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州海陵灣口鹽場。
這座鹽場是海陵最大,在整個復州也是排在前三的大型曬鹽場,有鹽工上萬人,加上家屬,足足有五六萬人口,衆多的人口在灣口形成了一個集鎮,但路過此地的外人只需一眼,便能看出這裡的窮困,除了幾座官衙是紅磚青瓦,頗爲講究外,大都是一些簡易的茅草棚子,層比列次,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屋與屋之間只留出了一條寬不過兩米的狹長通道,整個聚居區內,污水橫流,其臭無比,生存環境極其惡劣。光着屁股的娃娃們赤着腳,便在這狹窄的巷子裡快活地奔跑,腳板濺起的污水不時落到邊上正準備晚飯的婦女們的鍋裡,招來一陣怒罵。
少年不識愁滋味,這些娃娃們自然不知道,即便是被污水弄髒了的這些吃食,他們的父母們也是萬萬捨不得丟棄的,那怕吃飯的時候聞到了裡面的異味,也只能嘆一口氣,捏着鼻子吞下去,家無隔夜糧,用來形容他們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肉食是極少見的,除了年關,一般人家誰也吃不起豬肉,更別說牛羊之類了,白麪饃饃偶爾有之,但那也是爲在鹽田裡掙命的男人們準備的,婦女老人小孩們,更多的時候只能吃着黑乎乎的摻雜着野菜面麩的黑饃,即便如此,一年之中,也總有好幾個月,他們得忍飢挨餓,以便省下一點吃食讓在外面拼命的男人能吃得更多一點。
以前日子還勉強能過,但月前的一場颱風卻讓這裡的人陷入了絕境,狂風暴雨摧毀了他們賴以生存的家園,以前的棲息之地變成了一地的廢墟,他們只能搭起一些更簡易的窩棚,苦苦地掙扎着等待官府的救濟,已經很難在飯點上看到這裡有炊煙升起了。更多的人是形容枯梏,目光空洞裡看着遠處那一塊塊整齊的鹽田,那裡出產能日進斗金,但卻沒有一文是屬於他們的。
但已過去了一月有餘,還是沒有盼到官府的救濟,這裡的人已到了生死存亡的邊緣,一股股危險的氣息正在慢慢地聚積,漫延。如同天上的雲層,黑壓壓烏沉沉,似乎隨時有可能壓將下來,將一切碾成粉碎。
今天鹽田裡沒有一個男人出工,大家都守候在粉墟之上,守護着自己的家人,似乎在盼望着發生一點什麼。
傳來了清脆的馬蹄敲擊路面的聲音和整齊的腳步,但沒有人去關注正奔向這裡的官老爺,衆人默默地坐在自己家的窩棚着。
孔慶東非常生氣,非常憤怒,作爲灣口鹽場的總管,他的任務就是要爲向大帥出產足夠的鹽,但一個月前該死的一場颱風,讓他本月應生產的份額已是大大不足,這已夠讓他愁腸百結了,偏生今天手下來報告,鹽工們罷工了,沒有一個人去鹽場曬鹽,這更讓他怒髮衝冠,這些該死的窮鬼,泥腿子們,看來是不想活了。
沒有太多的想法,他帶上了鹽場的數十名兵丁,徑自奔向這裡,他要用刀槍教會這些窮鬼們該怎麼做事。
往日見到他誠惶誠恐,恭恭敬敬地叫一聲老爺的窮鬼們今天彷彿中邪了,沒有誰理會他,偶爾有一人看他一眼,那冷冷的目光讓人身上發疹,孫慶東被他們的怠慢徹底地激怒了,他躍下馬,小心地尋找着略微乾爽一些的地方踩着腳,免得讓腳下那雙剛剛從淮安定製的官靴被弄髒,一手提着官服的前襟,另一隻手緊緊地捏着馬鞭,虎視眈眈地從人羣中穿過。身後的士兵緊緊地跟隨着他。
“熊德武,爲什麼不去幹河?”孔慶東用馬鞭戳着一個漢子的胸膛,那漢子赤着胳膊,身上盡是縱橫交錯的傷痕。他是灣口鹽場一塊鹽田的工頭。
熊德武眼中閃過一絲畏懼的光,但一低下頭,卻看見身後衣衫襤縷的妻子和已瘦得和一根竹杆一樣的兒子,胸膛便又挺了起來:“大人,不是我們不想幹活,而是餓得實在沒力氣啊,幾天前,我家就斷糧了,這兩天,這附近的野菜都挖光了,大人,要是再不賑濟,我們這裡就要餓死人了。”
有人起了頭,場地裡立時熱鬧了起來,七嘴八舌地嚷了起來:“是啊,都快要餓死了,還怎麼幹活?”
“我們漢子還能挺幾天,這老婆娃兒老人們怎麼辦,總不能眼睜睜地看着餓死吧,大人,請先發一點糧食吧!”
看着一張張餓得發綠的臉湊了上來,孔慶東有些畏懼地後退一步,卻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團污泥裡,卟的一聲,一隻簇新的鞋子立時便不成了樣子,孔慶東大怒,揚手一鞭便恨恨地抽了下去:“作死麼,作死麼!知不知道大帥的規紀,月底要是交不出足額的食鹽,你們就不是餓了,而是永遠也吃不了飯了。想掉腦袋麼?”
一鞭子下去,熊德武赤裸的身上頓時多了一條血痕,熊德武疼得身子一陣抽搐,身後的婆娘娃兒也嚇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不準打人!”人羣之中不知是誰嚎了一嗓子,頓時羣起呼應,一陣陣的吼聲雜夾着婦女幼兒的哭叫聲,現場頓時亂成一團。
孫慶東冷笑着看着站在他面前的熊德武,掄開手臂,鞭子帶着呼呼的風聲雨點般落下,男人的身上立時佈滿血痕。熊德武握着拳着,咬着牙關,倔強地挺立着一動不動。
“不許打我爹!”熊德武身後男孩忽地大叫起來,一低頭從身後竄出來,一頭便撞在孔慶東的小腹上,卟嗵一聲,將根本沒有防備的孫慶東直接撞了一個屁股墩,坐在地上的污水中。簇新的袍子濺滿了污泥,帽兒也撞歪了,兩手按在地上,卻是抓了兩把糞便,奇臭無比。
看到平日高高在上的官老爺的狼狽樣子,衆人鬨然大笑起來。孔慶東臉色發綠,尖叫道:“你們敢襲官!”一把奪過來扶他的一名士兵手中的長槍,想也沒想,便向面前這個光着屁股,拖着兩條鼻涕的男孩扎去。
“不要!”熊德武的婆娘尖叫着,以常人難以想象的速度撲了出來,一把推開兒子,長槍卟哧一聲,從她的小腹紮了進去,男孩摔倒在地上,母親身上噴涌而出的鮮血濺滿了他全身。坐在地上的孔慶東臉上也濺滿了血液,似乎有些發呆,長槍插在女人身上,卻沒有抽回,女人艱難地回過頭,留戀地看了一眼身後男人,頭一歪,聲息全無。
孔慶東這才反應過來,慌慌地一抽槍,女人立時便歪倒在地上。
“素素!”熊德武慘叫一聲,撲倒在地,摟住倒下的女人,男孩爬了起來,雙手抓住女人垂在地上的手,嘶聲哭道:“娘,娘,你怎麼啦!”
“死人了,官府殺人啦!”人羣中響起尖叫聲,這個石破天驚的消息迅速在人羣中瀰漫開去,越來越多的人涌向這邊。
“孔大人,快走吧!”一名士兵見勢不妙,圍過來的人羣隨時有爆發的可能。
孔慶東站了起來,撣撣袍子,又抹了一把臉,揚起馬鞭,指點着衆人道:“看到了吧,看到了吧,這就是襲官的下場,本官告訴你們,今天要是不下田幹活,明天,你們都得是這個下場。”鞭子在空中虛甩幾下,轉身便向外走,說實話,他現在心裡也慌得很,但卻不能在這羣賤民面前失去了威風,一旦失去了官員的威風,這裡的人說不定馬上便會將他撕成碎片。
孔慶東轉身便走,卻沒有想到他的身後,熊德武已慢慢地站了起來,發紅的眼睛恨恨地盯着孔慶東的背影。
“狗孃養的官府,你不讓我活,我就讓你先死!”這個念頭一旦泛起,便噌噌地竄生,無法遏止,熊德武一步一步向着孔慶東走過來。
四周的鹽工們看到熊德武的動作,都屏息靜氣,本來吵嚷的現場陡然間便安靜下來,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不對,孔慶東和他的護衛們發現事情有些不對頭,就在回頭的一剎那,孔慶東看到一團巨大的黑影迎面撲向了自己,緊跟着自己的頭似乎被鐵鉗鉗住,耳中只聽得喀的一聲響,便失去了知覺。
熊德武撲了上來,熊德武擰斷了孔慶東的脖子,熊德武把高貴的官老爺像一條死狗般踩在了腳下。此時,無論是兵丁,還是鹽工們,都張大了嘴巴,失去了言語的功能。只有熊德武仰天長嗥,如同一匹受傷的孤狼。
“他殺了孔老爺,抓住他!”半晌,一名護衛士兵才反應過來,大叫道。幾名士兵立時便挺槍撲了上來。
“都給我去死!”熊德武嗥叫着,劈手奪下最前面一名士兵手中的佩刀,狂揮着撲了上去,可憐這些士兵們平日裡養尊處優,作威作福,真不要命地廝殺起來,那裡是這個如瘋似癲的大漢的對手,十幾個人居然被熊德武一人殺得四處躲藏,一不小心,便又被熊德武劈翻了一人。
“殺了他們!”人羣中有人喊了起來,“孔慶東死在我們這裡,我們誰也討不了好去,將這些狗日的都殺了!”
不知是誰第一個跳了出來,反正瞬息間,場面便失去了控制,無數我鹽工衝出出來,不到盞茶時間,來時鮮衣怒馬,氣宇軒昂的孔慶東與幾十名護衛士兵便成了爛泥之中毫無生氣的屍體,而殺光了兵西的鹽工們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面面相覷,此時,恐懼才浮上了他們的心頭。
只有熊德武抱着妻子的屍體,嚎淘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