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門子打扮的清俊少年尋來,敲了半日門也無人應,只得順着遊廊走進西院,一邊走一邊喊:“王門姚氏可是住在此處?”
王慕菲聽見陌生人都闖到內宅來,這在松江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可見滴珠管家抵不上真真,不賢還罷了,還要惹出這許多事來,爲着滴珠在梅家受的冷遇都化做怨氣。他惱道:“咱們家的管家都死到哪裡去了?連個守門的都沒有!”一邊罵一邊出來看是何人。
那個門子已是一腳踏在內院的門檻看,因王舉人身上的衣裳灰撲撲的,只當他是帳房,也沒什麼禮數,隨手拱了一拱,道:“你是王舉人家的管家?你們夫人孃家使人去說情,縣尊叫擡個轎子接舉人娘子來家。”看着氣得說不出來話的王舉人,又笑道:“府上沒的叫我空身走這一遭?”
王慕菲氣得要死,還是從懷裡摸出二錢銀子謝他,那門子擱在手裡拋着耍,笑嘻嘻去了。王慕菲因他狗眼看人低,甚是惱怒,回房換過衣裳,吩咐小桃紅道:“你在這裡守着,看着幾個小丫頭休叫她們亂翻,我去接滴珠回來。”
王舉人一瘸一拐走了兩條街,才僱到頂轎子坐上。一路所見,但有些錢的,不是騎馬,就是坐車。似他這般的舉人還要僱轎子坐卻是絕無僅有了。王慕菲想到方纔梅小姐叫人與他僱轎,這是明知他王舉人沒有錢了。他心中一恨真真絕情,二恨滴珠愛小,覺得天底下的婦人都不是好東西。
自搬到蘇州來,有數的幾個管家都喚到酒坊去。家裡只得幾個使女老媽子,若是來個客,通沒個待客的禮數。王舉人拿定主意。明日必要買頂好轎子,再僱兩個轎伕。務必不能叫人看扁了他,想了一路要僱管家,買小廝,添置舉人的行頭,在那裡算要花多少錢。還不曾算清爽,轎子已在吳縣縣衙門口停下。方纔那個門子笑嘻嘻候在那裡衝他招手。
王慕菲隨口吩咐道:“你們且等着,回程還坐你地轎子呢。”
蘇州地方無賴光棍極多的,坐了轎子不給錢的盡有。那兩個擡轎地哪裡肯依,齊棄了轎子攔住他要錢。王慕菲本來就積了滿腹怒氣在那裡,偏不肯與他們。正自吵嚷間,卻是一個媽媽子在前,滴珠合清風明月在中間,縣尊合馬公子並相公子前後出來。
兩個擡轎子的看見知縣大人出來。唬得扛着轎子跑了。然方纔吵鬧都看在衆人眼裡。相公子爲着真真是恨不得把王舉人千刀萬剮地,不肯上前合他說話。小雷也看不慣王舉人,他兩個合知縣大人說了幾句客氣話。早有相家的管家牽過馬候着,相公子就先上馬去了。小雷笑眯眯吩咐滴珠幾句。也不合王慕菲打招呼,忙忙的去追相公子。
王舉人被晾在一邊。合牌坊似的人都不理他,有氣都無處出。滴珠看見他彆彆扭扭站在一邊,叫相公子合小雷一比,越發的不堪入眼了,她心裡多少有些嫌他丟人,衝知縣大人福了一福,使袖子擋着臉,就叫清風去喊轎子來。
方纔那兩個擡轎子地擡着轎一路小跑到跟前,清風忙扶滴珠坐轎。王慕菲搶上前攔道:“就是這兩個人與我相爭,我們另僱轎子坐!”
他不曉得合知縣大人見禮,那知縣已是回衙。滴珠因門口圍上好幾層看熱鬧的,白了他一眼,自顧自坐進轎子,道:“擡我到聚寶門去。”
那兩個轎伕曉得他們是一家的,也不怕討不到錢,擡起來飛跑。王慕菲待動一動,屁股又痛的狠,只得另喊了頂轎子跟着到他家酒坊。
兩個轎伕正跟清風要錢,清風看見舉人老爺來了,將手一指道:“那是我家老爺,你問他要去。”架着兩隻小胳膊鑽進門。
王慕菲無法,叫站在門口的夥計數了幾十個錢給他們,夥計沒得法子,只得照數給了,愁眉苦臉想着如何跟小姐報帳,坐在一邊發呆。
鋪子裡早收拾乾淨,滴珠到處查看了一回,在廳裡坐下,取算盤算帳。王慕菲尋到廳裡,叫苦道:“娘子,那小雷哄我在家苦等,我去梅家尋他,反吃梅家的狗咬了。”
姚滴珠想到方纔相公子在知縣跟前風度翩翩,雖然生得黑些醜些,通身的氣派在那裡,就是個世家公子的模樣。王慕菲身上穿的雖然也是綢衫,灰撲撲地皺成一團,看上去極是落魄。.若是把他兩個放在一處,就似那金元寶合假銅錢一般天差地別。滴珠此時已有悔意,想不通當初怎麼會在許多公子裡頭只看中他,只恨婦人家要從一而終,這輩子都要守着這麼可不成器的王舉人,甚是後悔。
諸位看官,請容說書的插一句嘴。從前姚小姐相與地都是何許人也?陳公子唐公子這樣的風流才子,這起人裡哪有半個正經人在。那時節王舉人又有真真替他收拾,在這班人裡頭自然出衆。真真因正室娘子無望下堂去了,滴珠自家打扮就有些小家子氣,刑于出來王舉人又能好得到哪裡去?
所謂近朱者赤,王舉人從前還能合舉人公子們一處吃酒談天,粗看上去也有幾分風流瀟灑自娶了滴珠,何曾過過幾天好日子?左一下鐵砂掌,右一下砂鐵掌地調教,好生生一個氣宇軒昂地舉人老爺被她管教成個畏畏縮縮的半截漢子。所以姚滴珠自家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爲何從前那個日思夜想地舉人哥哥如今怎麼會變成個厭物。
且說滴珠看着王慕菲生氣,一聲不吭算完了帳。因今日叫官差們砸去了值三十兩本錢的酒,再者官司沒了,還是歇幾日不要做生意的好。她算計了一會,叫管家們收拾鋪子,只留了一個老實的管家守鋪子。又把銀箱裡的銀子銅錢點數清楚,打個包袱收在放帳本地箱子裡,叫清風出去僱車。
王慕菲在邊上坐又不是。站又不是,又無人理他。甚是惱火。賭氣要走,又怕回家滴珠要拿他練掌,好容易看滴珠得空,又上前合她說狗咬之事。
滴珠冷笑道:“你自在家,她家狗會來咬你?回家再合你算帳。”二人一路無話回家。滴珠當着他合小姚紅的面從踏板底下摸出那隻匣兒。從懷裡取鑰匙開開,把所有摺子都取出來看一回,摸出一張三千兩的揣在懷裡,捧着那隻匣兒嘆息良久,哭道:“王慕菲,都是你招惹地那個賤人害我。”
王慕菲在一邊合小桃紅對使眼色,都極後悔不曾想到踏板下邊。聽見滴珠這樣說。王慕菲道:“這事怪不得我,她送銀子來,我連銀子邊都不曾摸過。哪裡曉得真假?卻是你,不小心驗看就送到錢鋪去存,惹出官司來怪誰?”
姚滴珠冷笑道:“怪我姚滴珠。怪不得你王舉人。”把小匣“啪”的一聲合起。取塊包袱包了,吩咐道:“小桃紅。你去隔壁問一聲。看相公子合小雷少爺可在,就說我尋他們有事。”
小桃紅應聲出來。梅家大門依舊合地嚴嚴的。只有東邊的側門開着,一條黑漆長板凳擋在當中,老門公坐在板凳上衝磕睡,凳下擠着兩隻大黑狗,看見人來,兩個毛茸茸的狗頭嗖的一聲伸出來。小桃紅想到姑爺吃狗咬過,驚得退後幾步,喊道:“老人家,我是隔壁王舉人家使來地。”
一連喊了七八聲,那老門公才醒來,笑眯眯道:“大姐,你有何事?”
小桃紅說是王家舉人娘子有事,問相公子合馬公子在不在。
老門公指着樑上掛着的大燈籠,笑道:“大姐,你不認得字小老兒教你,這是梅字,你到梅家來問什麼相公子馬公子,不是存心壞我家小姐名聲?”雌得小桃紅一鼻子灰,打個呵欠依舊靠在板凳上要睡。
小桃紅曉得自家是小姐的眼中釘,若是請不來小雷少爺,回去必定要收拾她,急得要哭,再三的央求。老門公只是不理。
偏巧相公子合小雷來了,遠遠看見小桃紅站在梅家門口哭泣,相公子苦笑道:“上一回在王舉人家門口,就遇見過這麼一回。”
小雷笑道:“這也是姚家罷了,你換了真真姐家那幾個大姐試試,可是肯掉淚珠子的人?”
相京生想到她家的小梅最會使陰招,翠墨鬼主意極多,翠月跟翠依都是一言不合就使拳頭的人,不住搖頭苦笑:尚大叔極會尋人,若是早有這幾個使女陪送到王家,只怕真真就做成了舉人娘子,不得這樣吃苦。
他兩個到門邊下馬。小雷喊了一聲小桃紅,那小桃紅哭完了差使又哭自家,哭罷了自家又念着不曾出世的兒子還要哭幾聲,哪裡曉得正主兒在跟前。
相公子視若無物,把馬交給搶上來的管家,拍拍小二黑跟小三黑,大步進去了。小雷最煩哭哭啼啼地女人,本想跟進去,到底要爲姑母做臉,走到小桃紅跟前用力跺兩腳,咳了一聲道:“可是姚氏叫你來的?”
小桃紅看見他的馬才被人牽進去,曉得他纔來,就把抱怨地話吞進肚子裡,噙着淚花笑道:“我們小姐有事請小雷少爺合相公子去說話。”
小雷皺眉道:“你先回去罷,我們使人去打聽消息去了,等人回來再說。”
躲開小桃紅進門。那老門公依舊把板凳攔起,揮手道:“大姐你家去呀,看這天氣又要落雨,你懷着胎,若是失足滑倒,動了胎氣不是耍的。”
小桃紅本是使女打扮,吃老門公這樣一說,臉紅地要不得,掩着面逃走,回去合小姐回話不提。
只說相公子到廳裡,早有才泡到地香茶送到手邊,又因爲落雨,怕他們受了寒氣,還送上一碟糖姜。小雷房裡照管的使女早送了更換地衣裳來。相公子極是羨慕的看着管家服侍小雷,笑道:“我也要搬到梅園來纔好,一樣都是客,爲什麼要厚彼薄此?”
真真笑着上臺階。道:“小雷兄弟在我家暫住,自然要好好看顧。相大哥你自有家人服侍呢。”
相公子看她穿着顏色嬌豔的春衫,行動時合春風裡地花枝一般好看。心裡甚是憐她前世不修才遇到王舉人那們一個混蛋,柔聲道:“真真……”自家突然醒悟。取了茶吃着,不好意思再說話。
真真本是死了心不要再嫁人的人,不曾朝男女情事上想,略笑一笑,問小雷道:“那王舉人吃我家有狗咬了。可有事?”
小雷悶笑不已,強板着臉道:“他無事,只是他家的銀子有事。”
真真省得,笑道:“做生意地最怕沒有名聲,收人家假銀子還罷了,若是自家將假銀子去花用,只怕他家生意賠得沒飯吃呢。”
相公子接口道:“可不是,小雷兄弟還說要回去合他姑母說,我問他:你姑母不是想改行做正道生意?若是攬了這個事會如何?他纔不言語了。”
真真看着一臉爲難的小雷。笑道:“論理不當我說話。只是假銀子這樣地事非同小可,又經了官,人家曉得你是富戶。必要擠個乾淨。”
小雷道:“相大哥遞了五兩銀子把書辦,那書辦想法子去內宅打聽去了。看那個知縣可曉得我家底細罷了。若是曉得也只得報於姑姑知道。”
正說着。相家的管家帶了一個人進來,站在階下候着。真真看見有人來。忙避到裡間。
相公子就喚他進來,那個書辦爬到地下給相公子磕了個頭,道:“小的妹子在內宅走動,打聽來,知縣大人已曉得那姚氏在蘇州錢莊存了有一萬二千兩銀,知縣大人的意思,取個整數來,自然替她消了這場禍事。”
相公子不置可否,真真在後頭審裡度勢,叫人取了五兩的大賞封,命管家拿小盤子捧上去。相公子慢慢道:“此事成與不成,只看那位姚氏。”
書辦笑道:“知縣夫人在姚氏跟前已是說了地。”看看左右,像是有話不得說一般。
相公子聽說姚氏已是曉得,不肯再趟混水拿自家的人情替姚氏省錢,微一點頭道:“些微銀子與你買碗茶吃。我就照你說的再傳與那姚氏知道罷。”命人送他出去。
小雷待那人走遠了,怒道:“不過幾百兩假銀子罷了,他居然敢要一萬兩!”
“你回松江打聽打聽,這一向誰不是上萬的送!”相公子笑道:“就是你姑父家,連賠帶送,也丟了有一掌之數。這位縣尊想是賠的太多了些,又曉得王舉人的本事有限,替他留兩千兩,已是給我這個中人天大的面子了。不然收在監裡,零敲碎挪,還有的連累你姑姑呢。”
小雷不曾想這朝庭的官兒比他當海盜還狠些,嘆息道:“虧得有相大哥,不然只怕我們在海上搶了幾十年地家當都要送把他呢。”
“怎麼會,”真真自後邊出來,笑指着相公子道:“他唬你耍呢。平常年份遇到這樣的事,有三五千就是上上籤了。偏是貴親撞到今上出巡。接駕的銀子花地似淌水一般,不吃幹抹淨再滅口,他哪裡去尋這樣的良機填虧空?”
相公子笑道:“真真,原來你都盡知。”
真真笑道:“家姐有信來,說今上到松江打個轉,就要回轉。叫我問你個準信兒,要回松江去呢。”
“明日走,已是有松江地人備船來接了,松江無耍處,想來住不得幾日必迴轉地。”相公子算了算,笑道:“你寫信與尚大姐姐吧,叫她接信從海路走,想必到了松江,今上必在回京的路上。”
真真點頭,卻是像還有什麼話要說又說不出口地樣子,似笑非笑看着小雷。
小雷不明白,還在那裡低聲咒罵昏君。翠墨輕輕咳嗽兩聲,相公子會意,忙笑道:“姚氏只要肯把銀子交出,必是無事的。”
真真心事吃他看破,臉兒霎時變得通紅,含羞道:“我雖然不能無恨,卻是恨着那王舉人,不想叫姚小姐因爲我的緣故吃苦頭。”
相公子心疼她,道:“那事我也打聽出來些消息。姚氏的銀子,多不是從正路上來的,吃知縣擠了去填虧空,就好像做善事一般。”想到姚氏在王家行事,忍着笑道:“若是她也精窮了,不曉得會怎麼樣呢。”
真真不解,問道:“這話從何說起?”
小雷苦笑道:“真真姐,我說把你聽,我那姚氏表姐使的好鐵砂掌,王舉人隔十來日就要挨一回,偏他就吃這一套。”
真真睜大眼,好半日苦笑道:“這卻是何道理。”
“不是你不好,是這位舉人老爺天生狂狷。”相公子斟酌字句,安慰她道:“真真,有時候買一筐桃,吃頭一個是爛的,不見得那買桃的就是爛人。”
因他說的有趣,一屋子人都笑了,偏小雷一本正經接口道:“爛了丟掉纔是正理,就是桃都爛了,還有杏子李子棗子可吃。”
真真心裡嘆息,嫁人比不得是買桃子可以棄掉再挑,臉上笑道:“是極,還有楊梅櫻桃。將到飯時,我去做兩個你們愛吃的菜。”
相公子曉得不能再勸,忙道:“好,小雷,你到隔壁去說一聲罷。”
小雷看他是不想去的意思,要拉他同去的話就說不出口,只得一個人悶悶的出來,打門房過,小二黑極是親熱的貼上來搖頭擺尾,一路跟着他到王家。
奶媽守門,看見小雷少爺來,好似天上掉下個活龍來,歡喜道:“小姐才使人來問呢。老身關門帶你進去。”
小雷道:“我還有事,說幾句就走的,不消關門。”打個呼哨,帶着小二黑一路小跑到廳上去。才上臺階,奶孃跟上來揮手道:“自家人,到後頭去,在廳上說話多生份。”伸出一隻油膩膩的手拉他。小雷不想合她拉扯,搶在頭裡進了東院。那奶孃跑的飛快,還沒進正院就喊:“小雷少爺來了,明月,快燒水泡茶去!”
房裡王慕菲因屁股痛,趴在美人榻上。滴珠掂着手裡兩個青瓷瓶,正在細審爲何人家狗要咬他。不防小雷帶着小二黑進來。那小二黑本是個看家的畜生,白日裡咬了王舉人一口得了厚謝,這一回看到他,喜歡的都來不及打招呼,一個虎步躥上去,在舉人老爺另一半不痛的玉臀上深深的咬了一口。
姚滴珠唬了一跳,兩隻瓷瓶跌在地下,騰起一陣嗆鼻的霧粉。小雷想不通這隻狗爲何要咬人,張着嘴吸氣,被辣椒粉嗆得連打噴嚏,顧不上小二黑。
小二黑扭頭不見有肉,以爲咬得少了,又狠狠咬了一大口。王舉人慘叫道:“不要啊,滴珠,快牽他走。”
滴珠心裡怕狗咬她,早退了幾步遠。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小雷本是個刀口上混日子的人,倒不把這狗咬幾口放在心上,忙捂着鼻子喝道:“小二黑,下來。”
小二黑搖着尾巴跳下地,嗅了嗅地下,一連打了三四個噴嚏,又看到有個婦人拾了磚來丟他,咽鳴一聲逃走。
奶孃在院中掐着腰大罵隔壁不提。
呃。。。這個,那個,小二黑搖尾:汪汪,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