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彎月高掛在寶清港的上空,將高高哨塔之上值崗士兵的身影投射在地上,拉得極長,不時來回走動的影子在碼頭上平整的石板地面之上朦朧的移動。偶爾能聽到一隊隊士兵列隊走過巡邏的聲音,除此之外,便是海浪拍擊碼頭的聲音,微風之下,一波波的浪涌打在堤坊之上,嘩啦啦的跳起來,又嘩啦啦的落回去。
港口區內極其安靜,現在這裡駐紮着兩支不同的軍隊,而在不久之前,他們還在互相敵對,爲了避免不必要的一些摩擦發生,雙方長官都不約而同地將自己的部隊約束在軍營之中,不讓他們走出營門半步,嚴格的紀律之下,軍營裡都靜悄悄的聽不到任何的喧譁聲。燈火也早就熄滅了。
而與之相對應的,卻是外面的平民區內,卻是燈火通明,來來往往的人羣絡驛不絕,對於他們來說,最好的消息,就是戰爭結束了,他們將迎來難得的平靜。
對於他們來說,這的確是再好不過的消息,寧爲太平犬,不爲亂世人,安安穩穩有一口飯吃,能在這樣的夜晚,出去喝點小酒,聽聽小曲,回到家裡,有溫暖的牀榻和一家人的等候,這就是最美好的生活。
碼頭之上,兩個人並肩坐在一起,兩條大長腿垂下堤防,有一下沒一下的嗑着堅硬的石堤,軍靴上的軍刺撞擊着石面,發出清脆的聲音。
“小貓,今天的軍議之後,有什麼感想?”秦風凝視着飄浮在不遠處的那幾艘龐大的海船,那上面的軍旗也換成了太平軍的旗幟。
“程務本不愧是老辣之人,對於全局的把握,以及對人心的窺伺,讓人驚歎。”小貓想了想,實打實的道。“他提出的這個計劃龐大,紛雜到超出我的想象。但是不得不承認,一旦承功,我們太平軍將一飛沖天。”
秦風微笑着點頭:“你現在明白我爲什麼要想盡辦法將這個程務本拉入夥吧?爲了達到這個目的,我甚至暗使心機,讓兮兒也不由自主不明所以的加入到了督促程務本的行列之中。”
小貓道:“老大,你如果多想一想,也一定能想出這樣的計劃。”
秦風搖頭,“你倒是對我有信心,可是我不得不承認,他的這個計劃,我想不出來。這就是老傢伙們的老辣之處,他們經得多,看得多,站得也更高一些,像我們這些人,必竟年輕,沒有經歷,那來經驗?我的想法一直就是按部就班,但正如程務本所說,拿下了正陽郡,卻讓洛一水得勢或者秦國人得手,我們最終也只能是屈居一方,了不起不過是一個地方豪強罷了。”
“這一次步子邁得太大,我們的兵力只怕有些捉襟見肘。”小貓皺眉。
“就算差,也差不了多少,程務本的計劃,本來就不是以人多而取勝的。”秦風笑道:“統帥二十萬大軍的楚國鐵壁,的確名不虛傳。真是要感謝閔若英將他送到了寶清,送到了我的手中啊!”
“可他的心中還是隻有閔若英。”小貓的聲音略微發嘶。
“不,你錯了,他的心裡只有楚國。”秦風淡淡地道。“只不過是因爲閔若英坐在那個位置上而已,他想着的是楚國的利益,卻不得不盡心竭力爲我們出謀劃策,想來也是一件極有趣,極興奮的事情。”
“以後怎麼收場?”
“等我們站到了與閔若英對等的地場之上後,再來談怎麼解決這個問題吧,現在,思之過早。”秦風道。“小貓,心中不舒服了?”
“有一點!”小貓點頭。“老大,我恨閔若英,我恨楚軍,我甚至恨楚人。”
秦風將手搭在了小貓的肩上,用力的摟緊了他:“可是,你也是楚人。”
“不,我是太平人。”小貓用力地道。
“又想起紅兒和你那沒出世的孩子了?”秦風聲音也低沉下來。
小貓低下頭,兩手捂住面龐,他竭力忍住不讓自己的眼淚流下來,強烈的壓制讓他的肩頭劇烈的聳動着,喉嚨中發出啞啞的聲音。
不知道用什麼話安慰他,秦風只能緊緊地抓着他的肩頭。
當年的兄弟,現在還在他身邊的只有小貓得野狗了,和尚不知所蹤,豹子幾個已經命喪沙場,而剪刀,不提也罷。
“三個年頭了,也不知她們墳頭之上的荒草有多深了,沒有人在她們的忌日和逢年過節的時候,給她們燒點紙線,香燭,也不會有人爲她們送上一點好吃的。老大,你知道嗎,紅兒最喜歡吃的就是安陽城西那家烤鴨館裡的甜面鴨,我到了這裡之後,找了很多家,卻再也找不到那一家的味道了。”小貓放下手,擡起頭,眼眶通紅。
“那裡面有家的味道,有親人的味道,自然是不一樣的。”秦風黯然道,“不止是紅兒,還有那千餘名敢死營兄弟。”
“我們什麼時候能打回去?”小貓問道。
“不知道。”秦風搖頭:“也許十年,也許更長。但終有一天,我們是會回去的,我們會在帽兒山上給紅兒,給那些兄弟們風光祭祠,告訴他們,我們回來了,我們給他們報了仇,他們在九泉之下,可以含笑瞑目。可要達到這個目標,就需要我們不斷的去奮鬥,去努力,去打垮我們面前的所有敵人。”
小貓堅定的點點頭,“我明白。”
“小貓,在達到這個目標的過程之中,我們需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這或許會讓你感到不舒服,但卻是我們不得不走的一條路。”
“我只求老大在這個過程之中,永遠也不要忘掉自己的初心。”小貓看着秦風,目光炯炯。
“不忘初心,當然,我怎麼能夠忘記?”秦風仰頭,看着天上的明月,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明白小貓的擔心,自己娶了昭華公主閔若兮,有了一雙可愛的兒女,現在又將程務本,江濤等人納入到麾下,而這,或者是小貓內心深處最不想看到的,他認爲太平軍與楚人之間只有仇恨,而不會有其它的牽扯。
如果是單純的報仇,那的確很好說,但秦風要做的,卻是一個更宏大的目標,而爲了達到這個目標,爲了更徹底的復仇,事情就複雜得多了。與楚人打交道,甚至與楚國朝廷打交道都將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回去吧,你從來都不是一個會讓我擔心的傢伙,你自己能調整好一切,接下來,咱們可是有許許多多的硬仗要打,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做,只怕要一個個都忙得不可開交了。”秦風站了起來,一把將小貓也拖了起來。
“忙好啊,忙,可以讓我忘掉很多事情,忙,可以讓我距離目標愈來愈近,我現在最怕的,就是突然之間沒什麼事情可做了。”小貓道。
高高的塔樓之上,有三個人正注視着兩個並肩離去的背影,那是程務本,江濤以及江上燕。
“你們猜,秦風與章孝正在談什麼?”程務本笑問道。
“這個不用猜,肯定是在勸服章孝正在接下來的日子裡,與我們精誠合作,他是秦風麾下頭號大將,如果他心不甘情不願,那會出大問題的。”江濤道。“秦風是一個精明人,當然會看出這一點。”
“你們是不是也心不甘情不願?”程務本問道。
江濤笑了笑,卻沒有作聲,江上燕卻是壯起膽子道:“是啊,程帥,這些人,可都是咱們大楚的欽犯,想到要與他們合作,這心裡真不是滋味。”
程務本點了點頭,目視着對方,緩緩地道:“以前有些事情,因爲你位份不到,所以不可能知道,其實就你現在的職位來說,還是達不到知道這些秘密的級別,不過現在情況特殊,有些事情,你也可以知道了。”
江上燕微微一驚,卻是不敢搭話了。
“當年西部邊軍全軍覆滅,與秦風一點關係也沒有,敢死營的叛逆之合,更是莫須有,這些動作,都是爲了掩飾了一位極重要人物犯下的罪行而找的一個替罪羊。”程務本苦笑了一聲:“可是後來發生的事情,誰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如果沒有這些事情,秦風仍然是我大楚朝忠心耿耿的大將,那該有多好啊!”
“替……替罪羊?”江上燕瞪大了眼睛看着程務本,結結巴巴地道。“給誰當替罪羊?”
程務本還沒有說話,江濤已是搶在了前頭:“告訴你也無妨,這個人便是已經死了的前太子閔若誠。”
江上燕目瞪口呆。
程務本看了一眼江濤,並沒有再說什麼,“上燕啊,有些東西,遠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真實的情況,複雜得你難以想象,不過詳情你也不必知道得太多,這對你而言,並不是什麼好事。你只需要知曉,秦風也好,章孝正也好,都是一些可憐人,這也是爲什麼我並不反感與他們合作的道理。其實就現實情況而言,太平軍愈強大,對我們大楚也就愈好,所以,於公於私,我都希望你能在接下來的日子裡,與對方精誠合作,哪怕有時候,像章孝正這樣的人會對你不假辭色,你也得忍着,因爲從根子上說起來,我們大楚是真對不起他們。他們曾經爲大楚立下過赫赫戰功,但最後,大楚朝堂卻背叛出賣了他們。我也是軍人,我理解他們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