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笑,道:“多謝零號給的這個臺階,這個臺階,讓我們的路好走多了。”
“請!”
“零號知道人生之前是什麼樣子的嗎?”
“不知道。”
“可以歸之爲混沌。”
“對,是混沌。”
“那零號知道人死之後是什麼樣子的嗎?”
“沒有死過,仍舊不知道。”
“若以無神論來說,人死如燈滅,死了什麼也不會想,什麼也不會做,什麼都不知道,就像你未出生之前,也是混沌。”
零號道:“那若是以有神論來說呢?”
我道:“若是以有神論來說,人生之前,是乾乾淨淨、一無所知之魂魄過六道,轉世而成人;人死之後,魂魄離體,過奈何橋,品孟婆湯,仍舊乾乾淨淨而經輪迴。人死,人生並沒有什麼區別。”
“那你的意思是,我現在活着和死了是一樣的?我也不用活着了?”
我笑道:“你焉知你現在是活着,而不是死了?你以爲你活着,你就真的活着嗎?你以爲別人死了,別人就真的死了嗎?你死了以後,你會知道自己死了嗎?你的以爲只是你以爲,難道就是天地間的真存在嗎?你死之後混混沌沌,不知道生後之事,你生之後混混沌沌,不知道死後之事,請問,生和死有區別嗎?”
“這……”
零號愣住了,他被繞進去了,這問題他無法回答,也無從辯駁!
衆人也都聽呆了,只有渾天成在旁邊勸誡零號道:“陳元方素來好逞口舌之利!您千萬不要聽他的!”
零號卻根本沒有理會渾天成,而是對我說道:“請繼續。”
我笑了笑道:“人活着,尊崇的無非是富貴壽善也,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也,怕貧怕賤怕苦怕累怕勞怕煩怕憂怕愁,所以生前之極樂,就是無貧無賤無苦無累無勞無煩無憂無愁,那死後是什麼呢?死後便是無貧無賤無苦無累無勞無煩無憂無愁!由此可見,生之追求,與死後所得並無差別,生與死,又有什麼不同呢?”
零號微微皺起了眉頭。
我知道他是在思索,他完全聽了進去,我繼續道:“人之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也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是冥冥,是杳杳,是莽蒼,是混沌!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生又變而爲之死!是故,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塵垢也!死生爲晝夜,是相與爲天地陰陽兩極之往復也!是相與爲春夏秋冬四時之行轉也!生與死,豈有別乎?”
“無別……”零號囈語似的說了一句。
“好,此題解了!”我笑道:“至於好與壞,您認爲您是好人還是壞人?我是好人還是壞人?這世界上的所有人,是隻有好人、壞人而無第三種人嗎?”
零號笑了笑,道:“我當然是好人,在我眼裡,你是壞人,否則我來這裡幹什麼?至於這世上的人,以絕對來論,除了好人便是壞人,除了壞人便是好人,怎麼會有第三種人?”
我道:“您知道大同嗎?天地萬物,一人之身也——此之謂大同!”
“天地萬物,各不相同,又怎麼會是一人之身?又怎麼會是大同?”
我笑道:“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就比如馬,黑馬、白馬,全都是馬,好馬、壞馬,也全都是馬,馬與馬有什麼分別呢?好與壞又有什麼分別呢?你可說好馬是壞馬,也可以說壞馬是好馬,好與壞,都只不過你內心定下的一個名,而其實物,仍舊是馬而已,區別何在?”
“這是公孫龍子、惠子名家的理論。”零號道:“但你也說了,名與實有分別,好馬、壞馬,雖然都是馬,馬是一樣的,但一樣的只是馬這個名字,而不是實際的個體,就好比,好人,壞人,我是好人,你是壞人,我是我,你是你,雖然都是人,卻並不相同,就算你說你是好人,我是壞人,仍舊是不同的。”
我道:“你說你是好人,我說我是好人,咱們都是好人,那便是一樣的;你說你是好人,你說我是壞人,但咱們是一樣的,那就等同於好人和壞人是一樣的,所以,好與壞,還是沒有什麼區別。”
“不,不,不。”零號搖搖頭,道:“我是好,你是壞。你不能說你是好,也不能說我是壞。你只需要讓我相信,你和我是一樣的。”
“那我的好壞由誰評說?”
“你我之外的第三者。”
“那好。”我道:“你剛纔說這世界上的人,不是好人,就是壞人,那麼好人自然是幫好人的,壞人自然是幫壞人的,否則好人便不是好人,壞人也不是壞人了。在你好我壞的前提下,你讓第三人來評論我是好是壞,這第三人如果是好人,自然是幫你,那本身就不公平,如果他是壞人,他又幫我說話,結論又不會讓你信服,這種評論,還有什麼意義?”
“這……”零號又被我給繞進去了。
我心中暗笑,相士耳、目、口、鼻、身、心六意,一張嘴要是不厲害,還當什麼相士!
我咳嗽一聲,道:“就算是把你好我壞的前提,變成是你壞我好,讓第三人評判的結果仍舊是一樣。或者乾脆把前提去掉,讓第三人來說你我究竟誰好誰壞,結果能有什麼變化呢?就比如在場的所有人,不是你的親友,就是我的親友,你的親友肯定說你是好人,我的親友肯定說我是好人,你的親友又肯定說我是壞人,我的親友也會說你是壞人,我的親友和你的親友都是第三者,第三者既說你是好人,又說你是壞人,既說我是好人,又說我是壞人,請問,這好與壞,有什麼區別呢?”
“這個……”
不單單是零號被我繞暈了,我看見場中的所有人都在緊鎖眉頭,沉吟不語。
我最後道:“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徵徵,其徵也不徵。您,想明白了嗎?”
“你博聞強識,我說不過你。”零號苦笑着搖了搖頭:“請問道是不是無處不在,又到處都無?”
“天有天道,地有地道,人有人道,萬物有萬道,所以說道在天,在地,在人,在於萬物,道無處不在!但天又無道,致使時旱時澇時晴時陰,地也無道,致使山崩海嘯地震河決,人也無道,致使是非不分黑白顛倒,萬物也無道,致使飛禽走獸弱肉強食不恤生靈,所以,道又是到處都沒有的。”
“說得好啊!”零號喟然嘆息一聲:“那道究竟在哪裡?”
我笑道:“就在你的方寸之間,那裡有道,道便無處不在,那裡無道,道便無處容身。”
“好,你說服我了!”
零號笑了笑,道:“既然生與死沒有什麼分別,你我也是一樣的人,道又在我的方寸心中,我還要什麼呢?”
“豁達之人,必有豁達之福!”我拱手道:“多謝!”
“不要忙着謝我,我是有條件的。”零號道:“遵從了我這些條件,以後,你我便井水不犯河水。”
“請講。”
“第一,不准你再領導神相令,割據稱雄;第二,不准你再在世上來回奔走,妖言惑衆;第三,我不想再聽到有關你的任何消息,包括你們麻衣陳家十二字輩中的所有人!”
零號的一雙伏羲目中,閃爍着極其寒冷的光芒,我知道,他不是在請求,也不是在警告,而是在命令,在威脅。
二叔已經忍不住叫道:“你這欺人太甚了!”
零號沒有理會二叔,只是盯着我道:“能不能做到?”
“沒有問題。”我笑着看了二叔一眼,二叔不再吭聲。
“那就好。”零號扭頭就準備走,卻不妨絕無情突然從地上一躍而起,雙手伸出,一把捏住了零號的脖子,叫道:“不準走!不準走!你這個窩囊廢!我苦苦經營這麼久,你就打算這麼放過陳元方了?”
這一下變生肘腋,竟然是誰也沒有料到的事情,渾天成大驚失色道:“陳弘生,你,你吃錯藥了?快放手!”
“我吃錯藥?”絕無情獰笑道:“你們纔是吃錯藥了的人,陳元方這麼不安分,就憑几句話,就放過他?天書也不要了?五大隊和九大隊還要不要臉了?”
零號冷冷道:“陳弘生,那你想怎麼辦?”
“嘿嘿……”絕無情道:“走到這一步,無論如何,你都要取我的項上人頭了,我鞍前馬後,出了這麼多力,你想回去卸磨殺驢,我不服氣!既然你跟陳元方妥協了,你就死在這裡吧!我殺了你,大老闆會接替你的位置,他跟你不一樣,他會讓他陳元方還有陳家的所有人做你的陪葬!”
二叔叫道:“絕無情,大家衆目睽睽,你在這裡殺了零號,還要嫁禍給陳家?”
“零號雖然是死在我的手裡,卻是死在陳家!”絕無情獰笑道:“遺禍於此,大老闆定拿你們開刀!渾天成,你還阻止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