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想說話,卻先聽到了自己咬緊牙關的聲音。
被那一截子木頭一撞,真龍骨一陣劇痛,像是完全炸了起來,眼前一陣發白一陣發紅,交錯扭曲,呈現了許多的剪影。
那個感覺宛如城隍廟裡關於地獄的壁畫。
被火焚燒,被雷擊打,在不是李北斗之前,好像蒙受了許多的苦難。
但是這些皮肉之上的苦難,比不上另一種感覺。
是心裡的痛。
像是有人用一把快刀,來來回回往心上插。
面前出現了一個模糊的人影,我似乎跪在了他面前。
耳畔是個嘈雜的聲音:“對不住了,你不能回去了。”
而我自己不斷重複着一句話。
“你騙我。”
那個人影嘆了口氣站起來,緩緩說道:“你不該回去。”
“你等着,”我聽見自己說道:“我會回去,今天你做的這一切,天地不給你報應,我給。”
那人一陣慘笑。我聽見金戈鐵馬的聲音,那個世界,分崩離析。
我猛然睜開了眼睛。
景朝毀滅,四相局被改,只有一個原因。
有人背叛了我,有人背叛了我。
而我回來,也只有一個原因。
我要找那個人報仇。
可就在這個時候,額頭上那個被紮根的感覺,倏然就斷開了。
一隻手擱在了我肩膀上,可肩膀上一顫,炸出了一層龍鱗。
是跟之前,被帝流漿滋養過一樣堅硬的龍鱗。
那個身影被這種極其強大的力量震開,是萬盆仙。
我反應過來,擡起手去把他拉起來了。
但是一碰到了他的手,我就聽到了“咔”的一聲脆響。
他的手不復之前的飽滿,而是倏然變的乾枯,猶如老樹皮一樣。
擡眼看過去,他似乎一眨眼的功夫,老了五十歲。
我握住他手的位置,出現了一道長長的裂紋。
我不由自主就把手給鬆開了。
同時,發現一個焦黑枯萎的東西,跌落在了面前。
剛纔的復生木。
現如今,復生木的模樣,跟萬盆仙幾乎一模一樣。
我忽然明白了。
復生木雖然幫我把一部分真龍骨和龍鱗滋生了出來,卻沒有把全部的力量貢獻到了真龍骨上。
真龍骨還沒有完全長成。
是因爲這麼多年來,它也有了靈氣——它不想自己死,不,也許,是不想讓萬盆仙死。
我立馬把復生木給拿起來:“你不是能把任何花木給養活嗎?這個你能不能救活?”
萬盆仙搖搖頭:“你要長出全部真龍骨,它,不,我們,就必須死。”
他苦笑了一聲,聲音是老年人才有的乾枯嘶啞:“已經僥倖多活了這麼多年,不好意思再多索取了。”
不,他這話說的違心。
“你那些家裡人呢?”我盯着他:“也許,復生木不光是想讓你活着。”
還想讓那些盆栽,都活下去。
萬盆仙擡起頭,有些難以置信:“那——你怎麼辦?”
我摸了摸頭頂:“該長的,也差不離了。”
剩下的,靠着自己的努力,也不成問題。
萬盆仙吸了口氣,轉身看向了那些盆栽,有些羞赧的說道:“那——我交代交代後事也行。”
他轉身對着自己的大牀走了過去,坐下,就開始打坐。
枯槁的頭頂上,閃現了一抹紅光。
看上去,像是一個小人兒,要從頭頂上鑽出來。
這個身體不能用了,他想着元神出竅,上其他地方去。
一個聲音喃喃的響了起來:“小時候,就有人給我卜算過,人離地活,樹離地死——我是個木命,本不該離開老家的,可惜,我沒聽。”
也許,他跟復生木,一開始,就是一段孽緣。
好些事情,無法解釋,只能說,是天命註定。
我回頭看向了外面的那些盆栽。
盆栽死了不少,但也有一部分運氣好活下來了——是啊,同樣都是盆栽,爲什麼有的活下來,有的死了?
全是命,誰也沒法跟命爭。
“不知道,你還記得不記得,”萬盆仙倒像是跟想起來了什麼似得:“那個紅衣人,從你身邊拿走過什麼東西。”
跟我記憶之中一樣,那個紅衣人跟景朝國君,也許是十分熟悉的。
“什麼東西?”
萬盆仙露出了十分迷惘的表情:“那東西,我不認識,但是上面刻着一些星斗的圖案。”
瓊星閣的東西?
一擡眼,萬盆仙禿頭上的紅光,正要冒出來,宛如旭日從地平線上升起。
我還想細問,可正在這個時候,我忽然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沒等我回頭,窗戶“啪”的就是一聲響。
一個東西從窗戶外面猛然砸了進來。
結結實實,正砸在了萬盆仙的頭上。還不偏不倚——落了他頭頂那個紅光上。
“啪”的一聲,那個紅光消失了。
萬盆仙頹然倒下,像是年久失修的雕像。
我立馬趕上去,這一瞬,跟預知夢裡見到的,幾乎一模一樣。
跌在了地上的,是一條黑漆漆的火腿。
外面一片喧譁,程星河第一個衝了過來,看清楚了那個景象,一下就愣住了。
我立馬扶住了萬盆仙,可他的身體已經僵住了。
回頭看向程星河:“這是怎麼回事?”
程星河嘆了口氣,看向了身後。
是那個狐狸小孩兒。
狐狸小孩兒露出了一個十分甜蜜的笑容。
原來,剛纔狐狸小孩兒不知道爲什麼,忽然大哭大鬧了起來,奔着家的方向就掙扎。
白藿香他們看他可憐,就抱着他到了醬骨頭店。
醬骨頭店已經成了一片廢墟,小孩兒拼命掙扎,似乎要找什麼東西。
他們都覺得小孩兒失去雙親怪可憐的,以爲那地是不是有小孩兒的玩具什麼的,就幫他翻找了翻找,結果挖出了一個大盒子。
蘇尋認定裡面有古董,非要拆開看看,程星河見錢眼開,也是這個意思,結果打開一看,他們臉色都變了。
是個骨頭店珍藏的大火腿。
他們沒忘,萬盆仙就是因爲火腿而死的,於是立馬就要把火腿給拿走,可偏巧,有來幫忙的靈物飢腸轆轆,聞到了異香,想吃。
程星河尋思這東西留着既然夜長夢多,消滅了也行。
結果又來了幾個靈物,對着這個大火腿就爭搶了起來,其中有個靈物一甩尾巴,就將火腿纏過去,又被其他靈物一鬨搶,也不知道怎麼的,就脫手砸到了那扇窗戶上。
程星河皺起了眉頭:“可一個火腿——怎麼能把一個仙砸死?”
“就因爲這是火腿。”
都知道,積年的火腿是非常堅硬的,而這東西本身就是豬的腿,是屍體。
元神出竅,最怕就是遇上穢氣——而豬腿上的穢氣,正砸在了元神上,自然立刻就被污染了,哪裡也去不了了。
趕過來的,都露出了一臉悚然。
我和程星河,不由自主都看向了那個小嬰兒。
小嬰兒被僞裝的很好,完全看不出是狐狸的後代,可他的眼睛,不知道怎麼地,就閃過了一絲狡黠。
難不成——剛纔的哭鬧,是遷怒父母因爲復生木而死,爲了給父母報仇?
有些事情,哪怕你能預知未又如何?
命該如此,防不勝防。
程星河看向了那些數不清的盆栽:“這些東西怎麼辦?”
我吸了口氣:“咱們照料不了那麼多的盆栽。”
老亓答道:“這事兒交給我吧。”
“這些不是普通的盆栽。”
每一個盆栽裡,都有一個靈魂。
可惜,他們的故事,也許只有萬盆仙知道。
“我知道。”老亓抱着胳膊:“我也知道,什麼地方,會成爲這些盆栽的新家。”
那就太好了。
這個時候,周圍來了一圈人——是龍鳳橋的老闆們。
“這——醬骨頭那家怎麼了?”
“九斛軒的禿子又怎麼了?你說着搞邪魔外道,把自己給搞進去了吧?”
我看向了那個小嬰兒。
小嬰兒似乎鬧累了,也睡着了。
而白藿香已經把那個復生木給拿過來了,盯着那東西,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