了極惱,連聲道:“怎麼不摑她耳光!”
王老太爺立刻一個巴掌甩過去,罵道:“滾,兒子都叫你教傻了!”換了一張笑臉道:“阿菲家,我原合你怎麼說?叫你不要到蘇州來,吃虧了不是?”王慕菲惱道:“我只道世上的婦人都合真真般,哪裡曉得姚滴珠生的不如真真還罷了,性子竟然天差地別到這樣田地,她兩個不都是富家小姐麼,怎麼滴珠這樣潑法?”
王老太爺也自懊惱,當初上了尚家的當,把幾十萬兩銀子白白推了出去,如今合姚滴珠一塊住着,事事都不順心,長嘆一聲道:“你不是說你有法子治她麼。一路看中文網”
王慕菲泄氣道:“那要等中進士之後呢,此時,銀子她守的緊緊的,我手裡一個大錢都無,動都動不得呢!”提到銀子,王老太爺就是天塌下來也不肯掏出來地,一時間屋裡三個人都不言語。
卻說姚滴珠砸了兩隻茶碗,抱着奶孃哭道:“我爲着這個家拋頭露面吃盡了人羞辱,來家他還要嫌我,難道世上婦人都是這般,要忍氣吞聲過日麼?”
奶孃拍着她的背,道:“可憐的孩兒,你自小沒了娘,不曉得婦人都是這般過來地呢,嫁到夫家去,白日要侍候公婆,晚上要紡紗織布,若是有了孩兒,更是一夜都不得安眠,公婆丈夫都不會助你。”
說得姚滴珠遍體生寒,道:“我不信,看我繼母,我爹爹何等愛她敬她!”
奶孃冷笑道:“那馬氏帶了多少家當來,又有一百多管家隨她來,只聽她吩咐,你叫老爺不愛她試試?”
姚滴珠看奶孃甚有怨言的樣子,忙掉轉話頭道:“我卻是不好回孃家地,還要想個法子降伏了他纔好。”
奶孃指着後園笑道:“後園出門那條小巷子裡有我家三間草房,你請舉人老爺去住罷,老太爺老夫人隨他們在哪裡。若是肯在你這裡住,由他們,若是要跟兒子走。也由他們,等姑爺中了進士養得活你。再說!”
姚滴珠搖頭道:“這樣不好,他地爹孃我替他養活。他是不吃女人飯食的,我收拾那三間房,衣裳鋪蓋都與他打點齊整,請他到那裡去讀書罷。若是他一日不肯吃我姚家地飯食。請他自便,若是他低頭伏小,要回來也由他,如何?”
奶孃笑道:“這般算計卻周全,你兩口兒雖是賭氣,小姐待姑爺還是這般好,若是姑爺曉得,羞也羞死了。”
姚滴珠眼珠一轉,把奶孃跟明月支出去收拾房子。她趁着房中無人。把所有摺子契紙都攏在那個匣兒裡,踢到牀踏板底下,卡在一頭。用力也抽不出來,方纔放心。把王慕菲的衣裳並書本都收拾出來。也有七八箱,先叫人擡到那草房裡去了。才帶着人親自去敲西院的門。
老太爺親自來開,笑道:“你們兩個孩子真是喜歡頑,兩口子不合拌兩句嘴常有,來,阿菲,合滴珠陪個不是,家去罷。”
王慕菲被孃老子推出來,不情不願道:“滴珠,原是我地不是,你莫惱我。”
姚滴珠甜蜜蜜笑道:“相公說哪裡話,阿菲哥哥,你從來有志氣,不肯吃老婆本的,我強你吃,原是我地不是,如今與你收拾了一處所在,就在後巷裡,奴合你去住,叫你養活我們一家四口好不好?”
王慕菲還不曾開口,王老夫人擠上前道:“做人要有良心,姚滴珠,這樣深宅大院不叫公公婆婆住,住什麼後巷?”
王老太爺極想再甩一巴掌,當着媳婦的面不好跌自家麪皮,把老夫人強拉進房,狂狂甩了兩個巴掌出來,咳嗽幾聲笑道:“滴珠啊,一動不如一靜,又何必費事!”
姚滴珠笑道:“公公說的是,也罷,就是阿菲哥哥再苦,也不能叫公公婆婆吃苦的,我兩個去那裡住罷,問莊頭賃幾畝地,也是耕讀雅事,我姚滴珠也吃幾碗相公掙來的茶飯好不好?”
王慕菲吃姚滴珠話裡話外諷着他,面子上極是下不來,想了想,從前一兩銀子能過一兩個月,他身上還有十來兩銀子,省着花用明年春闈不在話下,冷笑道:“你自在家侍候公婆罷,我一個人去那裡讀書好吧?”
姚滴珠拍掌道:“送姑爺到那草房去。”奶孃擠上來道:“那房子是我家地,須要與我一個月一錢銀子的租錢,姑爺,你不要小姐替你把呀?”
王慕菲自袖內掏出一塊一兩的銀子,丟到地下,罵道:“這是一年的租錢,你拿去!”又對姚滴珠道:“帶路!”
姚滴珠帶他到那三間草房,笑道:“相公,你在這裡安心讀書罷,這裡樣樣俱全,你的書本衣裳都替你搬了來。我也不是存心爲難你,只要你心裡口裡都認了你是吃我姚家的飯食,何時回來都使得,若是你只說你吃你自家的用你自家的,姚家銀子買的水也休呷一口。”走到門口,回頭笑了笑,道:“相公,我等你回來呀。”
王慕菲氣得倒頭衝進房裡,把門抵上。這三間草房姚滴珠其實已是替他收拾過,甚是潔淨,就連裡屋地牀鋪都與他鋪好了,幾隻衣箱疊在牀後,幾隻書箱疊在窗前,一張書桌靠着窗,正好對着院子。外間是客座,家裡搬來的新桌新椅,桌上茶壺裡還有一壺熱茶。王慕菲倒了茶吃着,冷笑道:“姚滴珠,你自放不下我。”信步走到廚房,只當滴珠必把他的晚飯都與他備好,誰知揭開碗櫥,裡頭只有空碗。不只鍋裡是空地,米缸水缸也是空的,王慕菲砸了茶碗,咬牙切齒罵道:“姚滴珠,你等着!”
突然聽見扣門聲,王慕菲開了門看見姚滴珠站在門口,清風拎着食盒在邊上,王舉人心道:她來認錯,必不要輕易饒過,冷笑道:“你來做什麼?”
姚滴珠笑道:“我怕阿菲哥哥餓着,特從姚家帶了飯菜來與相公吃。”
王慕菲把門關起,怒道:“我不吃你那嗟來之食,你走!”
姚滴珠咯咯笑道:“阿菲哥哥莫氣,我明日再送飯來。你記得關院門呀,休叫人半夜進來把值錢之物偷了去!”
王慕菲衝出來,滴珠早出去,他重重地把院門拴上,恨道:“你今日這樣對我,將來我必百倍還你!”回來在院中房中轉了轉,才發覺沒有水井,吃水還要走一里多路去河邊挑,又沒有燈燭等物,眼看着天將黑了,王慕菲坐在院中一塊石頭上,只是生悶氣,並無半個家人出來捎東西把他。
天色越來越暗,轉了風向,後園中地酒糟味越來越濃,王慕菲只道今夜無望,滴珠必不會來就他,正想回房去,突然聽見小桃紅的聲音,他忙奔去開門。小桃紅哭地似春雨中的梨花一般,抱着一個包袱遞到他手裡,退後兩步道:“我偷出來的,怕他們看見,走了。”指指肚子,又指指自己的心,掩着面走了。
王慕菲抱着包袱,就在院中解開,裡頭還有兩個小包,一個熱烘烘的,卻是十來個包子,另一個解開來看時,十來根蠟燭併火刀火石引火之物。王慕菲忙捧到廳裡點了燈,就着涼茶,盡力吃了七八個包子,感嘆道:“還是小桃真心待我呢,將來中舉,必要擡舉她。”
移燈到臥房,取了本書讀着,聽見外頭小巷裡有馬蹄得得之聲,一個少年的聲音道:“咦,這裡也走過幾回,怎麼有讀書的聲音?”
另一個聲音卻是小雷,他笑道:“想是租把什麼窮秀才了,走罷。聽說明日楓橋有人家唱戲還願,極有熱鬧瞧,我們去那裡耍子去。”
王慕菲忙伸頭出去看,半輪昏黃的月亮掛在牆頭,兩個少年騎馬的影子在窄巷裡拖得極長,極長。
王慕菲想到那甚像真真的梅小姐,心裡又不快活起來,僕到牀上想心思,突然想到尚家使計,把素娥替青娥嫁人,難道不會再使移花接木,替真真改名換姓妝做梅小姐?越這般想,越覺得那就是真真。這一夜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王舉人到天明才閤眼睡去。
睡夢裡,真真使人捎信把他,求他回頭,又有尚老爺扛着金山銀山來求他。他把金山銀山都丟了出去,真真再三的求他,又偏要妝面子以梅家小姐的名頭嫁把他做二房。他正在那裡想要不要看往日情份與她一個歸宿,突然聽見外頭敲門,一人婦人粗魯的問:“姚家使我送飯來,舉人老爺要勿要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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