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姑爸是司猗紋的小姑子,住着這院的西屋。
早晨,姑爸是院裡醒得最早的人。
姑爸醒了不下牀,披着衣服坐在牀上叫大黃。大黃是她的貓,按姑爸對貓性別的解釋,大黃是男的。那年她在東城二表叔家伺候月子,伺候的就是大黃的媽——老黃。伺候完月子她抱回了老黃的兒子大黃。
那次她爲老黃的月子很耽誤了些時間。臨近產期她便去守護了,後來又遇上老黃的難產。直到大黃和同胞姐妹都那麼被勒着脖子努着眼呱呱墜地,又眼見他們長成絨球般的小貓時,她才挑了一隻最招她喜愛的小男貓抱了回來。那時他很小,她就叫他大黃,她知道他能長成一個魁梧英俊的大男貓。
那次的“月子”不僅使姑爸費了時間,也付出了精神代價。她親眼看見一個女貓生產之不易,因此她決心不再目睹女貓的生產。她覺得那簡直是不乾淨的難堪,是一種對人類的極大刺激。她想爲了使自己和貓都不再難堪,就得養男貓。她認爲只有男貓才具有這種乾淨的高雅,而世上沾女字邊的東西都是一種不清潔和不高雅。
大黃長大了,大黃醒了,大黃好看。
姑爸靠在牀上,用一種半是甦醒、半是迷糊的聲音呼喚大黃。她呼喚着他,用盡了人間所有對愛的形容:大黃,黃黃,黃乖,乖黃,黃寶貝,黃貝貝,黃心尖兒,黃心肝,黃娃娃,黃土匪,黃流氓,黃惡霸,黃爺們兒,黃人精,黃兒子,黃命根根兒……
她每天都呼喚,每天都研究這呼喚中的一個怪現象:當你稱呼你最心愛的心肝寶貝時,莫過於用最不可愛最可惡的字眼更解恨更過癮了。這種可愛才是愛的極致所在。
大黃縮在姑爸腳下靜聽姑爸對他的呼喚。他聽慣了姑爸對他這各種古怪的叫法,每天都作着選擇:哪個稱呼最對心思,哪個稱呼他最願意接受。雖然他不知道這一連串的稱呼都意味着什麼,但他又彷彿明白哪個稱呼都適用於他,因爲這都是主人對他愛得不能再愛的表示。他不動,他只願意聽。姑爸又改換了對他的呼叫形式:“還不過來,發什麼傻,發什麼愣?天生就是個傻,天生就知道發愣。發什麼傻,發什麼愣?就知道傻呆着,就知道愣磕磕。我知道你在裝睡,睡吧,你就睡吧,看誰還叫你。”
或許大黃害怕再也沒人叫他,他睜開了眼。他的眼珠很大,在姑爸那牀絳紫色夾被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光明耀眼,格外光芒四射。它們照耀着正在夢中甦醒的房間,照耀着正在甦醒中的姑爸。姑爸的心被大黃弄得一陣鬆、一陣緊。
在姑爸那一陣陣又是愛、又是恨、又是驚、又是嚇的千呼萬喚之後,大黃終於從她腳下站了起來。他邁起裡八字的腳步,隨心所欲地胡亂踩着散在姑爸身上的坑窪、丘陵,踩着姑爸身上那些高矮不平來到姑爸眼前。姑爸從披在肩上的學生服裡伸出兩條光赤的胳膊抱起大黃,大黃便沒完沒了地在她臉上、胸上、肩膀上依偎起來。依偎一陣就扎進她的懷裡又閉上了眼睛,剎那間就打起了呼嚕。姑爸不改姿勢地靜穆着,寧可兩肩發酸寧可連呼吸都磕磕絆絆,也捨不得將大黃驚醒。她看一會兒大黃,看一會兒發黃的紙頂棚,看一會兒從窗縫擠進來的光明,看一會兒對面牆上那四扇蘇繡條屏,最後把眼光停留在蘇繡條屏上。
每個條屏上都有一隻貓:貓在花下,貓在月下,貓在打盹兒,貓在撲蝶。她開始從貓身上挑剔着它們在生理上和精神上的毛病。她挑得細緻入微,每天都在挑,每天都有新的發現。她咒罵着那條屏的製造者,連貓都不知什麼樣兒就動手繡貓。而她的老輩兒還非得把這四個木頭框子拽給她。她後悔那些年沒把它們扔給打鼓兒的。現在她每天都想把它們扔到一個不管是什麼的地方去,可每天當她起牀之後爲了大黃的存在而忙碌時,卻又忘記它們的存在了。此刻大黃在她懷裡睡着回籠覺,才使她又盯住了牆上的它們。四隻貓呆頭呆腦,賊滾溜滑,這哪兒像貓,像兔子,像黃鼠狼,像狗崽子,就是不像貓。
四扇條屏爲什麼單跟了她這麼多年?姑爸不願去細想了,其實她最知道它們的來由:那是她的陪嫁之中的一件。它們陪她當過新娘,可她卻沒結過婚。當新娘和結婚並不是一個含義。
姑爸年輕時不梳小分頭,不穿對襟男式制服。她穿裙子,她有過兩條非常招自己喜愛的烏黑的大辮子。她也不傴胸,豐滿的胸脯也招引得自己一陣陣愛憐。可惜她上的是女校,沒有在男生面前作過實地考察。她相信男生們一定也不討厭它們。她還有什麼:不胖不瘦的身材,不長不短的脖子,不粗不細的腰,不寬不窄的鼻子……當然,她不是沒有一點兒褒貶,比如她那一生下來就不小的下巴,就使她常爲它的多餘而苦惱。但這並沒有妨礙她進入那個被人稱做豆蔻年華的時代,也並沒有妨礙家裡爲她說親。她願意免去那種被稱爲自由戀愛的卿卿我我的過程,突如其來地去做一個人的新娘,也許還是爲了這個她不願意多看也不願意讓別人多看的大下巴。家裡爲她說就了一門親事,她還偷看過他兩眼。她喜歡,她滿意,爲做他的妻子充分地準備着。
她對自己的婚禮是虔誠的,莊家對婚禮的準備是嚴格的,莊老太爺爲她購置了完全合乎有身份人家的一切,其中就包括了那四條屏,那四隻呆貓。準備婚禮服飾時,司猗紋和丁媽都出動了,深諳化妝術的司猗紋,根據自己的經驗儘量去突出新娘的優點,遮蓋她的缺點。比如面對她的大下巴,嫂子就主張她穿一件中式高領織錦緞皮襖。雖說那時這種款式已經過時,但這總會使她的下巴埋入那高領之中——一個心照不宣的小手段吧。
姑爸聽憑嫂子司猗紋的擺佈。
她坐着一輛扎有紅繡球的老黑汽車,在一班西式樂隊的歌頌下離開了西城莊家,奔赴北城的婆家去了。行前姑爸爲着表示她對孃家的告別,對父母兄嫂的告別,對丁媽、廚子、花匠、車伕的告別,乃至對一個長辮子姑娘自己的告別,表現了極大的悲傷。嫂子和丁媽勸住了她,她在伴娘的攙扶下上了汽車。
樂隊歌頌起來,使人覺得她的離家歡欣而悲壯。
人走家空。
莊家一位大辮子姑娘的離開,常使上下人等都有一種“不見居人只見城”的憂傷感,雖然莊家還有人在。心理作用,感情用事,古代詩人也許比今人更甚。
姑爸走了三天,做了三天的新娘。第三天是姑爸回孃家的日子,姑爸回來了,卻成了個半昏迷的姑爸。她披頭散髮地被擡下汽車擡進家門擡進她做姑娘時的閨房。
姑爸走得歡欣悲壯,回來得憂傷悽清。
莊家從親家那裡知道了姑爸昏迷的緣由。原來新婚當天的夜裡新郎就不見了。有人說新郎是在入洞房之後逃走的,有人說新郎伸手揭開了新娘的紅蓋頭之後就不見了。總之,當晚沒了新郎。之後一天,兩天,三天,一年,兩年,三年……直到眉眉看見姑爸的時候,那新郎再也沒有出現過。
假若新郎是位被稱爲進步黨、革命者的如譚嗣同、李大釗式的人物,他的逃離便不難理解——爲人類的解放揚棄封建奔赴自由。要麼與這些人物完全相反:煙鬼、賭棍、三教九流,這些人失蹤也不奇怪,誰知他們都安的什麼心思?然而新郎與這些都不沾邊。他什麼也不是,他就是個普通家庭中的普通人,或者說規矩家庭中的規矩人。然而他沒了,消失了。姑爸和她那包括着四條屏的嫁妝又回到了莊家。
各種說法都流傳着,甚至有獵奇的記者還在《小小日報》上發過豆腐塊大的消息。北城也在《益世報》上刊登過尋人啓事,然而都無濟於事。
司猗紋背地裡對丁媽說:“你信不信是她那個下巴的緣故?”
丁媽搖搖頭。
司猗紋說我看也沒那麼離奇,男女心裡的事沒人能說清楚。那《三言》《二拍》上寫的都是這種事,講的都是男女之間的稀奇古怪。丁媽說她不識字。司猗紋說趕明兒給丁媽講幾個。
司猗紋給丁媽講了《三言》《二拍》。講得她們兩人都半信半疑着,都覺得不能生搬硬套。
姑爸回到孃家一躺許多天,後來終於又站了起來。她常常披散着頭髮在院裡藤蘿架下久久地坐着,兩眼直勾勾地仰望被藤蘿架劃碎的藍天,渾身一陣陣驚悸。有時她會突然抓住人就問:“那《益世報》呢?”在昏迷中她也聽見了《益世報》的事。後來人們終於把報紙拿給她,她果真從那上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也知道了那天發生了什麼事。也許就爲了那報紙,爲了報紙上自己的名字,她衝入莊老太爺的房中,要莊老太爺立刻替她向全家宣佈一件事:要上下人等都不要再叫她的本名,她已經改名爲姑爸。
姑。
爸。
莊老太爺對女兒的改名尚在考慮中,姑爸在院裡就突然拉住了莊家的洋車伕老馬的胳膊:“老馬,把你那個菸袋借我用用,讓姑爸抽一口。”
姑爸第一次正式宣稱自己爲姑爸了。這是一個自我聲明,是一個對終生的自我聲明。也許還不僅僅是聲明,這是冊封,是宣判,是慶幸,是哀歌,是進入,是逃脫。
全家人都聽見了她這聲明,全家人都看見老馬的菸袋舉在了她手中。
姑爸要過老馬的菸袋和荷包,像個“老煙油子”,熟練地用菸袋在荷包裡攪和着,攪和一陣,將菸葉按滿煙鍋,伸嘴叼住菸袋。她竟然連火鐮都會使,嚓嚓地用火鐮打着火絨,把一小塊開始冒煙的火絨接入煙鍋,便吱吱地抽起來。
煙鍋歡笑起來,一股青煙升向空中,姑爸盯着青煙散去,又一口接一口地抽着。
她對老馬說:“老馬,菸袋歸我了,你再買一杆吧。你這杆好用,通。”
老馬看着抽菸的姑爸,什麼也不說。
姑爸手託菸袋在院裡悠閒地沿着甬路、迴廊走着、抽着,滿院子飄着旱菸味兒。
年復一年,家中死人添人;年復一年,院裡的樹木花草復甦了又冬眠。姑爸的本名到底演變成了姑爸,沒有人能說清是誰發明了這個名字,是姑爸自己的發明還是她的道聽途說,但這稱呼終於被全家上下認可了。小輩兒叫她姑爸,平輩兒叫她姑爸,連莊老太爺和三親六故的老輩兒小輩兒也叫她姑爸。她又做姑又做爸,從聽覺上享受着普通女性所無法領略的聲譽和權利,爲了與這稱謂的徹底相配,她開始尋找自己的外部特徵:黑油油的兩條大辮子剪掉了,餘下的部分仿照男性用一道偏分印兒分開;旗袍、長裙換成了西裝、馬褂;穿起平跟鞋並且邁起四方步,菸袋終日拿在手中。最令人迷惑不解的是,她那兩個可愛的帶領她進入豆蔻年華的不大不小的不見了。她是用了什麼辦法使它們變平,也許只有內行女人知道。總之她變成了平胸,爲了這平胸,她甚至故意使脊背再作些彎曲,平胸又變成了傴胸。
年復一年,樹葉有發有落,天氣有陰有晴,姑爸的風度卻固定了下來。雖然她仍舊按從前的老習慣去中央理髮館請北平名師小萬師傅整治頭髮,但她的要求卻再也不似從前。久之,小萬終於熟悉了姑爸的要求,每當她邁着方步坐上“中央”的椅子,不用寒暄,小萬的推子剪子便在姑爸頭上熱鬧起來。熱鬧之後,小萬一絲不苟地將一面鏡子豎在姑爸腦後。姑爸從鏡子裡端詳着自己的後腦勺和那一片發青的頭髮茬兒,滿意地衝小萬微微點頭。小萬和旁邊的師傅們互相看看,傳遞個會意的眼色。
……
大黃終於醒了,小聲哼唧着,伸出小巴掌摑打姑爸的肩膀姑爸的臉。姑爸知道這纔是大黃真正的甦醒時刻,他摑醒她提醒她:他要吃早點了。姑爸這才穿衣下牀推開屋門,撤掉門外那隻桶式爐子的爐門,大黃早已蹲在爐前和她一起等待火苗升起了。他們眼角都掛着隔夜的眵目糊,一起打着呵欠;他們都還沒有顧得整理自己,姑爸的短髮未及梳光,紛亂地翹過頭頂;大黃那一身長毛也沒來得及舔順,紛亂着奓得四開。
爐中火終於吐出了火舌,蜂窩煤上像點起了一支支小蠟燭。姑爸將大黃的飯鍋坐上火爐,開始嚴格地爲大黃煮帶魚米飯。她魚、飯搭配合適,煮得仔細。飯煮好,晾到溫度適宜,姑爸才把大黃的飯倒進大黃的碗,喚大黃進屋用餐。大黃跟着姑爸進屋,蹲在他的固定吃飯地點貪婪地嚼起來,頭在飯碗裡埋得很深。這時一小盤碎豬肝又擺在了大黃眼前,那是他的席間點心。大黃吃完魚飯又吃過點心,一頓早餐纔在他們默契的配合下結束。這時姑爸才注滿一茶缸清水,站在門口開始昂着頭刷牙。
南屋的一天也開始了。
竹西和莊坦都推出自行車,都招呼過姑爸,上班走了。
司猗紋對於姑爸則聽憑自然,她能因地制宜作出對姑爸的反應。她在牀上一個眼神兒就可使姑爸主動朝她奔來,她也可以沒事人兒似的從她眼前走過。現在她從她眼前走出院門,就是個沒事人兒。
眉眉早從屋裡端出一盆寶妹的褲子,她叫過姑爸就開始洗褲子。
眉眉在婆婆家住了下來,眉眉又有了自己,眉眉又有了自己許多的“懂”。她懂得了飯應該怎樣吃,她懂得了褲子應該怎樣洗。婆婆教給了她“吃”,舅媽教給了她“洗”。一盆褲子要清水泡過,肥皂打過,清水涮過,開水燙過,太陽曬過,再用手一塊一塊地疊平過。這纔是你真懂了洗褲子的全過程。她洗着,鼓勵着自己,心疼着自己,又顯出點很能幹。
姑爸那一陣陣噴水聲打斷了眉眉的自我心疼。她看見姑爸刷牙刷得仔細,漱得猛烈,一口水在嘴裡經過一陣翻天覆地之後才被狠命地噴射出來。地上立刻就涌起夾雜着泡沫的波濤。
眉眉不願和姑爸獨處,她準備端盆回屋,姑爸卻叫住了她。
“你叫過我了嗎?”姑爸問眉眉。
“叫過了。”眉眉說。
“我怎麼沒聽見?”
“您在刷牙。”
“你可別騙我,刷牙是有點聽不清,可也不至於。”姑爸使勁甩着牙刷。
“我……我沒騙您,是叫過了。”
“叫我什麼?”
“姑……爸。”眉眉叫起來仍然有些不習慣。
姑爸不再說話,還在使勁甩牙刷。她像是相信了,相信眉眉已經叫過她。眉眉放下心來端盆又要走,姑爸又叫住了她。
“你叫什麼來着?”姑爸在眉眉身後問。
“叫眉眉。”眉眉背對着姑爸。
“姓什麼?”
“姓蘇。”
“對,蘇眉眉。你媽姓莊,你爸姓蘇。蘇眉眉,你過來。”
“我有事,我要回屋。”眉眉又要走。
“叫你過來就過來。我要察看察看你,住在這兒哪有不受察看的。”姑爸把她的搪瓷口杯很響地摔上了窗臺。
眉眉有點不知所措。她知道姑爸要察看的是耳朵,她想起那天晚上的那一幕。
“您看過了,那天。”眉眉大膽地說。
“胡說!”姑爸卻勃然大怒了,“我什麼時候察看過你的耳朵,你說!”
姑爸說着已經轉到眉眉臉前。她奪過眉眉的盆信手放在地上,叉腰俯首地盯着眉眉。眉眉低着頭,只看見青磚地上有姑爸一雙大而歪的腳。那腳被一雙更大的男人皮鞋包容着,她努力想象着鞋裡那雙腳的本來面目。
“我在問你我什麼時候察看過你。”姑爸又狠狠地問眉眉。
“我剛來的那天晚上。您……還有一個小瓶。”眉眉提示姑爸。
眉眉提到小瓶,使姑爸似乎恍然大悟。她慌慌亂亂地在腰間摸索一陣,從腰間抻出一個洋藍繡花荷包。眉眉看清了荷包的顏色和花紋,那是四個絳紅色的字:“月花月友”。後來眉眉才知道那是“越花越有”的諧音。
姑爸打開荷包,從荷包裡掏出了那隻玻璃小瓶,將小瓶舉到眼前,在陽光下搖晃着開始分析、辨認瓶中之物。瓶裡是一些人類的耳髓的積攢,一些淡黃的、淡灰的塊狀和片狀物。姑爸對着陽光仔細辨認,看來她要根據它們的形象和成色確認出它們的出處。
這是一個大千世界的花名冊,一個人類的博物館。她提取了人之精華,人,僅此而已。原來人和他們生存的世界都裝在了這個小瓶裡。
姑爸終於從瓶裡找出了眉眉。她高興地笑了,那笑容裡分明還有幾分歉意。
“找到了,你在這兒。你看你看。”她把小瓶舉到眉眉眼前,“看見了吧,那一小塊發白的,看見了嗎?”
眉眉看着小瓶,但她看不見自己。也許她看見了自己卻不敢確認。人長得太像了,她想。
姑爸深信眉眉找到了自己。她舒心地望着眉眉,將小瓶放進荷包,將荷包揣進褲腰,然後抱歉似的端起褲子盆交給眉眉:“洗吧,就坐在這兒,我喜歡自家人。”
眉眉站在院裡的鐵絲下開始晾褲子,她踮起腳尖,雙手舉着它們向上蹦跳,布片終於在鐵絲上排成了一串。晚夏的晨風把它們鼓動起來,它們在她頭頂上漂泊,散發着隱約可見的絲絲熱氣。太陽溫柔着它們,也溫柔着眉眉微紅的雙手。
7
司猗紋是出來買早點的。她原打算買完早點就回家,卻在早點鋪裡改變了主意。
現在八點剛過,早點鋪已清靜下來,櫃檯上只剩幾個零散的焦圈和蜜麻花。豆漿還有,也見了鍋底,散發出煳鍋味兒。但她還是買了一個焦圈兒兩個蜜麻花,又要了一碗甜豆漿,坐在臨街窗前忍着焦煳味兒細細地喝起來。
從前她沒有上街吃早點的習慣,早晨鋪子裡的人摩肩擦踵你進我出,彷彿使人連食物也來不及咽。趕上人少坐在這兒就更扎眼。今天她的舉動連她自己也有點意外。這舉動有點像躲着誰揹着誰;是兒子莊坦兒媳竹西?他們早就自顧自地吃了排骨湯燴飯推車出了門;是寶妹?用不着。那麼是外孫女眉眉。
眉眉的到來無論如何總要迫使她改變點什麼的——雖然她首先要迫使眉眉改變。在飯桌上她不顧竹西的反對給她講“能”與“不能”,連洗臉的姿勢也得給她糾正。這孩子洗臉太不講究,大捧大捧地往臉上捧水,洗起來撲嚕撲嚕地弄得滿屋子響。刷牙也不文明,牙膏沫子溢一臉。那麼,她的那些不講究和她對她的糾正,也用不着使她躲躲閃閃地坐在這裡喝漿吃焦圈。她吃着,喝着,終於找出了原因:她願意自己清靜一會兒。現在她覺得全北京、全中國實在都失去了清靜。大街小巷,商業店鋪,住家學校,機關單位……都翻了個過兒,一向幽靜的公園也成了批鬥黑幫的場所。坐在理髮館你面前不再是鏡子裡的你自己,鏡子被一張寫着“小心你的髮式,小心你的狗頭”的紅紙蓋住。連中檔飯莊“同和居”也被小將們砸了牌子,限令他們只賣兩樣菜:熬小白菜和“螞蟻上樹”。現在司猗紋覺得全北京全中國只有這個小門臉還沒人注意,早晨照樣是油餅兒糖餅兒,焦圈豆漿;中午和晚上照樣是餛飩和豆包。只有進入這個小門臉你纔會感到原來世界一切都照常,那麼你自然而然地就會端着破邊兒的碗盤坐下了。
司猗紋圖個清靜卻沒有忘記外孫女,她準備給她剩一個蜜麻花帶回去,這不能不算圓滿。
司猗紋端起碗小口喝着豆漿,忘記用勺子攪起沉在下面的白糖。白糖在碗底汪着,煳鍋味兒總也遮不下去。直到快喝完時,豆漿才變得鼻句兒甜。這時她也才發現原來她獨佔的這張方桌很髒,到處是芝麻粒、燒餅渣,用過的碗筷也沒人收。而她就好像正在別人遺留下的湯湯水水和仰翻的碗盤裡擇着吃,這使她自己這份吃食也變成了殘渣餘孽,連這份殘渣餘孽也像是誰給她的一份許可。也許這就是一個小鋪的風度人們的一種習以爲常。但司猗紋不行,司猗紋在眼前這個“許可”裡感到的是一份狼狽,剛纔心中那些許的安靜就立刻變成了桌上那一片覆地翻天。
那麼,乾脆就再來一碗。
多年來司猗紋練就了這麼一身功夫:如果她的靈魂正厭棄着什麼,她就越加迫使自己的行爲去愛什麼。她不能夠在她正厭惡這髒桌子時就離開它,那就像是她的逃跑她的不辭而別。現在她需要牢牢地守住這桌子,守住她的狼狽,繼續喝她的煳豆漿。這是一場爭鬥,一場她和髒桌子煳豆漿的爭鬥。她終於戰勝了它們,成了這場爭鬥的勝利者。過量的豆漿使她有點噁心,使她那從來都很健康的胃有點發脹。她鬆垮着自己,又挺起胸做了一個“拔高”,讓豆漿在肚裡儘快下沉。然後她掏出手絹撣撣嘴和手,扭頭打量起窗外街上的行人。
整個北京現在才真正甦醒。像每天一樣,年輕人綠的軍裝紅的袖章又猛然在大街小巷洶涌起來。它們正打破一切人的美夢一切人的圖安靜,它們也正在提醒司猗紋:你別以爲這個背靜得與世隔絕的小鋪有什麼與衆不同,你面前這張又髒又可愛的桌子你的焦圈蜜麻花和外邊只隔着一層玻璃,這玻璃只需輕輕一擊就會粉碎,就會和外邊變爲一個世界。現在我們不打破它是顧不上它的存在,顧不上它的存在就等於顧不上你的存在,但顧不上並不等於這兒沒有你。
司猗紋分明看見幾個小將衝這玻璃輕蔑地瞥了一眼,她相信他們看見了她的存在,看見她正拿着手絹在這兒旁若無人地撣嘴。她躲開了那眼光,迅速做了個側身動作將自己背到一個那眼光所達不到的地方。
如果前些天他們的抄家、破舊只給她帶來了驚恐和一絲苟且偷安的幻想,那麼此刻這眼光已經告訴她,她將在劫難逃。今天你坐在這兒喝豆漿嫌煳嫌桌子髒,明天我們就會打碎這塊玻璃把你拽出來讓你跟我們在街上“散散步”。那時的你就不再是拿着手絹撣嘴的你,這塊破玻璃將把你劃個滿臉花,你就帶着這滿臉花去跟我們經經風雨、見見世面。
司猗紋懵了。
司猗紋恍然大悟了。
司猗紋從桌前站起,待一隊紅綠人馬走過去之後,才把留給眉眉的那隻蜜麻花包起來走出店門。她聽見前邊又傳來了“要革命的站出來,不革命的滾他媽蛋”的口號聲。那口號很疒參人,就像她聽見小將們抄家破舊時有人被打得慘叫時那樣疒參人。然而司猗紋到底有“功底”,面對這疒參人的口號她需要的是洗耳恭聽,聽出些滋味聽出點感情。果然,聽着聽着她就覺出了它的幾分可愛;原來他們喊的正是她的日夜夢想,也許不僅是夢想,那應該是她的發明,她的一個被別人盜用了的發明。
在舊社會剛告結束、新社會尚在開始階段,司猗紋就在心裡默唸這口號了。像她,一箇舊社會被人稱做莊家大奶奶的、在別人看來也燈紅酒綠過的莊家大兒媳,照理說應該是被新社會徹底拋棄和遺忘的人物。然而她憎恨她那個家庭,憎恨維護她那個家庭利益的社會,她無時無刻不企盼光明,爲了爭得一份光明一份自身的解放,她甚至詛咒一切都應該毀滅——大水、大火、地震……毀滅得越徹底越好。於是新中國的誕生與她不謀而合了。
但是新政權並不是屬於她的,“受壓迫”“求解放”這些概念用於她也不盡貼切。那麼她要生存得合情合理她要與新社會同步,必得另闢蹊徑。於是她苦思冥想便想出了一個最適用自己的新口號:站出來。站出來是面對這政權的一個新姿態,站出來是面對從前那個莊家大奶奶的一次脫胎換骨,站出來又意味着你必須先付出點什麼。不久她找到了這種付出的形式,她發現這個政權最最歡迎最最提倡的便是勞動。好像當時報上登的、會上講的、書上寫的、歌中唱的都是勞動:勞動生產,生產勞動,勞動光榮,勞動神聖,人類解放靠勞動,勞動能把人類解放。“發動了機器轟隆隆地響,舉起鐵錘響丁當,造成犁鋤好生產,造成槍炮送前方……”都是勞動。於是勞動使人臉上放出了紅光,臉上淌下了汗水。於是全新的人,全新的形象出現了。她就在那個臉上淌着汗水放着紅光的隊伍裡發現了自己。
那麼她“站出來”了。
其實勞動對於莊家這位大奶奶也並不新鮮,她從來沒在勞動面前偷閒認輸,從前連下人老媽子乾的活兒她也沒少幹。爲了拯救幾經沉淪的莊家,司猗紋表現了少有的忘我精神。自然,聰明的司猗紋並沒有把那時的勞動和現時新政權的號召畫等號。那時你勞動了,並不等於你現在就是個名副其實的勞動者了,爲了變成一個全新的勞動者你還得“站出來”去表現一點什麼。你的勞動不該再是關起門來爲拯救莊家而費勁拔力,也不該再是僅僅爲了自己的飠胡口。是爲了什麼?對,解放全人類,爲了解放全人類才必得先去飠胡口。現在你要走出家門處處像個普通勞動者,像個街道老孃兒們那樣去亮相,甚至用她們的口音她們的說話方式去說:“有缺人手的地方就言語聲兒,爲新中國出力我什麼活兒都願意幹,閒着能把人悶死。”
司猗紋站出來了。
新中國接納了司猗紋這個勞動者。
糊紙盒。她手下是點心盒,火柴盒,粉筆盒,鞋盒,粉盒。洋釘、大頭針、螺絲桿螺絲帽、子母扣都得有盒。
鎖釦眼兒。洋布、卡其布、華達呢、褡褳絨、人造棉,做成的衣服都要有釦眼兒。海軍呢、凡爾丁、派拉蒙、嘎別丁都要變成衣服,釦眼兒都得由人來鎖。
砸鞋幫。她手下是大人鞋,小孩鞋,老頭鞋,小腳鞋……尖口的,圓口的,禮服呢的,沖服呢的,小帆布的,雙道樑的,駱駝鞍兒的——是鞋就得有幫兒。
突然,她面前出現了一個革命首長家庭,那是坐落在一條高深衚衕裡的一個高深院子。現在她不是這院子的主人她也不姓司,她姓吳,叫吳媽。這是她給自己的改名換姓,一個必要的改名換姓。“吳”音爲“無”,此刻沒有真的她自己,她從來都是一個專在有身份人家做用人的有身份的用人。她的料理家務的風度很快就贏得了這院子的男女主人——男女首長的稱讚,他們放心地把院子把各個房間亮給她,那女主人範同志領她在院裡參觀,告訴她這院子是多麼幽深。她畢恭畢敬地跟着範同志“開眼”,心想,沒見過世面的土八路,不就是個兩進的四合院麼。可他們相信她。
可惜不久範同志就交給她一個大而薄的信封,並告訴她,有了它她就不必來“上班”了。她被辭退了,那信封裡有多給她一個月的工資。辭退的原因當然不是她缺乏料理才能;幹部們都懂得哪種問題只能傳達到哪個範圍,那麼她的問題自然不便於傳達到她這個範圍。但吳媽(不,她又成了司猗紋)——司猗紋心裡明白,對於革命陣營內級別不低的首長來說,用人政治方面的可靠比業務方面的內行更爲重要。
現在她正站在黑板前、講桌後。她面前是背手端坐的小學生,她正教他們讀筆順寫字。
“橫、豎、勾、撇、橫、橫折勾、捺。”
“撇、點、豎、豎勾、橫折豎、勾。”
她抑揚頓挫地朗讀着這些不連貫的代表着漢字筆順和形象的漢字,就像在朗讀自己解放的頌歌。至今司猗紋每每回憶起她和孩子們的那些朗讀,還總覺得那是她一生中最純淨、最美好的日子。雖然短暫,但印象深刻。從孩子們的眼光裡,從那些聽課老師們的眼光裡她得到的安慰勝過了她一生中所有的安慰。放學後她捧回一摞摞作業本,在飯桌上攤開,一手握筆一手隨便抓點什麼吃着,徹夜批改着孩子們的作業。她字跡秀麗工整,批語準確。她還提倡孩子們讀好書,她最提倡的一本課外讀物就是《紅孩子愛紅旗》。
也許就是從那些信賴的眼光裡,從自己那秀麗工整的字跡裡,從她提倡的《紅孩子愛紅旗》裡,司猗紋看到了自己更光明的前景。她覺得已經徹底“站出來”的她自己,能力遠不是這些“橫、撇、點、捺”,遠不是手下這摞作業本。在那個童聲奶氣的小天地裡,她應該是班主任,應該是教導主任,應該是校長。對,權且就先是校長吧。她決心和一位剛脫下二尺半軍裝、把“孤注一擲”念成“抓住一扔”的軍轉幹校長較量一番。那工夫她像是着了魔,爲了表現她的領導才能,她甚至時時事事搶先,搶先到有點可疑地走在校長前面,提前進入了“角色”。但是她失敗了。她不僅沒有佔領這塊在她看來也許是雞毛蒜皮的天地,就連站在黑板前的她也消失了。她再次得到一個大信封(比上次厚些),回了響勺衚衕。信封裡是她一年的薪水,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
她沉默了,或者說暫時強迫自己沉默了。她從前是什麼現在還是什麼。從前是一個家庭婦女,現在仍然是一個婦女在家庭中;從前是一個單個兒,現在還是單個兒一個。
一個做過大奶奶的家庭婦女沒有從那個大奶奶所在的家庭裡站出來,因此她最懼怕的是“家庭婦女”這四個字。
莊晨送來眉眉的那天就勾起過她的無名火。
現在她又面對“站出來”這個口號了。這口號使她忽然覺悟:原來最應該和這場運動親近的還是她,而運動的對象應該是扔給她大信封的範同志的丈夫和範同志,是那個把“孤注一擲”念成“抓住一扔”的校長。現在他們叫什麼?他們叫黑幫叫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爲了叫起來方便最近已簡稱爲走資派。原來不允許她站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是他們不許她成爲一個勞動者,不許她把一顆熱忱的心奉獻給新社會。原來世上的事物不是一成不變,目前黑幫、走資派既然已劃定範圍,範同志和她丈夫以及那“二尺半”校長,說不定早就被剛纔走過的那些小將打翻在地踏上一隻腳了。和時代同步的和前邊那些紅綠顏色同步的原來還是司猗紋。她感謝這個小鋪這個髒桌子給了她啓示。
前些天她還一邊聽着隔壁院裡一位達先生的慘叫,一邊魂不附體地從她那帶廊子的大北屋搬進南屋,等着小將們也來抄她的家然後也把她踏上一隻腳呢。原來她錯了,既然那北屋,那北屋裡所有傢俱,不應再歸她所有,那麼她就應該讓它們走得光明磊落,這纔是“站出來”做事的一種氣概,一種氣派,一種氣勢。
由小鋪回家的路上,司猗紋又走過了許多被堆放在衚衕裡暫時未能擡走的傢俱。司猗紋想:笨。她詛咒着傢俱,也詛咒着那傢俱的主人:笨。她知道這些傢俱都是在小將們對其主人制造過一場腥風血雨之後被抄到街上的。她看見深更半夜被打得嗷嗷叫的達先生門前就堆放着一張大漆八仙桌和兩把紅木太師椅,她想:笨。
司猗紋一路罵着人的笨和傢俱的笨,終於又邁進自家那高高的門檻,回到了自己的家裡。她站在院裡最後看了一眼房門緊閉的北屋,她覺得這應該是最後一眼,儘管北屋不會被人搬走。她回到她那穩妥的南屋。
眉眉正在裡屋哄寶妹,司猗紋叫過眉眉,把蜜麻花遞給她。
現在司猗紋要坐下來做兩件事:她首先要給附近的小將寫一封言辭謙恭、語氣懇切的信,懇切要求他們在方便的時候來響勺衚衕沒收她的幾間房子和一點屬於她祖上的不勞而獲的財物。她說這房子這財物本來早就應該回歸製造過它們的階級所有,然而她一直沒有機會使它們歸屬它們的真正主人,這些東西早已成了壓在她背上的沉重的包袱。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她時刻在恭候。寫完信,她爲上繳的東西開具了一紙詳細清單,從房屋到傢俱件件明細。她相信她的行爲是走在時代前面的。
在開列財物清單時,她遺漏了一對很有分量的金如意。這遺漏並非偶然,是她有意的安排。她遺漏它是爲了讓它更加出其不意地發光。
信和清單都發出去了,司猗紋在激動和不安中開始等待。
“要革命的站出來,不革命的滾他媽蛋!”
街上又有了口號。
8
司猗紋在焦急地等待來人,她把她等待的來人稱做“他們”。
“他們來過嗎?”司猗紋問眉眉。
其實司猗紋纔去買了一趟早點,纔去買了一趟菜,她知道在這點時間裡他們不會來。
眉眉的回答便在預料之中了。
司猗紋一陣失望。
原先她本打算將傢俱們留在北屋隨他們挑揀、隨他們搬。現在她忽然覺得這種形式太含混,缺少應有的輝煌和分量。她想賣水果的都把水果高高擺在筐上,賣布頭的打開包袱邊倒騰邊唱,都是爲了給人一種感覺。感覺變了你那貨物的價值也就變了。現在她的大北屋就像是賣布頭的不解包袱,賣水果的不打筐。
司猗紋想得合情合理想得情不自禁,就越發覺得行動宜早不宜遲,說不定他們一會兒就會閃電般地衝到你跟前,讓你連個解包袱打筐的時間都沒有。她大步流星奔進北屋,首當其衝地奔向那隻巨大的紫檀木大理石面寫字檯,她想先把它周出屋去亮在明處。她雙手兜住一個桌角奮力向上扌周,才發覺她的力量和寫字檯的分量原來有着那麼大的差別。那麼,要實現她的計劃她還需要人,她需要一批聽她指揮的人。
司猗紋原本就有指揮一支隊伍的氣魄,她常常幻想着需要有人來幫她實現她那變幻多端的計策和她那時時冒着火花的“靈機一動”。過去她那幾次和社會的較量,手頭若是有了一幫人情況也許就大不相同了。那時她人少,人在別人手下,才使她只做了幾天“權作校長”的夢。後來她再去找鞋幫兒找釦眼兒也沒再找回來,鞋幫兒釦眼兒也在別人手裡。
眼下她手頭仍然少人,西屋只有姑爸,南屋只有眉眉和寶妹,她們都不能幫她完成這個迫在眉睫的計劃。她有些着急,從前她一着急就摔東西,不管眼前是公公、丈夫還是下人,她抓着什麼就摔什麼。可現在她手下的東西卻一樣兒不能摔,它們早已成爲她生命的賭注。焦躁又怎麼排遣?
那麼,她還得等待人。
整個上午司猗紋就在屋裡屋外遊走、打聽、等待。等待莊坦和竹西,也等待着“他們”的不期而至。這纔是一個人兩種命運的決戰,一個先來一個後到都將有兩種完全不同的結果。
中午,莊坦和竹西總算一前一後進了家,司猗紋不容他們吃午飯就向他們交代了自己的新計劃。莊坦不明白母親的意圖,一遍遍追問司猗紋爲什麼非要幹那種徒勞的事不可。
竹西很快就懂了。她支起自行車率先登上北屋臺階對司猗紋說:“先搬大件還是先搬小件?”她的處事利落講求實際,常使司猗紋覺得她缺少幾分真實。然而她是真實的,她真實地挽起袖子,真實地等待司猗紋發話,態度無可挑剔。
兒子莊坦卻故意麻木着。他自己不情願,又對竹西的情願顯出些不以爲然。司猗紋還是把莊坦吼上臺階吼進北屋。莊坦在母親的強迫之下抓住一隻茶几就搬。搬完茶几搬帽筒,搬完帽筒又撿一架德國掛鐘,總之都是最輕的——避重就輕。
竹西和司猗紋則賣着苦力:兩對雕花樟木箱,一隻菲律賓木五屜櫃,一張寧式大牀,三件套織錦緞面沙發,一對明式硬木椅,兩隻紫檀木書櫥,一架多寶格以及條几,麻將桌,花架,餐具櫃,撣瓶,躺椅……都是由這兩個女人通力合作,螞蟻背山似的移出屋門又移下那五級青石臺階。最後,屋裡還是剩下那張寫字檯。當兩個女人又使出平生之力來對付這寫字檯時,才覺得這終歸是件力不從心的事。司猗紋又開始招呼站在院裡的莊坦。
莊坦進了屋,扶住寫字檯一角只表現着爲難。現在他除了一陣陣疲乏,還有其他緣故:萬物之中他最不願意交出這寫字檯。從前它屬於他的祖父,祖父死後,隔過了他的父親,莊坦成了它的主人,它一直襬在他的新房裡。雖然他的事業和它關係並不大——他不過是天文館裡一名普通資料員,但他覺得它像是莊家的根基。動搖了這寫字檯,就像動搖了莊家的根基。他站在兩個女人面前怨恨着她們,他怨恨司猗紋的獨斷,也怨恨竹西在母親面前那過分的“隨和”,他想到在女兒國裡做個男人的艱難。
“哎,哎,”竹西喊着莊坦,像是要從睡夢中將他喚醒,“快搭一把手。你和媽一頭,我自己一頭。”
莊坦“醒”了,和司猗紋站在一邊,兩手把住一個角。司猗紋把住另一個角。竹西奓開胳膊獨自佔住寫字檯一頭,寬大的寫字檯被她籠絡着,她那堅定的腹肌立刻咬住桌沿。她口中喊着“一二三、一二三”,率領起婆婆和丈夫。婆婆和丈夫服從着這率領,都學着竹西的樣子向後仰着身子,咬緊牙關。但寫字檯仍然紋絲不動,沉穩地端坐在它的原處,倒像是迎合了莊坦的心願。莊坦幸災樂禍地看看司猗紋和竹西,企圖使她們放棄這最後的計劃。
“其實多一件少一件,也不影響大局。”他說。
“我就不知道你什麼時候纔能有個徹底性。”司猗紋又斥責起莊坦。
竹西並不迎合司猗紋對莊坦的譴責,也不譴責莊坦做事的不徹底。她還是真實地面對現實:“我看還是把姑爸叫來吧。”
她的主張提醒了司猗紋,司猗紋纔想起西屋還有個姑爸。她正打算去喊姑爸,姑爸已經站在檐下了。她的臉上雖然還有些睡意蒙目龍,但此刻意識之清晰是遠遠勝過他人的。
“摘抽屜,先把抽屜摘下來。”姑爸邁進門檻,顯出少有的明智。
“真是,我怎麼就沒想到摘抽屜。”竹西一邊說着,拽下大小八個抽屜。
摘去抽屜的寫字檯成了一個龐大的空架子。姑爸有眼色地走到竹西一邊,主動替她把住一角。竹西再次喊起了“一、二、三”,這空架子在這三女一男的動作下終於離開了地面。它搖晃着飄動起來,飄出屋門飄下臺階飄進院裡那個傢俱世界。
一切終於按照司猗紋的想象擺列出來。莊坦和竹西整理過自己,匆匆吃過午飯上班去了。司猗紋暫時顧不上午飯,她進一步查點着攤在院裡的傢什。看來規模是夠了,但這規模裡好像還缺少點必要的點綴。於是她又從南屋捧出了兩盆一尺多高的瑪瑙仙桃樹。她將它們端正地擺上那闊大的寫字檯面,再輕輕給它們分別罩上一塵不染的玻璃罩,然後才微微鬆了一口氣。
這兩盆瑪瑙雕就的仙桃是她的公公接受的壽禮:十幾只小拳頭大小的仙桃生長在兩棵尺把高的桃樹上。過去司猗紋愛惜它們,公公去世後她把它們搬進自己房中。就連前些天從北屋搬進南屋,她也沒忘記帶上它們。它們最後的到來才使這一片沉悶的物體突然響亮起來,它們就像司猗紋指揮的樂隊裡流瀉出來的華彩樂句,有了這樂句,司猗紋的上繳計劃才彷彿真正地圓滿。她心滿意足地綽起一把雞毛撣子輕輕撣着傢俱上面的浮塵。可是她的德國鐘不見了。
誰抱走了鍾?她立刻猜出了其中的奧秘——原來有人渾水摸魚,原來姑爸不見了。於是司猗紋三步並作兩步來到西屋門口,衝着門上的玻璃喊道:“鍾哪?”
屋內沒有動靜。
司猗紋嘩的一聲撞開了屋門,一眼就看見坐在牀沿上的姑爸。原來這架瘦長的雕花掛鐘就坐落在姑爸懷裡,此時因爲鐘擺失去了平衡,那聲音好似一個心律不齊的病人。
“果然我沒有猜錯。”司猗紋站在姑爸跟前說,“還不給我放回去!”
“你叫誰放回去?”姑爸不躲閃,也不示弱。
“誰抱着我的鐘誰放回去。”
“怎麼是你的鐘?”姑爸反問道。
“不是我的還能是你的?”
“是老太爺的。”姑爸斬釘截鐵地說,“就不興我留一樣兒作紀念?我不能讓你就這麼白白交出去。”
“怎麼是白白?”
“不白白莫非誰還給了你好處?你得到了什麼好處?”
姑爸這突如其來的發問給了司猗紋個措手不及。她悶了。不是因爲她的話一時趕不上來,是因爲她從姑爸的話裡聽出了破綻。她心中一陣暗喜,慶幸姑爸現在還高叫着要好處。向誰?向時代。這是個明顯的破綻。司猗紋平時最願意有人在她眼前說話露破綻,如果是帶有政治性的破綻就更好。那時她就可以一下子佔住鰲頭,運用起理論這個武器,把政治上那些幼稚者們批駁得體無完膚。只有那個時刻她才覺得自己很愉快,很年輕,很時代。姑爸這番話正給了她一個運用武器的機會。剛纔還激動着的司猗紋現在倒平靜下來,她拉過一把椅子和姑爸坐了個對臉。
“你剛纔說什麼?”司猗紋像是和姑爸聊家常。
“我是問你從中得到了什麼好處。”姑爸仍然缺乏警惕地說。
“你說的好處是指什麼?”司猗紋進一步和姑爸探討。
“連好處都不懂?好處就是——不是壞處。”姑爸解釋她對好處的理解。
“我問你,”司猗紋說,“你向誰要好處?”
“交給誰向誰要。”
“我交給的是新社會,是革命,是黨。什麼人才向新社會要好處?什麼人才向革命要好處?什麼人才向黨要好處?我倒是想聽聽。”
原來司猗紋不是和姑爸聊家常。姑爸這纔有點明白她在嫂子面前言語的失策,姑爸啞口無言了。她偷眼掃着司猗紋,那眼光顯得猥瑣顯得淒涼,她還有幾分求饒的神態。但是司猗紋卻不罷休,她信手從衣兜裡掏出一本紅書說:“最高指示。”說完自己領先站了起來。姑爸也隨着站了起來,那架鐘也隨着姑爸站了起來,它心悸似的胡亂撲楞着。司猗紋不管這些,她打開語錄選了一段摑給姑爸。那是一條批判個人主義自私自利的語錄。司猗紋讀完以居高臨下的眼光審視着姑爸,姑爸的眼光、體態更加畏縮。她想司猗紋到底還是司猗紋,從前她是她的漂亮的、識文斷字的、能說會道的嫂子,現在她是……是什麼?姑爸想了許多,是什麼她也不清楚。她怎麼也不能把那個整天犯着掏耳朵癮的半老女人,和這個故作精神抖擻狀的、覺悟的、專拿最高指示收拾她的半老女人聯繫在一起。但她運用的的確是當今最高的指示,既是最高,難道說還能越過去?
“光棍不吃眼前虧。”最後姑爸用了這麼一個最通俗的、既能爲自己壯膽又能爲自己留後手的脫身之計,了結了嫂子給她的窩脖兒。這時她懷裡那鐘響了,它以加快了的節奏、悶聲悶氣的聲音沒完沒了地敲打着,亂敲一陣鬧出一陣吱吱聲,接着再敲一陣。那像在提醒姑爸,現在該是她把鍾交出去的時候了。
姑爸輸了,姑爸繳了械。
司猗紋站起來,伸出兩條修長的胳膊兩隻修長的手,接過鍾。她抱着鍾正要轉身出門,姑爸卻又在她身後發了言。看來她仍不甘心,不甘心她的嫂子在對她使用了人間最高的指示後,就這麼從她懷裡收走了她的鐘。她還是有點懵懵懂懂。她想:走,可以,我也不能讓你舒心着出去,你有你的明槍,我有我的暗器;你能說會道,我也會道能說。
“你先別走!”姑爸說。
司猗紋停住腳,不知姑爸的用意。
“我也問你句話。”姑爸又說。
“什麼話?”司猗紋站着不回頭。
“這鐘到底是誰的?”姑爸問。
“是老太爺留給我的,我自有權處置。”司猗紋說。
“老太爺還給你留了什麼?”
司猗紋聽出了姑爸那話裡有話,看來還得迎接一番挑戰。她轉過身來,兩眼直視姑爸,發現姑爸也正直視着她。兩個女人的眼光到底又交織在一起。
“老太爺還給你留了什麼,說呀。”姑爸再問。
“房子、院子、傢俱。”司猗紋答。
“還有什麼?”姑爸又問。
“還有你。”
“還有我?”
“對,還有你。”
司猗紋的眼光離姑爸更近了。她想,這可是你自找。就是還有你,半瘋格魔的,什麼時候都少不了你。砸着鞋幫兒還得想着你這張嘴。
“你!”司猗紋又強調了姑爸的存在。
誰知姑爸自有言答對。今天她就像個開了竅的可愛的小姑娘,也許是個小小子兒,聽起來貧嘴滑舌,可也不無道理:“是還有我。”姑爸說,“沒有我誰聽你的‘最高指示’?可你別忘了,老太爺爲什麼把東西一股腦兒都留給你,不留給我?”
“你……你說呢?”司猗紋反問。
“你願意聽個熱鬧?”姑爸說,“聽那幹什麼。”
姑爸沒再往下說,也許是她自己的話嚇住了自己。但她那半截式啓發和挑釁兼有的語言,終於使司猗紋的心震撼了一下,一個久遠的、似乎早已平復了的記憶復甦了。許多年來她像是一直在等待着一個時刻,一種懼怕的等待。那是姑爸的一句話。難道爲了姑爸那一句話,她就得一輩子懼她三分?司猗紋不能老是懸着心過日子。現在既然這個不男不女的大白臉話已露了頭,司猗紋就決不能讓她咽回去。她徑直走到姑爸跟前說:“我就是要聽個熱鬧。人活一世就得活個熱鬧。你說呀,你怎麼不說完?”
但姑爸不開口,一張白臉死白着,不喜不怒,讓你看不出它的任何表情。
“我可是靜等着呢。”司猗紋又提醒着。
姑爸還是不開口。
她不開口,那句話出口的權利自然就存在了她的肚子裡,而提着心的人卻是司猗紋。就像一個人的口袋裡老是裝着個要放的炮仗,他不甩出來就永遠裝着個響兒;甩出來,聽個響兒也就完了。然而姑爸不甩,只和司猗紋對視着。司猗紋就聆聽着這驚人的寂靜,領受着寂靜中的不安生。
鍾又一次發出了紛亂的吱吱聲,接着又是亂敲亂打,這次是在司猗紋懷裡。這古怪的聲音古怪的節奏才使司猗紋想到迫在眉睫的現實。“光棍不吃眼前虧。”她也想。來日方長,現在我是要等待“他們”;過後……過後你休想再掏我的耳朵再過你的癮——你這個大白臉,大下巴。
司猗紋轉身出了西屋,把那架鐘擺上寫字檯,又回過身不示弱地看看西屋。西屋門內,一張白臉正在窺視着她。她扔下那白臉朝大門口走去,衚衕裡沒有“他們”。
天忽然陰了。
9
渾厚的陰雲就擦着灰瓦屋脊。
快下雨了,司猗紋想。
傢俱袒露在院裡,無論如何她是不能再把它們挪回去的。那麼,遮蓋起來吧。
她開始在屋裡四處翻騰,翻騰可以遮雨的東西。寶妹在裡屋號哭,眉眉在外屋發愣,不知該怎樣幫助婆婆。
司猗紋先撤下了飯桌上的塑料檯布,又找出兩件雨衣,一把雨傘。最後她不顧寶妹的哭號,跑進裡屋提起寶妹的雙腿,從她身子底下撤走了她的小塑料牀單。
雨點正落下來。雨點很大,但很稀疏,傢俱被砸得很響,濺起水花,司猗紋在稀疏的大雨點裡東遮西擋,最後只遮住了幾件零星,大批的傢俱仍然赤身露體。雨點越來越密,變成很有力的雨柱。銳利的雨柱戳打着傢俱也戳打着司猗紋的頭頂、肩膀,她被戳打得生疼。但她沒從雨中退下來,舒着雙臂張開十指還在東遮西擋,那無效的奔跑使她顯得滑稽而又淒涼。她彷彿覺得自己老了許多,說不定姑爸和眉眉就正在看這個渾身精溼的老太太的笑話。她很想哭,但在雨中哭不出來。
她實在無法應付這天、這雨、這傢俱了,她踉蹌着回到南屋。眉眉心疼起婆婆,從臉盆架上拿下一塊乾毛巾遞到婆婆手中。她看到婆婆正要流淚。
司猗紋接過毛巾擦着頭髮擦着臉。她不願在外孫女面前表現悲痛,但抑制不住的淚水還是當着眉眉流下來,先是稀疏,後是密集。後來她竟用毛巾捂住臉抽噎起來,溼而亂的頭髮直在毛巾裡搖。
夜深人靜時雨才停。司猗紋披着衣服從牀上下來,拉開窗簾把臉湊在玻璃上。她睜大眼睛朝漆黑的院裡望,但是她什麼也看不見,眼前只有一面灰乎乎的影壁。她這纔想起院裡從來都有影壁,南屋從來都在影壁的外面,北屋纔在影壁的裡面。身居北屋時影壁給過她嚴實感和安全感,現在她睡不着了。
她索性穿好衣服,搬把椅子就坐下來看黑夜,看影壁。望着那望不見的一切,一種說不清的又充盈了她那日漸衰竭的肌體。她帶着與她那年齡不相稱的精神鎮守着這黑夜,鎮守着影壁那邊的一切,就像要鎮守住她那失去的年月。
在司猗紋的檔案中,她喜歡把自己的出身寫作舊官吏,實際她的祖上比官吏要高。官吏一般是指那些小官微吏,若用“品”而論,吏當在七品以下吧。而司猗紋的祖上遠比吏要高。據說曾有人在前清做過御前行走。但這行走究竟是司家哪代,司猗紋從不得知,她知道的是她的父親。父親的官職雖不如祖上顯赫,但也當在吏之上。司先生人過中年時,曾在江南一個省充任鹽鐵專賣的官職,那已是軍閥割據後期。若不是軍閥紛紛下野,司先生或許還能進入更高的幕僚階層。他上司的下野才使得他也就地做起寓公。現在他只爲他有一個獨生女兒而得意,這便是司猗紋。
司猗紋愉快地度過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充分地享受着家庭的和睦。這種和睦更多地啓發了她的聰慧和她開朗的天性。她先是跟家塾先生熟讀了那個年齡應該熟讀的一切,當她長到十六歲,出落成一個健康、秀美的少女時,她已經熟讀過四書五經,並開始閱讀二十四史了。她喜歡用蠅頭小楷記日記、寫詩,而那詩則是新體白話詩。在新詩裡,她模仿的是湖畔詩人那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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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根據女兒的意見,司先生和司太太將女兒送進當地著名的教會學校:聖心女中。司先生所以將女兒送進這所教會學校,一是爲滿足女兒的願望,此外,在當時風起雲涌的學生運動中,教會學校還算平靜。他不願意女兒捲入那種潮流,他只願意看到女兒在學業上的不斷長進。
司猗紋懷着雙親盼“子”成龍的期待,懷着對洋式學校的新鮮感和由這新鮮感帶來的惶惑,離開了她朝夕相處的家庭、她呼喚自如的僕人和嬌她愛她的父母,進入了一個陌生的世界。
兩年的學校生活使她接觸了現代文明,使她認識了許多從前她不認識的人,懂得了許多從前她不懂的事。她瞭解到世間原來還分着許多階層,像她那樣的家庭原來並不多。在她的同學中,就有許多人家要靠平凡的勞動來餬口和交納學費,於是她和她們纔有了貧富的懸殊。那些風起雲涌的學潮最終目的就是要消滅這種懸殊。於是許多學校都沸騰了,連這所與世隔絕的聖心女中最近也受了附近一所男校的影響。女生們願意和鄰校的男生一起,講着國家的存亡講着平等,講着她們認爲有意思的一切。司猗紋也受了一位男生的感化,參加了那個行列。那男生叫華致遠,他現在正走在那行列的前面。
後來司猗紋的活動終究傳進父母的耳朵。他們規勸她、阻止她,但她無視父母的勸阻,還是隨着社會的大潮、隨着華致遠一起遊行,一起罷課,一起書寫標語。她熱衷於華致遠正在進行着的事業。華致遠的一舉一動——甚至連他那微黑的臉,他那敏捷的中等身材,他那目光銳利的眼睛都喚起了司猗紋從未有過的激動。
和司猗紋相比,華致遠倒顯得矜持。然而他在富家小姐面前刻意的分寸終究抵擋不過他對司猗紋的喜愛。她的開朗、聰慧和毫不矯揉造作的談吐終於解除了他對她的怯懦。當每一次行動結束之後,他一邊走一邊對身旁這個女孩子講述他的目標他的計劃時,司猗紋總覺得他現在雖然是男校的一個學生,但他是屬於一個更廣闊的世界的,一個她不清楚、卻肯定存在的世界,她願意跟他一起走進那個世界。
他們離得更近了。
他終於被當做她的客人領進了司家。司先生、司太太問清華致遠的家世後,馬上對他表現出正常的冷淡;華致遠目前所進行的事業更增加了他們對他的敵意。華致遠告辭後,司先生立刻就對女兒發出了訓告,他告誡她,如果她再與姓華的來往,他們就立刻讓她退學。
司猗紋彷彿聽進了父親的訓告。
但事隔不久,司先生還是吩咐管家到聖心女中替女兒辦了退學手續。原因是有人對司先生說,司猗紋仍然跟着華致遠在走,就走在他那個行列裡。
司猗紋的被迫退學卻激起了她更強烈的自主意識,在家裡她氣急敗壞地頂撞着父親,她像是從一個自由世界一下子落入了主義的王國。這時她才發現她正在熱戀。熱戀中的少女從來是勇敢的,她差遣家裡的女傭給華致遠送去了一封信。信的大意是現在她迫切想要見到他,如果他不來,她甚至要離開人間了。
當天午夜他來了。她在她的閨房裡迎接了他。他說他正好也要來見她,因爲時局的激變,他就要離開城市去鄉下。
他帶給她的消息太突然了,她只有哭。她哭着只重複着一句話,她要跟他走,哪怕天涯海角。他想他不應該立刻把她帶到那個連他自己也不知深淺的無底洞去。他告訴她,終有一天他會回來接她,因爲他愛她。
外面正在下雨,是淅淅瀝瀝地下起來沒完沒了的秋雨。
當他們都覺出不得不分開時,他自己開了房門。
10
他開了門。不能走。
因爲有雨。
淅淅瀝瀝的秋雨,他會無處躲身。他想。
她關上門。他不能走。她想。
因爲有雨。
淅淅瀝瀝的秋雨會把他淋成個落湯雞。
現在司猗紋面前也有過一場雨。如果現在的雨滌盪的是莊家留給她的那些藕斷絲連,那麼她十八歲的那場淅淅瀝瀝的秋雨滌盪的便是她所受的全部家庭教育和她做姑娘的無比堅貞。
當那扇淪落在秋雨中的門再次打開時(這次是她打開的),她看見他還站在門口。
原來他並沒有走。他猜她還會把門打開。
原來她猜到他不會走,她還要把他追回來。
也許他們都覺得他們的離別還缺了點什麼,假如他決心從鄉下回來接她的話,假如她堅定地相信他會回來接她。
過去在他們相處的日子裡,他吻過她許多次,她還過他許多吻。他抱過她許多次,她許多次就讓他那麼抱。他們都問過自己那吻那抱是因了什麼,那是愛。
爲了愛,現在他又來吻她了又來抱她了。這吻、這抱使他們都變成了愛的糊塗人。難道現在不再是愛嗎?當然。但他們分明又覺出和以往那愛的不同。
如果過去的行爲是愛的一種徐緩和滲透,那麼現在這便是一種愛的迫不及待。
過去是一個活泛的華致遠吻着一個活泛的司猗紋,現在是一個僵硬的司猗紋正被一個僵硬的華致遠在吻。
他們都覺出了一個僵硬的自己,他們不知道這個愛的迫不及待的僵硬要幹什麼。
他們忽然陌生了。
也許人在愛得最陌生的時刻纔是一個最熟悉的時刻,那熟悉還得用一種陌生來作代價。
那時由於陌生你連你自己都會畏懼。
那時由於熟悉你會覺得你最熟悉的還是你自己的一切陌生。
這便是一個陌生的你和一個熟悉的你的結合。
他們結合着,她顯出笨拙地去承受一個不明白的重量。
他們結合着,他顯出無可奈何地去開掘一個無可奈何。
這是互相的襲擊又是互相的吸吮。
是對自己的憐惜又是對自己的厭惡。
他和她有所不同,她覺得她已是經過改變的自己,他卻覺得他是自己的沒有改變。
後來司猗紋只聽見華致遠在她耳邊說了一些迷亂的句子。那句子她永遠也聽不清記不住,她永遠都在猜,她猜了幾乎一生。有時她覺得那句子不是語言只是一些念頭,只是兩個相愛的人在相互準允之後的多嘴多舌。但這念頭、這準允之後的多嘴多舌分明滲進她的血液裡,和她的血液永遠奔流在一起。原來和人血一起奔流的遠不是醫生對血液的那些自作聰明的化驗單,雖然化驗單的項目總在增加。
天快亮了,雨也停了,他沒有再耽擱的理由了。他走了,他帶着司猗紋的體溫闖入了黎明前的黑暗。
他給她留了鄉下的地址,她攥着那個地址一直睡到天亮。
她覺得自己很僵很懶,覺得自己很散又很完整。
雨早就停了,天快亮了,坐在窗前的司猗紋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擦乾淨傢俱,等“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