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放亮,雪也終於下得小了些.按理說,程小魚他們這一隊人馬,應當返回大營裡,但在程小魚的帶領之下,他們仍然在沿着地上的蹤跡前進.
不僅僅是凌亂的腳印,在他們前進的道路上,不時便會出現一具屍體.這一路上,程小魚他們已經發現了不下二十具屍體.
“頭兒,我們該回去覆命了!”一名士兵道.
程小魚目不轉睛地盯着他面前出現的又一具屍體,嘴角抽了抽,猶豫了片刻,道:”我們再往前走一段路,好像是雙聯城將他們城裡的百姓都趕了出來,這個天氣,是會凍死人的.”
士兵眨了眨眼,想要說些什麼,話到了嘴邊,卻又吞了回去.
他們不再節省馬力,上了馬向前奔去,半柱香功夫,他們馳上了一道緩坡.十人猛地勒住了馬匹,眼前的一幕讓他們驚呆了.
坡後面能有效的抵擋一部分風力,或者這便是這些人聚集在這裡的原因,程小魚不知道下面有多少人,只能見到一個個密密麻麻的人頭,所有人緊緊地擠在一起.最外頭的是一些老人,男人,越往裡,女人越多,孩子越多.
“這麼多人?”士兵們有些驚慌,他們可只有十個人,就算是全副武裝又能怎麼樣,那些人完全可以將他們這幾個人淹了.”頭兒……我們?”
“只怕就剩一口氣了.”程小魚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眼前的一幕讓他深深地震憾,這讓他想起了好多年以前,也是一個大雪的夜晚,一羣逃難的人也像現在這樣圍成了一個圈子,將他和另外幾個孩子圍在了中間.
後來,他活了下來,外面的那些大人們都死了.僥倖活下來的幾個孩子,還能活到現在的也就只有他了.
眼前的一幕,就好像是一把尖厲之極的錐子,一下子捅破了他一直不想去觸摸的內心的一團夢厴.
“發響箭,標明我們的位置,讓其它的巡邏隊向我們靠近.”他咬着嘴脣,脣上有絲絲血跡滲出.
“頭兒,發響箭可以招來其它巡邏隊,但也可能招來敵人啊!”一個士兵變色道.
“你怕啦?”程小魚猛然回頭,瞪了他一眼.轉過頭來,竟然徑自策馬衝下了緩皮.
另外九名士兵一拉馬頭,跟着程小魚衝了下去,剩下一個士兵糾結了一會兒子,咬咬牙,取下腰間一把弩箭,換上一支特製的鳴鏑,一揚手,帶着尖厲的特殊的嘯叫聲的鳴鏑猛然衝上天空.
馬蹄聲驚動了背風坡下的這些人,呼拉一下子,站起來了不少,但緊接着又倒下去了不少,女人孩子們大聲的哭嚎起來.外面一圈人卻是動也沒有動.
十名士兵如臨大敵,嗆啷聲中,一手抽出了馬刀,一手抽出了手弩,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那密密麻麻的人羣.
那些人都凍得夠嗆,臉色慘白,看那一個個浮腫的臉龐,只怕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欠奉.
程小魚沒有猶豫好大一會兒,便翻身下了馬,向着前方走去.
外邊的那一圈人仍然沒有動,裡面的人卻在拼命往瑟縮着擠得更緊了一些.這裡頭,沒有一個強壯的男人,基本上都是婦女和小孩子.
程小魚走到了圈子外頭,只看了一眼那些仍然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的人,臉色便變了.慢慢地伸出手去,放在了那人的鼻子下面,手微微的抖了一下,那人,早就沒有了呼吸.
手無力的垂了下來,他轉頭看向旁邊,旁邊的那人,沒有任何動作的僵硬地坐在哪裡,程小魚伸手在他肩上輕輕一推,那人應聲而倒.
程小魚臉色蒼白,這一瞬間,他似乎又回想起了十幾年前那個惡夢般的風雪夜.
他向着內裡走去,女人們擠得更緊了一些,這個時候,連哭都不敢哭了.程小魚忽然省起自己手裡還提着出了鞘的馬刀,他轉身,將手裡的刀向外面投去,哧的一聲,紮在了地上.
他的面前是一個身體瘦得像一個麻桿,臉卻浮腫的女人,懷裡緊緊地摟着一個大約五六歲的孩子,正瞪着一雙大大的眼睛,滿懷恐懼地盯着他.
因爲瘦,那雙眼睛顯得特別大.這雙大大的眼睛,再度刺痛了程小魚的心,他有個弟弟,便是死在了那場風雪夜中,程小魚最後被人救走的時候,弟弟留給他最後的映象,就是那雙仍然瞪得大大的眼睛.
他伸手入懷,摸出了一根肉脯,蹲下身子,遞給了那個孩子.
身旁陡地傳來風聲,一個看起來半死不活的躺在地上的傷兵猛然向他撲了過來,程小魚身子微側,一伸手便抓住了那漢子的手腕,輕輕一帶,那人便卟嗵一聲撲倒在地上,卻是再也沒有爬起來,躺在哪裡,只是拿眼狠狠的瞅着他.
“那是吃的.”程小魚輕輕地道.這個傷兵也只剩下一口氣了,程小魚從懷裡摸出了那個扁扁的酒壺,揪着漢子的嘴,往他嘴裡倒了一點點.
他站了起來,將懷裡所有的肉脯都掏了出來,挨個兒的遞給那些孩子和女人.
飢餓寒冷還是戰勝了恐懼,有人慢慢地咀嚼起來.程小魚大步的走出了這個圈子,走到自己的士兵跟前,大聲道:”都掏出來.”
十名部下一言不發的都將身上帶着的肉脯掏出來遞給了程小魚,連每個人身上那個扁扁的酒壺都掏了出來.
拿着這些東西,程小魚再一次走進了這個圈子.開始分發那些食品,食物並不多,哪怕是每個人只分一塊肉脯也不夠.
他行走在這羣半死不活的人當中,不時會扶起一個人來,往他們的嘴裡灌上一小口酒.這口酒,或者便能救他們一條命.
外面的十名士兵也跳下了馬來,慢慢的走進圈子,從程小魚手中接過一些肉脯和酒壺,幫助他開始救人.
終於有些人有了一些生氣.
“頭,我剛剛清了一下,死了差不多一半人,外頭的人幾乎沒有活着的,現在還剩下五百多人,怎麼辦啊?”
“帶回去!”程小魚咬着牙道.
“啊?”士兵們都大吃了一驚.
“不帶回去,他們終究還是會死.”程小魚嚥了一口唾沫,”要是上頭怪罪下來,我一人承擔.我相信,只要到了咱們軍營,上頭縱然不滿,也不會看着這些人活活被凍死餓死的.”
“頭,我們是敵人,他們能跟着我們走嗎?”一個士兵低聲道.
程小魚沉默了片刻,轉過身來,看着那些面上仍然帶着惶恐之色的人羣,清了清喉嚨,大聲道:”想來你們也知道,我們是大明的士兵.”
他的話音剛落,人羣再一次的騷動了起來.
等到人羣再次安靜下來,程小魚這才道:”我知道,你們不相信我們,也會憎惡我們,害怕我們,但我想告訴你們的是,你們在這樣的天氣裡,是撐不下去的,你們想要活下去,只有一條路,那就是跟着我們走,我們那裡,有溫暖的營房,有足夠的食物,所以爲了活下去,爲了這些孩子,請跟我回去吧!或者你們的父親,兄弟,丈夫是我們的敵人,但你們不是.你們應當活下來.”
人羣微微的騷動起來.
“我們要回去了,想要活下去的,跟着我們走吧!”程小魚牽着戰馬,邁着沉重的步伐,慢慢的向回走去.
人羣一片寂靜,半晌,一個抱着孩子的女人站了起來,踉踉蹌蹌的跟在了程小魚的身後.又一個女人牽着一個半大的孩子站了起來,慢慢的,在程小魚的身後,跟着的人越來越多.
程小魚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絲的笑容.
活着,總是人最本源的追求.
“再發一支鳴鏑定位,我們需要更多的同伴來幫助我們.”程小魚對身邊的一名士兵道.
“是,老大!”士兵拿起手弩,換上特製的鳴鏑,射向天空.他的手弩還沒有放下來的時候,臉色卻已是大變,遠方,有雪龍捲起,有蹄聲隆隆,但那裡,卻沒有與他們一樣的鳴鏑響起,這隻能說明一件事情,來的是敵人.
“秦軍!”士兵們條件反射的一下子跳上了戰馬,拔出了戰刀,齊唰唰地轉頭看向程小魚.
敵人來得及快,轉眼之間,便已經到了目力可及的範圍之內,足足有上百騎雷霆軍騎兵,這一下程小魚也變了臉色.這麼多人,他們想跑,只怕也跑不脫了.
“兄弟們,我連累了你們.”程小魚苦笑着向衆人道.
幾個呼吸之間,上百名秦軍便逼了過來,在距離他們數百步的地方勒緊了馬匹,爲首一名將領,冷冷地注視着程小魚他們這一行人.
程小魚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勒馬緩緩向前而去.
“老大!”身後士兵們叫了起來.
“呆在這兒,別動!”程小魚緩緩地搖了搖頭,他甚至還刀入鞘,跳下了戰馬,就這樣一步一步的向着對面走了過去.
雷霆軍的戰鬥力絲毫不比他們差,就算是一對一,他們也不見得就有必勝的能力,更何況,現在對方的戰力是他們的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