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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衆僕出現在南陽城中時,不時有士族出來相送。
他們看着身形彪悍的百來勇士,一個個指指點點的。‘女’郎們則是垂着淚,驅着馬車默默地跟在後面,一直相送到城‘門’處。
幸好,陳容坐的是王家的馬車,沒有人注意到她一個‘女’郎魂在其中。
到了城‘門’時,還有一些‘女’郎和士族在相送,陳容透過車簾縫朝外看去,見到尚叟的馬車停在遠處,沒有引起任何人地注意,悄悄鬆了一口氣。
送出兩百米後,衆人停下腳步,目送着勇士們離去
。直到馬蹄踏起的煙塵漸漸消失在視野中,‘女’郎們壓抑的哭聲,還在一路相送。
尚叟看到衆人駛近,連忙驅車過來,喚道:“‘女’郎?”
陳容應了一聲,走下馬車。
她一上馬車,尚叟便低聲說道:“‘女’郎,我跟他們‘交’待了,說是衆人問起,便道平嫗要到西明城尋找親人,你不放心,定要驅車相送,要數月才能回。我也跟平嫗說了,要她這陣子閉‘門’不出,任何人不見。”
陳容知道,他是爲了自己的名聲着想啊。就算到了這個地步,尚叟還是存着一絲僥倖,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
當下,她低低地應道:“我知。”
這時,一個壯漢大喝道:“走罷走罷,不要再耽擱了。”
他聲音一落,馬鞭便是揮得呼呼作響。隨着他這一走,衆人也連連吆喝起來。他們這是擔心莫陽城被全部圍死,救援不急啊。
尚叟連忙驅車跟上。
接下來,便是不息不停地趕路。
出乎衆人意料的是,陳容這個‘女’郎,居然體質極好,她坐累了便騎馬,騎累了又坐車,半句怨言也沒有,沒有給他們添一點麻煩。
光是這一點,便把絕大多數士族子弟比下去了,衆僕在心中暗暗感慨。
如此走了一天,又走了大半夜後,那文士望着掛在天空正中的明月,喝道:“休息一下。”
“是。”
車隊一停,衆僕便驅着馬車,把它們擺成圓形擋在外圍,騎馬的衆人和陳容的馬車則放在中間,開始睡覺——爲了節省時間,大夥要麼睡在馬車中,要麼倚着馬身坐着休息,沒有紮營。
那文士安排好一切後,轉頭看向陳容的馬車。望着車簾晃‘蕩’間,安靜之極的陳容,他拱了拱手,客氣地說道:“‘女’郎,明日午時便可以到達莫陽城了。”
陳容點了點頭,她清聲問道:“不知君子準備從哪個城‘門’入內?”
那文士怔了怔,道:“自然是南城‘門’
。”南陽城位於莫陽城的東南方,從南城‘門’入內,那是順理成章。
“不可”
馬車中,陳容的聲音清亮果斷,她脆聲說道:“胡人也是知曉軍事的,他們必然會在南‘門’處佈下重兵,以防阻我南陽城來的援兵。便是北‘門’也有不妥,我以爲,可從西‘門’而入。”
那文士怔住了,他與衆人相互看了一眼,拱手問道:“‘女’郎以爲西‘門’可入?”
“是。
”
陳容回答得極果斷。
那文士皺眉說道:“容我們商議一下。”他向後退去。
不一會,那文士走了過來,向陳容說道:“‘女’郎所言甚是有理,我們明日便走西側城‘門’吧。”
陳容應了一聲,語氣中,並沒有意見被人採納後的欣喜。
那文士盯着那晃‘蕩’的車簾,暗暗忖道:這個‘女’郎,年紀小小,卻有勇有謀,從容淡定,郎君果然有眼光
第二天一大早,衆人便出發了。
打定了主意從西‘門’而入後,衆人便開始繞道而行。
隨着午時將近,行進變得越來越難,不時有胡人士卒出現在附近。每每這個時候,衆人便屏住呼吸,在馬腳和車輪上包上布條,悄然而行。
中午了。
莫陽城高大的,沆沆窪窪的城牆,出現在衆人的眼前。
縱使隔得這麼遠,衆人也可以看到城牆上人影綽綽。
中年文士站在馬背上,眺望了一陣後,向馬車中的陳容皺眉說道:“西‘門’布有胡卒
。”
馬車中,陳容的聲音依然是四平八穩,無悲無喜,“無妨的,圍城的是鮮卑名將慕容恪,他這是在圍三放一,想‘逼’着莫陽城中的人從西‘門’逃出。這裡佈下的胡卒,只會是虛張聲勢,我們要是入內,他們不會阻攔。”
陳容這話一出,衆人已是面面相覷。
她簡單的一段話中,包含了太多的軍事知識。這個小小的‘女’郎,竟是‘洞’若觀火,把這些謀略說得理所當然。
呆了呆,中年文士問道:“‘女’郎怎麼知道的?”
陳容似是一怔。
好一會,她清聲說道:“君子何不派一個知曉軍事的人看看西城‘門’的佈置?”
中年文士向一個瘦小的漢子點了點頭。
那漢子嗖地一聲,貓腰消失在灌木叢中。
那中年文士再次轉向陳容,又問道:“我們一路從西而來,都不見到胡人伏兵,他們如果真是把莫陽城中的人‘逼’着從西‘門’出,爲什麼不佈置一下?”
馬車中,陳容沉默了一會。
半晌,她清聲說道:“慕容恪地佈置,要是連我們都看出來了,他也成不了名將~”
居然以這種篤定閒適的語氣,給了這麼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
中年文士這下完全怔住了。
他想了想,決定等那瘦小漢子回來再說。
二刻鐘不到,那瘦小漢子回來了。他朝着中年文士雙手一拱,道:“西城‘門’外,煙塵不起,千數胡卒或坐或談,表情閒淡,可以一試”
中年文士點了點頭,咬牙道:“好便走西城‘門’”
他的命令一下,衆人開始整理行裝,拿出武器。
中年文士盯了一眼陳容,指出幾個壯漢,令他們護在她的馬車左右
。
衆人出發了。
他們這一動,便如脫兔,在一個壯漢的高喝聲中,衆人一字排開,刀槍在手,直衝而出。
西城‘門’外是一大片平地,他們這百數人急急衝出時,馬蹄踏出的轟隆聲,驚得胡人們紛紛回頭。
就在這時,陳容突然叫道:“君子。”
那中年文士這時已看不透陳容了,聽到她開口,連忙策馬靠近,大聲叫道:“‘女’郎有何吩咐?”
馬車中,陳容悠然說道:“我們只有百數人,對上千數胡人‘精’騎,無異於螳臂當車。反正打不過,何必緊張?不如像平時一樣,自自然然,輕輕鬆鬆地走過去”
陳容這話,大有名士味道
那中年文士雙眼大亮,連聲叫道:“有理有理。”
他右手一揮,向衆人喝道:“大夥收起兵器,停止吆喝,便如平素郊遊時。”
這命令一出,衆人都是呆了呆。好一會,他們才‘亂’七八糟地收起兵器,拉停急衝而去的奔馬。
隨着他們走近,西城‘門’外,嗡嗡聲越來越大。
剛纔還慌忙站起,急急奔向坐騎的胡人們,這時都安靜下來,他們一個一個地掉轉頭,傻呼呼地看向前方。
不止是他們,便是城牆上的衆人,也在一陣喧囂之後安靜下來,傻呼呼地看向下面。
在他們的前方,那寬闊的城‘門’外,百數個身形‘精’悍,做僕人打扮的壯漢,策的策馬,驅的驅車,閒閒散散的,悠悠然然地走了過來。
他們地動作,舒緩輕鬆,他們前進的車輪,連灰塵都沒有‘激’起。
這些人,哪裡是在向城‘門’衝殺?分明是閒庭勝步。
千多胡人呆呆怔怔時,城牆上的漢族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
中年文士策馬走在陳容的馬車旁,他目不轉睛地盯着那些胡人,伸袖拭了拭額頭上的汗水,道:“‘女’郎,他們沒有拿起兵器。”
另一個緊隨着馬車的壯漢,一邊警惕地四下察看,一邊問道:“陳家小姑子,這些胡人連馬都沒有騎上,兵器也不曾拿,他們真的不會趁機掩殺我們?”
馬車中,陳容的聲音含糊地傳來。
不過,這兩人只是因爲心神不定,忍不住想與她說說話,至於她回不回答,已是不重要。
兩隊人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了。
慢慢的,彼此的面目,都可以清楚看到了。
到得這時,常年跟在王弘身邊,已練就了一身氣度的王家衆僕,已放了開來。他們索‘性’收回眼神,一邊談笑着,一邊策着馬,閒閒散散地向前走去。
兩隊人,只有二百步了。
一般而言,如果是馬上掩殺,這個距離,雙方便要開始做準備了。
可是,不管是胡人,還是王家衆人,竟似傻了一般,胡人們傻傻地看着這些談笑風生的王家僕人們,而王家僕人們,則連正眼也不向他們望一眼。
一百步了
到得這時,胡人還是‘亂’七八糟地杵在那裡,不曾上馬,不曾拿槍。
八十步了
胡人還是傻呼呼地看着他們。
五十步
三十步
這時刻,彼此的面容,表情,眼神,都已一目瞭然。
望着臉上只有好奇驚愕之‘色’,卻無殺氣,也沒有拿起武器的胡人們,王家衆人同時在心中吐出一口壓抑的濁氣
。
二十步了
雙方說的話,都可以清楚聽到了。
十步了。
走在前面的人,已與敵人擦肩而過了。
就在這時
胡人隊列中,一人越隊而出
這人身穿將袍,頦下三絡長鬚,不管是打扮還是形像,都像極了漢族文士。
這文士大步走出,他朝着王家衆人深深一揖,好奇地說道:“敢問諸位,出自哪一個名‘門’顯宦?”
中年文士就在馬車上,朝他還以一禮,朗聲道:“琅琊王府。”
那胡人長嘆一聲,道:“琅琊王府啊?果然盛名無虛。”
他拱了拱手,向後退去。
這時,衆人已經與胡人們擦肩而過,這時,王府衆人也終於知道了,正如阿容那小姑子所說,胡人並不想攔阻他們。
車隊施施然,緩緩然地越過了胡人陣列,來到了城‘門’之下。
當他們出現在城‘門’下百步處時,‘滋滋——’,鐵鑄的城‘門’在刺耳的摩擦聲中,慢慢打開。
一隊晉人出現在城‘門’後。
這些人在看到王府衆人時,同時‘露’出一抹讚賞的笑容來。
不等他們開口,一陣大笑聲傳出,笑聲中,一個皮膚白淨,五官端方的中年文士,踱着方步緩步走出。他一邊走,一邊向旁邊那人笑道:“王七啊王七,直到今日,我纔算服了你了”
站在他身邊的,那個俊美飄逸,容光懾人的少年郎君,可不正是王弘?
此時的王弘,嘴角微揚,似是帶笑,只是他那極清澈極高遠的雙眸中,閃耀着一抹異常明亮的光芒
。
他大步走出。
看到他走來,王府衆人連忙翻身下馬,走下馬車,齊刷刷一禮,同時叫道:“郎君。”
王弘點了點頭,他轉過頭,看向尚叟,看向陳容的馬車。
爲了名聲着想,陳容並沒有下車,也沒有掀開車簾,讓衆人看到,她是一個‘女’郎。
王弘深深地凝視了馬車中的陳容一眼,朝着衆僕點了點頭,道:“進去吧。”
“是。”
衆僕在百數個士族的籌擁下,浩浩‘蕩’‘蕩’地進了莫陽城。
隨着城‘門’‘滋滋——’地關上,王府衆僕同時鬆了一口氣,有的甚至雙‘腿’一軟。
王弘朝他們瞟了一眼,又瞟向馬車中的陳容,然後收回了視線。
王府衆人在鬆了一口氣後,便同時‘激’動起來——做爲一個卑賤的僕役,他們竟被百數士族圍擁着,慎而重之地迎進了城這種風光,直是聞所未聞
他們強行壓抑着歡喜和‘激’動,端起臉,在莫陽城百姓們的夾道歡迎中,緩緩進入了城主府。
他們來到王弘所住的西院時,那中年端方的文士停下腳步,再次朝着他們,也朝着王弘深深一揖,他朗朗笑道:“七郎,死雖可懼,然有了你,有了這些義士相伴,我無畏矣。”
他直起身,又朝着王府衆僕團團一揖,嘆道:“若能不死,諸君風采,必定傳遍天下。”
說到這裡,他大嘆一聲,道:“王弘啊王弘,連僕人都是如此風範,我直不知道你這個主人,是如何的風華絕代”
他長袖一甩,招呼着衆人一一退去。
他們一退,王弘便轉過頭來,他朝着衆僕盯了一眼,把他們的神‘色’變化一一收入眼底後,轉過頭來,看向了馬車中的陳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