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噹一聲,推開了臥室的門,一股難聞的味道隨着門被打開撲面而出,很難想象,這便是駐紮在登縣的齊軍現在實際上的最高指揮官住的地方。
這幢宅子很大,齊軍攻佔登縣之後,不少登縣本地的富人要麼逃之夭夭,要麼身首異處,這樣的宅子在城中其實是不少的。束輝親自將石磊送到了登縣之後,樑達爲了討好這位他眼中的這位束大人的心腹,特地挑了一幢最好的送給了石磊居住。
不過實際上,這位石磊只有在諸如樑達這類人上門時,纔會在前面富麗堂皇的宅子裡接待一下,只有他一人在家時,他都住在後院的一幢獨立的偏房之中,而這樣的房子,以前都是給這幢宅子的原主人家中最沒有地位的下人們住的。
屋子裡一團亂糟,衣物扔得滿地都是,更顯現的,則是滿地的酒罈子,屋子裡到處瀰漫着一股酸腐的氣息。
掩上房門,一切的動靜便被隔絕在了門外,石磊重重的仰面朝天的重重地跌倒在亂七八糟的棉絮,衣物當中,伸出一隻手,胡亂的摸索着,終於,不知從哪裡摸索出一罈酒,伸手拍開泥封,單手提起便往嘴裡倒去。
酒倒進他的嘴中,但也有不少從嘴邊流了下來,流淌到了他的身上,流淌到了他身下的被窩當中。
酒香暫時掩蓋住了屋裡難聞的氣息。
如果讓人看到,很難相信這位便是在數千齊軍面前威嚴的副將。
痛苦,憤怒,悔恨,仇怨,無時無刻不在咳齧着他的心。
他是石磊,現任的齊國駐登縣駐軍副將,但他還有另外一個名字,楊毅,他還有另外一個身份,曾經的大楚內衛副統領。
比起現在的生活,那時的他,何等的風光,何等的尊貴,而現在,他卻像一隻老鼠一般生活在不見天日的黑暗之中,頂着一個陌生的名字,過着擔驚受怕的日子。
而這一切,不過都是緣於二年之前的那場讓楚國翻天覆地的政治動亂,而他,只不過是那場動亂之中一個犧牲品而已。
太子成了幕後最大的黑手,而自己,當然便是他最大的幫兇,這便是上京朝廷給他的定位。這個罪名也讓他成爲了至今爲止,楚國緝拿的地位最高的欽犯。
其它的被通緝的人,或者還有翻身的一天,但楊毅知道,只要閔若英還一天在位,自己被通緝的事實就不會改變。
因爲在閔若英的計劃之中,自己就應當在這場事件之事成爲一個死人,而讓他意外的是,自己居然逃脫了這場陰謀,不但自己跑了,還成功地將家人也送走了。
是的,自己雖然逃脫了,但同時,這也坐實了自己的確就是這件事情的幫兇。楊毅知道自己百口莫辯,更何況,就算能辯,坐在上面的閔若英又會給自己這個機會?
天下人都認爲自己便是那個罪大惡極的人,可是自己知道,自己不是。
滿滿的又灌下一大口酒,辛辣的酒意絲毫不能沖淡心中的酸澀。
自己是無辜的麼?只怕也不是。至少在自己逃到齊國之後,已經不是了,爲了自己和家人能夠倖存下來,自己投奔了束輝,用無數楚人坐探以及自己所知曉的諜報網的盡數陷落,換來了如今看似平靜的生活。
那都曾經是自己的部下,用他們的鮮血,自己才活了下來。
自己是一個罪人,是一個十惡不赫的混蛋。低低的嗚咽了一聲,他高高的舉起手,酒罈中的酒嘩啦啦傾倒在頭上。
手一揮,酒罈撞在牆上,砰的一聲,撞得粉碎。
“閔若英,楊青,是你們逼我的,是你們逼我的。”他壓低了聲音,用棉絮緊緊地捂着自己的頭,號淘痛哭起來。
哭聲驟止,棉被飛起,楊毅的身體已是到了門邊,縱然是在失態之下,曾經的內衛副統領,與郭九齡並駕齊驅的九級高手,仍然保持着他的警惕性,或者說,現在的生活,讓他的身體時時刻刻都高度緊繃着。
院子裡來了人。
他在登縣,沒有朋友,沒有家人,孤家寡人一個,平素偶爾到他這裡來的,也只有樑達一個,而且,樑達並不知道自己住在這裡。
他的神色有些恐懼。縱然他是武道修爲上的好手,但他知道,這個世上,能要他命的人太多了,他是閔若英必然要殺的人,而閔若英也的確有能力追索他的性命,不僅是爲了那件事,也爲了自己後來的出賣。
靜靜的站在門後,院子裡的聲音更加清晰,楊毅的表情卻有些古怪。外面的確來了人,但腳步輕浮,忽重忽輕,顯然來者武功修爲並不高,了不起也就一個四五級的剛入門的水平,這樣的人,怎麼會找上自己的門來。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聽着腳步聲漸漸的靠近門邊,伸出手去,按在了門板之上,只要輕輕發力,在對手接觸到門板的時候,真氣透門而出,輕而易舉的便能要了那人的性命。
不對,還有一個人。楊毅神色略變。在那個腳步輕浮的人的背後,應當還有一人,那人的修爲,絕對也在九級以上。如果不是現在的他凝神靜氣,他根本不會發現。
這纔是對的。
來的人是誰,不用說也能知道,終於還是找來了嗎?他閉上了眼睛。但同時,臉上也露出了嘲諷的神色,一個九級高手,還不足以讓他手足無措,這裡是登縣,這裡還有數千駐軍。
他收回了手,退回到了屋子中間,破窗而出,逃往軍營,對方便是有三頭六臂,也得暫時離去,只是可惜,自己又要換地方了,在樑達這裡還是很不錯的。
不過楚人既然已經發現了自己的所在,那麼追殺必然會連綿不絕的源源而來。
搖了搖頭,他環顧四周,似乎沒有什麼是需要自己帶走的。
砰砰砰。讓楊毅大爲意外的是,外面的人竟然咚咚的敲起門來,似乎他們並不是不速之客,而是早有邀我的拜訪之客。
“楊統領在家嗎?”聲音很蒼老,卻又很熟悉。聽到這個聲音的楊毅,臉色卻又是變得蒼白無比。
郭九齡,曾經的同僚,曾經的對手,也同樣是在那一次事件之中的受害者之一。郭九齡在落英山脈回來之後,一身曾傲視天下的九級修爲身爲,忽啦啦跌到了五級,勉力算是保住了性命。
臉色數變之後,楊毅終於是腳步覺重的走上了門邊,對於這位在內衛系統之中曾經最大的對手,他極爲了解,如果沒有萬全的佈置,他又豈會這樣大模大樣的前來敲門,他的武功是沒有了,但並不代表他的腦子也沒有了。
手握住了門把,緩慢的拉開,門前站着的人身披鬥蓬,花白的頭髮,皺紋橫生的面孔,與他映象之中的郭九齡大相徑庭,但那眉相,那神情,卻又是那樣的熟悉。
越過郭九齡顯得有些佝僂的身子,楊毅看向了他的身後,臉色又是一變。門前大樹之下,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
兩個女人。
一個是他先前察覺到的九級高手,另一個卻氣息飄忽不定,就算此刻自己眼睛明明看到了對方,但氣機卻根本無法鎖定對手。
難怪郭九齡有恃無恐,原來他們爲了殺自己,竟然出動了一位宗師級的高手。倒也捨得下大本錢,縱觀大楚,宗師級的人又有幾個?
不對。前面的那個女人好生熟悉。楊毅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身形略略靠前的那個女子身上,對方蒙着臉,但那雙眼睛,卻如此的熟悉。
“楊毅,你還認得我嗎?”女子緩緩解開面上的紗巾,一張略顯蒼白,卻又國色天香的面孔出現在楊毅的面前。
“昭華公主!”楊毅失聲叫了起來。
踩着深深的積雪,閔若兮緩緩向前,身後的那個女子猶如鬼魂一般的飄行在他的身後,蒙臉的黑巾之上,一雙幽深的眼睛,正眨也不眨的盯着楊毅,讓他覺得似乎自己正被一頭洪荒巨獸扼住了咽喉一般難受。
閔若兮站在了郭九齡身側,居高臨下的看着楊毅,是的,是居高臨下,雖然她的身材比起楊毅要矮一些,但站在哪裡,給楊毅的感覺就是居高臨下。
楊毅緩緩的跪了下來,“見過公主殿下。”
閔若兮越過了他,徑直走到了屋內,瑛如袍袖一振,屋裡亂七八糟的東西立時飛了起來,飛向一角堆疊了起來,一張桌子,幾個凳子在這些浮雜閒物被震飛之後,終於露了出來。
閔若兮坐在一張凳子上,回頭看着門邊還跪在地上的楊毅,久久不語。
楊毅垂首跪着,此刻,他的心裡並沒有半分逃跑的念頭,跟在公主身邊的那個人是瑛姑,數年之前,還是名聞大楚的九級巔峰高手,自己雖然與她有差距,但卻也不是高不可攀,但時隔兩年,自己重新站在她的面前的時候,對方卻像高山一般,讓自己不得不仰視了。
他知道自己逃不掉,從九級到宗師,看似只有一級之隔,但實際上雙方的差距卻是天差地遠,在一位宗師面前,自己是根本無法逃跑的,因爲對方可以輕而易舉的殺死自己,至少可以在自己的援軍到來之前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