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軍隊重奪萬州城的消息,已經在郡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長時間以來,荊湖郡城雖然築起了對抗齊人的第二道防線,但作爲戰爭的最前沿,這裡的人,無疑是朝不保夕的。亂世之中,人命不如狗。誰也不敢保證當荊湖防線一旦崩潰的時候還能活下來。
所有的人,壓抑的生活着。所有的人,也都在爲戰爭服務。青壯男子走上前線,老弱婦孺則要承擔起生產的重任,在整個荊湖郡,你能看到在勞作的,基本上都是老弱婦孺,偶見青壯男人,也都是一些殘疾者。他們,都是在戰場之上受了傷,僥倖不死而退下來的。
雖然殘廢了,但對於他們的家人來說,卻未償不是一件好事。因爲總算是活着,更多的,則是生龍活虎的離去,回來的時候,卻只有一具遺體或者是一個骨灰罈子,甚至只有一塊簡單的靈牌。
荊湖郡裡,幾乎每天都有人在出喪。送靈的不僅有稚子,還有白髮蒼蒼的老者。
只要戰爭還在繼續,這種日子就會沒有盡頭。
所有的人都麻木地重複着自己的工作。前線的將士奮勇殺敵只爲保護後方的親人和家園,後方的老孺不分日夜辛苦勞作只爲能給前線的將士多提供一點點的保障,哪怕是多一口吃食,多一件衣堂,多一片盔甲,說不定就能讓自己的家人能活着回來。
而現在,這樣的噩夢正在逐漸遠離他們而去,即便是升斗小民也清楚,只要奪回了萬州城,那麼荊湖就將不會再是戰鬥第一線了,他們將迎來安寧的日子。
哪怕戰爭還在繼續,至少他們有了一口喘息的機會。
勝利,是治療傷痛一劑良藥,雖然不能藥到病除,卻至少能暫時讓那錐心的痛變得淡一些。勝利了,就代表着他們的兒郎活着的機會更大,勝利了,就代表着離戰爭結束又近了一步。
每個人都有着自己的期盼。
普通百姓盼望着戰爭結束,盼望着自家出征的兒郎平平安安地回來。
將軍們盼望着奪回故土,在戰場之上用鮮血來書寫自己的功勳。
帝王們則盼望着一統天下,名垂青史。
人,總是在希望之中活着,直到他死亡的那一刻。
郡城城樓之上,站着兩個人。他們是荊湖防線的文武之首。
“聽!歡呼的聲音!”程務本將手攏在耳邊作出傾聽狀,滿臉笑容地對着身邊的曾琳道。“多長時間了啊,我終於又聽到了那發自內心的歡呼之聲。”
曾琳卻沒有笑,他側頭看着身邊的這位白髮蒼蒼的老帥,曾記得他剛剛來到荊湖郡的時候,還沒有這麼老。而這一年多來,他要面對的不僅是對面的齊人無休無止的進攻,還有來自朝堂之上那位至尊的猜忌和根本就無法掩飾的殺意。兩相交攻,哪怕心志堅如鐵的老帥,也終於到了撐不住的時候了。
老帥臉上的笑容是發自內心的,沒有絲毫做作之態,這讓曾琳的眼睛更酸澀了一些。當年的老臣子,剩下的已經不多了,只怕不久之後,又要走一位了。
“能不能不走?”曾琳突然道。
“不走不行啊!”程務本臉上仍然在笑着,放下了攏在耳邊的手,放在牆垛之上,將上面的積雪輕拂而去,露出內裡黑黝黝的岩石。
“有什麼不行的?你只要不離開荊湖,誰能奈何得了你,上京城的那位,真敢翻臉麼?他不要他這花花江山了?”曾琳怒道。
程務本臉上的笑容緩緩斂去,轉頭看着曾琳:“曾兄,以前陛下或者不敢,所以會忍着,哪怕想將挫骨揚灰也會忍着,但現在不一樣了啊,卞無雙來了,以卞無雙的能力,足以取我而代之,或者尤有過之也說不定啊!拿下了萬州城,我們已經贏得了喘息之機,齊皇也正在找機會削弱齊國這些強橫世家的實力,不將那些世家豪族的實力徹底打爛,齊皇絕不會發一兵一卒前來援救,所以這正是收拾我的好時機啊。我若不走,荊湖只怕就要打內戰了。真到了那時候,曾兄,你是助我呢,還是助卞無雙?”
“我?”曾琳張了張嘴,只覺得胸口堵了一口大石,將他喉嚨裡的話生生的噎着內裡,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不能這樣啊!我辛辛苦苦守護的家園,怎麼能因爲我一條性命而陷入萬劫不復之地呢!”程務本搖頭,道。
“那些人就是看準了你這一點,所以纔會肆無忌憚。”曾琳深吸了一口氣,“你是不是傻?”
“或者吧!”程務本哈哈一笑:“曾兄,人活七十古來稀,我差不了多少啦!能以我一死,換來大楚的上下戮力一心,共抗強敵,這我可是賺了。這不正是我一直想要得到的東西嗎?活着的時候得不到,死了得到也不錯啊!”
“你這麼相信卞無雙?”曾琳不滿地道。
“卞無雙的才能是勿容置疑的,他一個破家滅國的傢伙,跑到楚國來,無根無基,根本就沒有謀反的可能,他想要繼續保證他卞家的榮華富貴,就不容他不殫精竭慮爲大楚效力,對他而言,大楚長盛不衰,他卞氏才能過得更滋潤啊,所以在這一點上,我是絲毫不疑他的。”程務本肯定地道:“我所擔心的,只不過是明皇秦風,還有齊皇曹天成啊!”
“明皇也還罷了,短短的時間之內,便讓明國強勢崛起,吞越滅秦,才情自古罕有,但那曹天成,哼哼,不過是家大業大罷了。”曾琳冷哼道。
“可不能這麼說!”程務本道:“此人心狠手辣,心計深沉亦非一般人所能及啊,曾琳,你想想吧,當初他們在算計明國失敗之後,他能當計立斷與秦風媾和,來惜送出好不容易得來的三郡之地,以換取他們對我大楚的致命一擊,這是一般人能爲?安如海,江濤在齊境之內縱橫來去,你以爲齊皇當真無法制約,他在用他自己子民的血來清除身體內的毒瘤,這是平常人敢爲?一戰功成,親王曹雲去職,郭顯成上位,變成了傀儡大帥,卻又放任賙濟雲手控大軍,藉着我們的手,慢慢地磨平齊國豪族最後的實力,這是何等的膽氣魄力啊!此人或者略遜於秦風,但卻絕對是人中梟雄啊!比起這二位,咱們的皇上,可就差了許多啊!”
曾琳嘆息不語。
“其實二皇子本身才能也不差,只是他生不逢時,偏偏碰上了這二人啊。”程務本長嘆,“如果當初繼位的是大皇子,或者大楚能堅持更長的時間,大皇子宅心仁厚,雖進取心不足,但守成卻有餘,在這二人面前,守成尚嫌心有餘而力不足,偏偏咱們這位二皇子還想加入到這場逐鹿天下的浩劫當中去,楚國落到今日,卻也怪不得誰去。”
“假如是大皇子登基,又豈會有秦風的橫空出世?這世道又豈會演變到今日?”曾琳黯然神傷。
“是啊是啊!”程務本一愣之下,卻也是反應了過來:“這豈不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了嗎?如果是大皇子登基,或者那秦風就是我大楚的一員猛將,國之幹臣了,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
“老帥,我知你絕不肯留在荊湖了,但是,這世上也不見得沒有你容身之地。”曾琳咬了咬牙,道:“你不在荊湖,卻也不必回上京。”
程務本微笑着看着曾琳,“你是想讓我去越京城?”
曾琳用力的點了點頭:“正是。老帥與明皇之間本來就交情非淺,當初老帥可是爲他立下過汗馬功勞的,以老帥的能力如果去明國,明皇必然到履相迎。就算不再爲明皇效力了,去那裡養老也不錯,又何必一定要回上京城去送死。”
程務本沉默了片刻,“我已經讓寧知文把我的家人送去明國了。”
曾琳大喜,“老帥這是同意了?”
“去上京城的,只有我和我的老妻二人而已。”程務本接下來的話,又讓曾琳如墜冰窟。
“本來讓那個老婆子也跟着去照料孫兒的,不過那也是個倔人,說孫兒們都大了,重孫兒她反正也是看不着了,所以一定要跟着我,沒辦法!”程務本臉上露出了溫柔的笑容。
“老帥,何至如此啊?”曾琳哽咽道。
“我是楚臣啊!”程務本輕輕地道:“先皇待我如兄弟,我怎麼能揹他而去呢!我老了,去和先皇爲伴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安如海那個傢伙,比我年輕多了,早就去找先皇了,我是將軍的時候,那傢伙還在先皇跟前打雜呢!哈哈,我還踹過他的屁股,這一次再碰到了,一定要狠狠地踹他幾腳。”
曾琳再也聽不下去了,猛地轉身,向着城下而去。
程務本似無所覺,仍然注視着滿城的燈火,喃喃地道:“陛下啊,我盡力了,我來找你,心中坦蕩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