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容回到院落中。
平嫗一看到她走近,急急迎上,喚道:“女郎。”目光中憂心忡忡。
陳容朝她點了點頭,道:“無事了,郎主允你留在我的身邊了。”
這話一出,平嫗歡喜之極,她連連說道:“郎主果然是個心善的,郎主果然是個心善的。”
心善?陳容暗中冷笑一聲,朝裡面走去,她一邊走,一邊疲憊地說道:“給我燒水,我要沐浴了。”昨天被關在那屋子裡,她睡沒睡好,整個人一直處於緊繃中,急需要熱水來舒解舒解。
平嫗連聲應是,轉身吩咐起另一個婢女來。
等待的這一會功夫,陳容回到自己的房中,靜靜地坐在塌几上。
前世時,她的性格是急躁的,也是好動的,這般靜靜坐的時候很少,死過一回後,不知怎麼地,她喜歡起這種感覺了。有時她甚至覺得,如果前世的自己,也能這般安守着寂寞,也許不會是那樣一個結局。
轉眼幾天過去了。
這幾天,南陽城人最大的話題,還是王七郎的平安回來。
聽着四周的人不斷地談論着王弘,陳容想起了陳元看她時,那古怪的笑容和態度,心下不安,便坐上馬車,向街中駛去。
至於上得街後,要不要找到王弘,請他幫自己說說話,陳容一時還沒有辦法決定。她主要是擔心找王弘幫忙的結果是,自己被一輛馬車無聲無息地送入他的後院。。。。。。
街道中,依然是人聲鼎沸,歡呼聲,笑談聲不絕於耳。
陳容的馬車,穿梭在這些笑語歡聲中,聽着這些人聲,曬着暖洋洋的冬日,陳容直到現在,還有一種如夢如幻的感覺。
就在這時,一個驚叫聲傳來,“那是什麼?”
陳容還沒有反應過來,她的四周,已是驚呼聲四起,有人顫抖叫道:“那是莫陽城,那是莫陽城”
莫陽城?
陳容一凜,迅速轉頭看去。
這一看,她也呆了。
只見西北方向,十數柱黑煙滾滾衝入雲霄。今天太陽睛好,藍天白雲中,這滾滾濃煙此起彼伏,煞是觸目驚心。
一陣驚叫後,幾乎是突然的,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了。
這年頭,縱使少數沒有見過戰火的,多少也聽過。他們都明白,會出現這種現象,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胡人在縱火焚燒莫陽城
無比的安靜中,一個顫抖的聲音傳來,“才,才跑出了十幾戶士族,千數百姓啊”
另一箇中年人的聲音也沉啞地傳來,“莫陽城主也沒有得脫吧?”
他們說到這裡,再次啞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壓低的歌聲響起,“濃煙滾滾,白骨堆霜,河水滔滔,滿塞殘冠。孫劉何在?阿瞞何在?當年漢家英雄拼殺盡,今日胡兒焚祠堂”
歌聲中,滿滿都是陳痛,都是絕望。
那歌聲一起,人羣便是一靜,轉眼,嗚咽聲四起,轉爾,越來越多的人合了起來,“孫劉何在?阿瞞何在?當年漢家英雄拼殺盡,今日胡兒焚祠堂。”
越來越響亮的歌聲中,充滿了衆人對昔日英雄的渴望,期待,充滿了對今日現狀的無力,絕望。。。。。。
這歌聲,聽得陳容也紅了眼眶,她咬着脣,低啞地對馭夫喚道:“走吧。”
“是。”
馭夫的聲音中,亦滿是哭腔。
當馬車駛動時,歌聲又起,“前日洛陽,今日莫陽,明日南陽。。。。。。”
陳容才聽了一句,便大聲命令道:“駛快些。”聲音沙啞之極。
馭夫把馬鞭一甩,吆喝聲中,馬車向前急衝而去。
轉眼間,馬車便把那絕望無助的歌聲給拋到了身後。
南陽城中,這時刻都變得安靜之極,便有聲音,不是嗚咽,便是悲歌。每個人都在望着莫陽城沖天的濃煙處,有的甚至跪了下來,乞求蒼天的相助。
在這種情況下,陳容哪裡還有心情閒逛,她令馬車向陳府駛回。
剛剛下得馬車,一個婢女便急急走來,她一看到陳容,便歡喜地叫道:“阿容回來了?郎主找你呢。”
陳元找我?
陳容一凜,她停下腳步,盯着那婢女問道:“不知郎主找我是爲了何事?”
她的語氣中,有一種異常的僵硬。
那婢女詫異地望了她一眼,道:“說是今晚劉府舉行夜宴,郎主要帶你和阿微出席呢。”
陳微也去?
陳容暗暗鬆了一口氣,不過她的語氣依然因爲警惕,有點無禮,“還有誰?”
那婢女收起笑容,道:“女郎還是快快洗沐,準備赴宴吧。”說罷,她身子一轉,再不向陳容看上一眼,扭着腰就走。
走了幾步後,陳容聽到她嘀咕道:“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身份。”
這個婢女,一看就是阮氏院落裡的,所謂僕因主人貴,她們這樣身份的婢女,看不起她一個小庶女,那是尋常事,陳容實在習慣了。因此,她聽了這話,也只是盯了那婢女一眼,便急急向院落裡走去。
洗沐時,平嫗一邊給陳容梳理着秀髮,一邊說道:“女郎休要擔憂,你把老奴帶回來,郎主都沒有記較,那說明他對女郎上了心啊,今晚的宴會,定然是想讓你與阿微她們一樣,認識一些青年才俊。”
陳容蹙着秀眉,沒有回答。
平嫗見她還是不開心,目光一轉,瞟到了她外露的肌膚。陳容骨骼細小,肉肉多,肌膚在水光中,於十分的豐潤白嫩中暈紅隱隱,妖媚得很。
平嫗望着望着,突然低嘆一聲,苦着臉說道:“女郎就是生得太妖了,若再瘦一些,蒼白一些,定然更能得到郎君們地喜歡。”
瘦一點,蒼白一點,這種病弱的美,叫梨花之姿。若是五官精緻,肌膚又蒼白得近乎透明,再加上幾分才情,便在建康,也會受到世人地追捧。比起那種女郎,陳容真是輸在先天上。她這種長相身材,與高潔,超塵脫俗還真是掛不上勾。
陳容沒有理她,她從浴桶中站起,伸過豐腴白嫩的手臂,從平嫗的手中接起那套淡藍色,鑲着紫色邊紋的裳服穿上。
這套裳服一套,陳容的豔麗中,便添了一份文靜優雅。她赤足踏上木履,一邊拂了拂溼淋淋的長髮,一邊說道:“便是能得到郎君們地喜歡,我父兄不在,自己又是這個身份,一樣沒有人會正眼看我。”
這話一出,平嫗不由長吁短嘆起來。
陳容走到紗窗處,她望着那漸漸西沉的夕陽,輕聲說道:“嫗,若是孫小將軍他,身份再低微一些,便與我一般樣,可有多好?”
平嫗頻頻點頭,又長吁短嘆起來。
陳容望着那華豔豔的夕陽光,望着那染透了半邊白雲的彤紅,眼前不由浮現了王弘的影子。
不過他的影像剛剛浮現,陳容便搖了搖頭。至於冉閔的影子,她是斷然不許它浮現
今晚大擺宴席的劉府,那身份着實不一般,他們是漢王室的嫡系,那骨子裡的血脈,可以說是高貴得不能再高貴了。
陳府的馬車到達時,劉府廣場上已經停滿了馬車。
陳元率先走下馬車,在婢女地扶持下,向前緩步踱去,在他的身後,跟着亦步亦趨的陳微和陳容。
這一次陳府來的女郎,便只有他們兩個,郎主只有陳元一人。
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羣,陳微緊緊地握着陳容的手,她雙眼明亮明亮的,嬌美的臉上,紅暈隱隱。
陳容朝她看了一眼,忍不住再次問道:“阿微,你說你父親叫我們兩個前來,是何緣故?”
陳微的指甲,深深掐入她的掌心,她沒有回頭,只是說道:“進去後阿容不就知道了?”
就在這時,一陣喧囂聲中,陳元率先踏入殿中。
兩女見到四周的士族如流水般涌入,生怕走散,連忙不再交談,緊跟而上。
陳府在南陽城是一等一的大府,陳元一上前,便向左側第二排的塌幾走去。
他剛剛走近,還沒有坐下,一個劉府的僕人上前擋住了他,清聲說道:“陳家郎主,你們的位置在這裡。”
他領着陳元,向左側第四排位置走去。
陳元不走了,他端方的臉一沉,怒道:“這是誰的意思?你家郎主麼?”
如這樣的場合,雖然人流擠擠擁擁的,可每一個士族,都自覺地表現得雍容得體。此刻陳元這麼沉着臉,雖然聲音不大,卻也引起了不少人地注意。
從來貴族,臉面都是排在第一位的。他們朝着那排位望了一眼,同時明白過來。
那劉府僕人約莫三十來歲,生得白淨體面。他朝着沉怒的陳元望了一眼,只是一眼,他這目光中,卻多多少少有着輕視。
本來,陳元還只是有着憤怒,此刻看到他那輕視的目光,那憤怒立馬升級成大怒。
在他漲紅着臉,準備咆哮時,那僕人指着左側第一排,慎而重之地施了一禮,笑道:“這位置,是給琅琊王七的。”
陳元兀自盯着他。
那僕人又指着第二排,道:“這位置,是給冉閔冉將軍的。”
他指着第三排,朗聲道:“這位置,是給孫衍孫將軍的。”
說到這裡,他斜睨向陳元,反問道:“郎主以爲,這三人,誰應該在你之下?”
陳元指着孫衍的位置,冷笑道:“便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少年,便也有資格居我陳府之上?”
“是陳府郎主你陳元之上”頓了頓,那僕人白淨的臉上,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來,他說道:“如果是陳公攘前來,他自是有資格坐在第三排。不過陳公攘是忠厚長者,也不至於與我這個下人爭什麼第三第四”
陳元大怒,他喝道:“你,你這賤奴”
那劉府僕人擡起頭,廣袖一甩,傲慢地說道:“我是賤奴,然而,我是劉府之奴。郎主要是想生氣,還是回你陳府吧。”
說罷,他轉身就走。
陳元沒有想到,劉府一個小小的僕人,也敢不把自己放在眼中,不由大怒,他漲紅着臉,喘着粗氣,好不容易平靜一些,便對上四周看熱鬧的,譏嘲的目光。
陳元的臉更紅了。
這時,有幾個聲音飄入了他的耳中,“這個陳子術,雖然生得一副好相貌,卻是個汲汲營營,奔波世務的庸碌之輩。聽說他爲了向南陽王求一個官職,都送了一個女兒給南陽王了。”
“當真?看來是一個庸俗小人。”
“小人倒不見得,不過僞君子倒是真的。”
在這貴族滿堂的時候,那些議論聲輕飄飄而來,毫不客氣地傳入了陳元的耳中
聽着聽着,陳元的臉已經越漲越紅。
一旁的陳微,眼睜睜看到父親被辱,她漲紅着臉,含着眼淚向陳容連連說道:“這,這是怎麼回事?往日我父親出席宴會,哪一次不是坐在第二排塌幾?偏偏這一次被劉家如此輕待,被劉府一個僕人如此侮辱,還被衆人嘲笑。”
她牽着陳容的手,急急說道:“阿容,你說這是怎麼啦,這是怎麼啦?”
她是真急了,眼眶紅通通的,淚水都要滾下來了。如她這樣的女郎,父母的名聲地位,與她的婚嫁前途是直接掛鉤的。衆人侮辱她的父親,也會對她的名聲造成傷害。
在急得淚水直流的陳微旁邊,陳容也是一臉驚異,她感覺到,那劉府僕人也罷,那幾個議論的人也罷,明顯是針對陳元而來。莫非,這個陳元得罪了什麼大人物?
那邊地議論聲,已是越來越響,越來越響。
漸漸的,越來越多的目光聚集到了陳元身上,那目光中,有嘲諷,有不屑,也有同情。
陳元一張端方的臉,在衆人的目光中,那是越漲越紅,越漲越紅。
終於,他再也不堪受辱,廣袖一揮,轉身便向外面衝去。
他一走,陳微便愣住了,好一會,她反應過來,急急鬆開陳容,也跑了出去。
這一下,陳府的主人中,只有陳容一個庶支女郎了。
陳容也歪着頭想了想,最後還是決定也跟着跑出去。
她跑到廣場上時,陳元的馬車已經離開了,陳微的馬車則剛剛駛出陳府。
陳容上了馬車,懶洋洋喚道:“走罷。”
駕車的尚叟身後一靠,悄悄問道:“女郎,出了什麼事了?郎主他怎麼滿臉紫漲,惱羞成怒似的?”
陳容低下頭,她玩着自己的手指,冷冷笑道:“也不知他得罪了什麼人,被暗算了。”
她說到這裡,輕輕一笑,眼中波光流轉,“也不知那人是誰,我若得見,非得暗中感謝他一番不可。”
尚叟呵呵一笑,也沒有理會,駕着車便向大門外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