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青海果然如她說的“二三年都沒失手”過,一路上行來,“三哥、六哥”叫的極親熱,哄着他兩個答應讓她妝成羅家的女兒,帶她去相家見世面。
深秋時節,桑葉雖落,漫山都是金燦燦的野菊花。越朝桑園裡邊走,越是噴鼻的香氣,柳青青忍不住掐了兩枝菊花插到頭上。漸漸桑林變成竹林,紅黃紫白的菊花深一叢淺一叢在青磚鋪的小道邊怒放。若得在這樣的宅院住着,死也甘心!柳青青微笑起來,棄了黃菊花,重掐了兩枝紫紅的大菊花插在頭上。她看見相家莊園一色青磚到底,猜測想相家是極富有的人家,騙財的心思漸熄,動起鬨住相公子嫁入相家的念頭,說話就秀氣起來。
那相家的大門不過一間,偏還緊閉着。呂三郎熟門熟路帶他們轉到東邊側門。東側門處有兩個膀大腰圓的管家守門,卻是認得呂三郎的,都笑問:“小梅姐不曾來?”
呂三郎笑道:“鋪子裡走不開呢,叫我捎幾雙小鞋來。”那守門的笑着讓他們進去,指着一邊的小廳道:“那邊坐,我進去通報一聲。”
呂三郎帶着東張西望的羅六郎合柳青青到小廳坐,早有當班的小廝送茶合點心上來。三郎來過幾次,還不怎麼的。羅六郎一邊看一邊嘖嘖道:“這纔是有錢人家呢,休看我哥房裡擺的明晃晃的,就是不如這裡好看!”
柳青青是見過世面的,看看案上擺的香爐,敲敲桌椅,笑道:“這是他們管事待客的地方呀。又不是正經主人待客的廳。”
羅六郎叫她說地臉一紅,就不肯再說話。柳青青蹭到呂三郎跟前,拉着他的胳膊道:“你帶東西把相夫人。不如把我呀,我是女子。正好藉着送東西進去見識下有錢人家房裡的擺設,好不好嘛。”
呂三郎約略曉得些王家合相家地干係,怎麼肯叫她如意?護着懷裡的一包小鞋躲開,道:“小大姐,你莫鬧。”
柳青青咯咯笑着。做出嬌媚可人地樣子貼着呂三郎要搶,羅六郎紅着臉走過一邊去。呂三郎也是個正經人,覺得這個小大姐甚不正經,心中極是後悔帶她來,緊緊捂着小鞋避到門外。
翠墨聽說小梅使人捎東西來,先合真真說了,真真就叫人把給小梅留的幾樣衣料並釵環合她喜歡吃的幾樣點心裝了個盒子,叫翠墨送出來。那翠墨走到外邊來,正好看見這副妹追郎的情形。忍不住冷笑一聲,道:“呂家三哥,這是誰?”
呂三郎跟羅六郎看見來人。都鬆了一口氣,呂三郎笑道:“是街坊王家的小姨子。偏要跟來耍。姐姐來地正好。這是小梅與小少爺做的幾雙小鞋,煩你捎與小姐。”掏出那個手帕包來雙手遞上。
翠墨瞪了柳青青一眼。把小包接來,就把盒子與他,道:“這是捎把小梅的。裡邊有與小梅的幾樣釵珠,看緊了些,休叫人摸了去。”想了想,又道:“你們是要尋林大叔同去買木料?我們姑爺合李姑爺都去了呢,用不着你們,你們且回去。”
呂三郎唱個諾道謝,辭了翠墨,就喊六郎同去,並不肯理會柳青青。柳青青因人家對她起了防備,又打着相家的主意,只微微笑着跟在他二人後邊出門。翠墨看着她的背影,冷笑一聲,回來合真真說:“小梅的那個三哥哥,想是叫個小姑娘纏住了。”
真真笑道:“就是你姑爺誇的那個呂家三郎?”
翠墨點頭道:“就是他,帶着什麼街坊王家的小姨子!生地嬌滴滴的,偏一雙眼睛看人躲躲閃閃,就不像個正經人。…”
真真想到小梅提起這個三哥極是親熱,卻是有些擔心,把小梅做的幾雙小鞋擺在桌上看了許久,叫人收進孩子地小衣箱裡。相京生回來,看見娘子抱着肚子在窗邊發愁,出來問幾個翠:“你們小姐這是爲何?”
翠墨笑道:“呂家三郎來問木料的事,我打發他們回去了。還有個小姑娘跟着來,看着就不像安份地。小姐這是替小梅發愁呢!”
相京生一笑,回來勸娘子道:“你愁什麼?小梅有疼愛她地親孃,後爹也是個老好人,親事她自家又不是不能拿主意。”
真真展眉笑道:“我何嘗不曉得我是瞎操心。只是……總想她過的好。你總誇那個呂三郎懂事能幹,只怕想把女兒嫁他地人家不少呢。”
相京生伸着手,由幾個使女替他脫去大衣服,換了件家常穿的青衫,又換了鞋,方走到娘子跟前,摸着她的肚子笑道:“就是親兒女,你也不能替孩子操一輩子心,想寬些。”正說話間,卻見翠墨神色古怪的進來,回道:“方纔那個小姑娘,提了兩包點心來,說是小梅使她送點心來的,還有話要合姑爺說。”
相三公子失笑道:“她是個什麼東西,你還來回,大棍子趕出去!”
翠墨含笑道:“已是打發了去。”
真真愣了一會,奇道:“好怪的人,又是合小梅有些關係的,使個人問小梅,打聽清楚,若是這個小姑娘想作怪,也好對付她!”
翠墨應了一聲退出去,想想叫別人去不放心,她自坐了輛小車去尋小梅。半道上就看見方纔那個小姑娘提着兩包點心坐在碼頭邊,兩個油頭粉面的閒漢在逗她,吃她兩腳就把那兩個人踢到河裡。原來還是個有點本事的人,翠墨記在心裡。
呂三郎回家才一會,小姐就使人來,小梅猜測是隨他們同去的守備家二小姐惹的禍事,忙請翠墨到二樓去坐,自去煮了茶,又到對門切了二斤棗糕,端着上胡梯。
“那個街坊王家的小姨子。是怎麼回事?方纔打着你的招牌要見姑爺呢!”翠墨掩了門直接問。
小梅嚇了一跳,道:“那個,就是王慕菲地小姨子!”變了臉色惱道:“她真不要臉!死乞白賴跟着三哥後邊!”
翠墨皺眉道:“原來是那姓王的小姨子。就是那個六千兩賣兩個女兒賣姓王的那個?”
小梅漲紅着臉點頭,咬牙切齒道:“真是不要臉。我開門做生意,她無事就在我家打轉,我跟我娘也沒好臉色給她,偏她叫地極是親熱。這般說來,卻是藏着不利小姐的壞心了。你回去合姑爺家地二管事說。叫他去打聽她們的底細去。她們家姓嚴,說是北邊來的守備,住在後巷,門首有個燒餅鋪。”
翠墨一一記在心裡,又合小梅說了一會閒話,兩個手拉手下來,正好看見那王家小姨子坐着一頂竹轎從口門經過。
小梅忍不住氣惱,搶上前拉住轎伕,喝道:“姓嚴的。你下來。方纔你說是我使你送點心到我舊主人家,我們當面對對謊!”
柳青青在相家吃了那位管事大丫頭的閉門羹,正在想法子要從小梅處入手.聽見小梅這樣說吃了一驚,不動聲色笑道:“哪有地事。我急着家去呢,回頭來尋你。”
翠墨怕小梅吃虧。也從店裡走出來,冷笑道:“你是那專長坑蒙拐騙偷的王家的小姨子?你想打我們家主意?小心些!我已是合小梅對過了。誰使你上我們家送點心的?”
柳青青不曾想相家居然會使人來問。對出謊來,她小臉不過微微一紅。笑道:“其實我是有心合姐姐們結交,偏……”
“使的這種不要臉的手段來結交,我呸!”翠墨冷笑道:“你要行騙你自去尋別人,休找上我們家!”翠墨甩着袖子上車,小梅瞪了她一眼,也道:“休進我家門,我家也不要做你生意!”掉頭回鋪子。
柳青青看兩個人都走了,笑了一笑,對轎伕道:“接着走,前邊王中書府上就是!”她積年行騙的人,怎麼會叫這兩個不頂事的小丫頭打倒。正主兒還不曾見過呢,豈能罷休?她回家想了又想,那相家聽說在碼頭處開了個極賺錢的酒坊,須要打聽明白那位相公子地脾氣,改日去那裡撞他,正好避過這兩個相夫人的心腹。
卻說翠墨回來,先尋了相公子回話。相三公子微皺眉,叫專管打聽消息的二管事來,吩咐他去查,又怕娘子擔心,叫翠墨不要合真真說,待料理好了再說不遲。
其實相家正值多事之秋,一連幾封信催他回去,相京生不得不回,偏那王家好像不大安份地樣子,他哪裡放心走。晚間陪着真真吃了飯,走到書房裡候着。
二管事打聽清楚,回道:“那王中書娶的娘子自稱是嚴氏,姐妹兩個原姓柳,是前幾年因爲吃空餉吃地太狠滿門抄斬地柳將軍,卻是他外室生的女兒。官賣地時候叫六指王小六買了去做媒子。這幾年也幫着王小六騙了不少錢。上一回騙那個王中書六千兩銀子,卻叫她姐兩個明目張黨在王家留下來。
王小六正惱呢,偏那柳家姐妹鐵了心不肯回頭,那個小的又有些本事,強迫不得。正求曲駝子出頭呢。”
相三公子聽了,嘆息,道:“我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看在她們也是可憐人的份上,你叫曲駝子傳話給那個柳二小姐,叫她老實些,不然,她伸手剁手,伸腳剁腳。”
柳青青實是後悔那一日做的有些過,所以極老實在家過日子,門都不肯出。
這邊曲駝子等不到她出門,卻是無法,只得使個小子在門口轉。這一日二更,柳青青在牀上滾來滾去,想到她姐妹兩個替王六指賺了數萬銀子,自家手裡卻沒有存下幾兩,將來可怎麼過日子?這王家姐夫看着卻不像個能養家的人,還要她設法。
柳青青睡不着,索性爬起來穿上緊身束腿的衣服。她原是小時候苦練過的本事,在王六指手裡又是藏拙,所以人多不曉得她的本事,此時爲了一輩子的榮花富貴。自然要拼一拼。她出來尋棵樹兩下就翻出牆,再貼着牆走到碼頭處,正是夜深人靜地時候。隨手偷到條小船,取了艙裡的斗笠擋着臉。劃了小半個時辰到相家附近的小碼頭。
柳青青憑着記憶摸進桑園,就聽見狗叫聲連成一片。她自以爲苦練過幾年功夫,何怕區區幾隻會叫地狗!撿了根長樹枝在手大膽朝前闖。
她進了竹林,叫竹葉擋着月亮的光亮,一時什麼都看不見。只得停下認路。偏偏有幾隻不叫地狗臥在不遠的陰暗處,聞見陌生人的氣味,一齊撲上來,都是撲到柳青青身上才叫。
若是一兩隻狗,柳青青左手一拳打倒一隻,右腿一踢踢翻也容易。偏生七八條狗接連撲上來,她哪裡招架得住,就吃一隻惡狗咬到小腿,忍不住“哎呀”喊了一聲。拼命掄樹枝,把狗都打退了掉頭飛跑。一時間羣狗都飛奔而來。相家守夜的聽見狗叫的異樣,十幾個人點着燈出來瞧。柳青青吃了虧。哪敢再留,拼着命逃到河邊。跳進水裡。在小船底下伏着,追上來地人合狗尋不着她。才罷了。
柳青青心中卻悔在小梅那裡不曾下功夫套話。原以爲好色有錢的公子多是敗家,家事必定荒廢,卻不曉得相家這樣嚴密,居然養了這許多惡狗。她聽得久無人聲,方拖着冷的打抖的身體爬上船,忍着腿痛劃回去。
好容易掙扎着到梨花巷,她費了許久的功夫才翻回兩重院子。柳青青取燈照看,小腿處血肉模糊,偏又浸了水,痛得已是麻木了。她不敢聲張,咬着脣取酒澆過,灑了些七釐散,又拿酒衝了些七釐散吃下,就流了一頭的汗,倒在牀上喘不過氣來。第二日近午,小憐來請吃中飯,她硬撐着起來吃了半碗飯,卻是頭暈眼花,卻是忍不得了,叫長隨去請郎中。那個曲駝子得了消息,花幾個錢買通了長隨,妝個郎中進來。
柳青青見了曲駝子大驚。
曲駝子因她房裡無人,正好說話,板着臉道:“聽說昨日有位相公子家遭了賊,放狗把那賊咬了一口,想來就是你了。相公子是什麼人?你師父張三娘到他跟前還老實的不敢動彈呢,你要自尋死路,休拖我們下水,那相家我們是惹不起的。”
就這幾句話功夫,柳青青已是換了六七個主意,此時她若招了,將來這些人還要來尋她們姐妹,卻是一輩子在泥水裡打滾。好容易才跳出來,豈肯再合他們有來往,雖然心裡害怕,面上卻妝出一副又臭又硬的樣子,冷笑道:“郎中,你瘋了,說這些糊話。我爹爹現在京裡做官,我姐夫是中書舍人,你再亂說話,仔細你地皮。”大喊小憐,叫人請他出去。
那曲駝子傳了話就是把自家撇清了,這個毛丫頭有沒有聽進去合他沒關係,只要他不得罪相家就使得,對着柳青青冷笑一聲,掉頭而去。
柳青青嘴上說的硬,心裡卻後怕,這個曲駝子積總銷髒,連他都怕的人,想來那相家是惹不起了。還好相家既是叫人傳話,就是不肯合她一個小姑娘計較。只要自己遠着相家,可保無事。
可是棄了相家,哪裡再得有錢又好哄地冤大頭?她想來想去,梨花巷裡極有錢的也多,都是插不進手去地,只有那羅家,王六指原來也打聽過,那姓羅地好性子,心腸又軟,可以下手。那羅老太又是住在小梅的鋪子裡,要從這條路子上着手極是容易,他家暴發在蘇州沒根基,想來動他也無人管地。柳青青想了許久,打定主意就是羅家,想到將來有數千銀子在手,或是自家買田置地坐產招夫,或是辦份體面嫁妝嫁人都容易,就放了心去睡。
她吃苦止非一日,雖是浸了冷水,又吃狗咬,若換了是她姐姐只怕都是一病不起,極少也要將養一兩個月,偏她一來自家有藥會治,二來身體也好,睡了六七日起來,一餐吃了兩碗飯,又活蹦亂跳出來閒走。看到小梅不在鋪子裡,她就貼進去尋小梅娘,或是在門口曬太陽做活的羅老太說話。一連叫小梅當羅老太面趕了兩次。羅老太忍不住說小梅道:“你這孩子心腸硬呢,她一個小姑娘家,來耍耍又不擋你生意,爲何總要她走?”
今天臨時有事……大汗,很抱歉更的晚上,明天爭取早點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