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情,在凌晨時分離去。
雖然我沒有睜開眼,但是我知道他一直看着我,流連好久才離去。
我終於明白,他在此陪我一夜,是爲了防止公子翼再對我有何不軌的舉動。
天色大亮,趙慕攜着玉璧前來。
翩翩美男,公子如玉,當世兩大公子首次對峙,殺機暗藏,激流暗涌。
那兩雙俊俏的眸子,皆是笑如清風徐徐,卻是眼角凝霜,冷冽凍人。
楚翼擔心三枚玉璧是假的,不肯輕易放我,趙慕便道:“公子翼若不信,現下便可前往衣冠冢,我們願一道前往,寸步不離。”
楚翼眸光一轉,笑道:“公子慕果然爽快,好,那便委屈公子慕與我走一趟。”
趙慕有此提議,我百思不得其解,不過既然他這麼做,必定已有部署。
兩大公子一朝爭鋒,斗的是心思與謀略,押上身家性命,最終會是什麼結局?
趙慕與我並肩而行,前後左右都是楚翼的下屬,我們根本沒有機會逃脫,而趙慕似乎也沒有逃脫之意。
“無須擔心,那玉璧是真的。”他附在我耳畔低聲道。
“你不會真想把天劍給他吧。”我也壓低聲音。
“放心,我已有部署。”他輕鬆一笑,胸有成竹的樣子讓我不得不相信他的奇謀能夠奪得天劍。
終於抵達哀王衣冠冢,天空陰沉,秋風橫掃,亂草紛飛,烏鴉盤旋,衣冠冢的四周瀰漫着一股肅殺之氣。
站在巨大的石門前,衆人都在研究如何打開石門。石門光滑如鏡,沒有巨型鐵鎖,周邊也沒有開啓石門的機關。
楚翼看向趙慕,“玉璧既是機關要物,應該可以開啓石門,可是上面根本沒有形似玉璧的凹槽。”
趙慕事不關己地聳聳肩,“我也不知。”
我側眸,“佔南風,你知道嗎?”
佔南風不悅地瞟我一眼,“我怎會知道?”
楚翼示意四名下屬上前,他們又是敲又是推的,石門卻是紋絲不動。突然,“咻——咻——”數聲,頂上射下一排利箭,四名下屬頓時成爲肉靶子,倒在地上。
衆人大驚失色,紛紛後退。屍首被拖下去,楚翼與佔南風對望一眼,各自思索。
片刻,我上前道:“我看看。”
這裡敲敲,那裡敲敲,接着又四處敲着,我微提右足不經意地踢向石門的正下方,忽然,石門的正中間起了變化,慢慢地浮現出三個圓形凹槽。
衆人驚喜,楚翼將三枚玉璧分別嵌入凹槽,青紫白爲序,眨眼間,轟隆一聲,石門自行打開。
我們魚貫而入,取下玉璧走入冢內。
外面看來,衣冠冢並不大,卻沒想到冢內規模甚是龐大。點燃壁上的松油燈,順着廊道走了好長一段,終於看到一道玉門,玉門右側有一個凸起的按鈕,玉門前方地上卻刻有一幅怪異的方形圖案。
佔南風走上前,伸指輕按那按鈕,玉門沒有反應,卻有細如髮的銀針飛射而出,如密集的雨襲向我們。趙慕攬着我左閃右避,銀針從耳旁飛過,從頭頂越過,從身側閃過,驚險萬分。若非趙慕保護我,我早已被射成了刺蝟。而楚翼的下屬,閃避不及的只能慘叫一聲倒地身亡。
大家氣喘吁吁地站定,轉頭四望是否還有暗器突襲,那些下屬的臉上佈滿驚恐。
趙慕攬着我,我與他靠得很近、很近,我感覺得到他急促而溫熱的鼻息……我們相視一笑。
看着衆人氣喘吁吁的樣子,我心中冷笑。
接着,我行至那幅怪異的圖案前,做沉思狀,“這圖案有古怪。”
趙慕也走過來,低頭看着,附和道:“這圖案確實怪異,看不出究竟是什麼。”
楚翼問我:“你瞧出什麼了嗎?”
我假裝發現了什麼,“咦”了一聲,向他伸出手,“把青玉璧給我。”
楚翼倒是爽快,立即將青玉璧遞到我手中。我蹲下來,把青玉璧置放在圖案中的某一處。
佔南風站在我身後,“聰明,若非眼力絕佳,必定看不出這紛亂的圖中蘊藏着這麼一處圓形。”
青玉璧一放上去,玉門緩緩開啓。
衆人進入玉門,我拿起青玉璧走在最後面,趙慕在玉門邊等着我,深深的目光有些訝異。
我知道他會起疑,然而現下不是理會他的疑心的時候。
走了一小段,出現了下行的臺階。當先者不敢妄自走下去,楚翼催促,他們才繼續前行。
越往下走越黑暗,當先者一邊前行一邊點燃壁上的燈盞。
原來,哀王的衣冠是在地下。
我聞到一種發黴的氣味,卻只能屏息忍着。地下通道陰冷潮溼,我不由得抱緊雙臂以禦寒。
前方赫然出現一道石門,相較衣冠冢的大門而言,這道石門小了一半,門上卻刻有精妙的圖案,雲彩漫天,飛龍騰躍,騰雲駕霧。圖案正中,有一處圓形凹槽,該是開啓石門的關鍵。
楚翼將紫玉璧放在凹槽上,退開一步,石門卻紋絲不動。
衆人面面相覷,忽然,暗器飛射的聲響異常清晰,飛刀疾射,簌簌有聲。
趙慕再次護着我躲過銀光森森的飛刀,而在這狹窄的地下通道,難以閃避,楚翼的下屬死了一半,慘叫聲聲,屍首橫疊。
“怎麼會這樣?”楚翼轉身看着我,面色不悅,“石門上不是飛龍圖案嗎?紫玉璧上不也雕着龍首嗎?怎麼不對?”
“配龍者,何?”我淡淡問道,語聲悠長。
“鳳。”佔南風接腔道。
我笑望着他們,略挑黛眉。趙慕見我如此,搖頭失笑。
楚翼氣惱地瞪了佔南風一眼,隨後換以羊脂白玉璧,石門纔開啓。
相較地上,地下的石室規模龐大多了。來到一間石室,滿目寶光,金光爍爍,晃人雙眼。目之所及,皆是財物輜重、珍奇異寶,楚翼的下屬個個兩眼放光,貪婪之色一覽無餘。
“一樣東西都不準帶走。”楚翼下令。
“諾。”下屬們輕聲答應。
接着又來到一個寬敞的石室,是普通石室的兩倍大,衆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映着森然銀光——整個石室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刀劍利器、槍戟矛盾等兵器,有些奇形怪狀的根本瞧不出是什麼,更叫不出名。
這些利器,比普通的刀劍厲害數倍,若是一件在手,不能稱雄天下,也能耀武揚威一方了。
佔南風說出了大家的疑惑,“哀王衣冠冢藏着財物與兵器,有何目的?”
楚翼嗤之以鼻,“或許,哀王的後人有所圖謀。”
趙慕沉思道:“據傳聞,天朝王室被各諸侯國聯軍屠戮殆盡,除非有遺孤逃脫。”
我繼續前行,“天朝已經滅亡兩百多年,縱然有遺孤,也只是凡人。”
最後一道門出現在我們的面前,銅門厚重,泛着冰冷的暗光。
銅門上光溜溜的,什麼都沒有,門的四周也沒有什麼可疑之處,真的是無從下手。
此次,楚翼學乖了,不再擅作主張,而是朝着我彎臂一禮,請我參詳。
我“義不容辭”地站在銅門前,上下左右地看着,“最後一道門,我也不知能否打開。”
楚翼拍着趙慕的肩,“有她相助,公子慕所想之大業指日可待,不過,消受美人恩是會折壽的,你可要小心了。”
趙慕誇張地一笑,“無須你費心,我一向順風順水,倒是老兄你,能不能稱王,我等着瞧。”
“父王的心意,我早已心中有數,趙王的心意,你可要多加查探。”
“那是自然,你在楚國當王,我怎麼可以讓趙國落在別人手上?況且,往後逐鹿天下、兵戈殺戮,若是沒有像公子翼這樣的對手,我會寂寞的。”
兩人互相拍着肩膀,哈哈大笑。
一山難容二虎,果然說得不假。只是,最終誰是虎嘯天下的霸王,尚未可知。
佔南風來到我身側,“還沒頭緒嗎?”
我反問道:“你呢?沒什麼發現嗎?”
一路上,我一直觀察佔南風,雖然他極力掩飾着什麼,可是難逃我的雙眼。對於衣冠冢大門和之前的兩道門的開啓機關,他似乎刻意隱藏着什麼,不想讓人看出什麼,着實有點兒古怪,不過這也只是我的感覺。
佔南風手指着腦門,“你才智過人,我比不上。”
我一笑,對趙慕道:“公子,你還記得‘日月精華’嗎?”
趙慕來到我身邊,“記得。”他恍然了悟,瞬間又頹喪,“可是這裡是地下,哪有什麼日光月光。”
“沒有日光月光,有火光呀。”
“火光也行?”
我示意那兩位舉着火把的下屬走過來,接着從楚翼手裡拿過紫玉璧,高舉着,火把在後。
衆人看着我這奇怪的舉動,一臉的不可思議。
片刻,紫玉璧發出一束紫光,投射在銅門上,奇異的是,銅門上的圓形光暈慢慢地變化,變幻成龍首的形狀。衆人嘖嘖稱奇,目不轉睛地看着,緊接着,龍嘴忽然張開,仿似虎嘯一般,那龍嘴越張越大,最終,龍首漸漸地消失,光暈也漸趨暗淡,而銅門卻哐啷一聲開啓了。
驚奇之後,是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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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利進入最後一道門,點亮燈盞,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間寬廣的石室,沒有任何多餘的物件。北首有一長形石案,停放的正是一具楠木屍棺,而東側的石案上,供奉着一柄長劍,劍鞘烏黑,毫無光澤。
佔南風緩步上前,“這柄長劍應該就是天劍。”
楚翼也走上前,是那種寶物即將到手的欣喜,“不是天劍還是什麼?”
我側眸看向趙慕,他不以爲然地微笑,似乎毫不在意公子翼得到天劍。
佔南風握住劍柄,用勁,再用勁,卻怎麼也拿不下來,“怎麼回事?”
話音方落,暗器飛射的聲音再次響起,衆人已經歷數次暗器的突襲,此次倒是神速地避開。趙慕亦眼疾手快地拽住我,右轉,跳躍,騰挪,倏地將我推開,又再次把我拉近,像是一種奇特的舞藝。
數聲慘叫,楚翼的下屬身中那奇異的暗器,片刻喪命,如今只剩五六名下屬而已。
“怎麼回事?”楚翼驚悸地後退,“難道取劍也要玉璧?”
“公子,南風魯莽了。”佔南風歉意道。
“不是魯莽,而是故意的。”我譏笑道。
楚翼不理我的話,佔南風不以爲意地一笑,拿着三枚玉璧行至屍棺前,來回察看,最後站定在屍棺中部,分別將三枚玉璧並排放置,青紫白爲序。
我懶洋洋道:“小心一點兒,順序錯了,說不定有毒氣毒死我們呢。”
佔南風瞥了我一眼,楚翼側眸,不悅道:“公子慕,好好管教你的女人。”
趙慕握住我的手,笑道:“有妻若此,何須管教?”
我轉眸看他,心間灌滿了蜜糖,他目視着我,深情款款。
佔南風終於取下天劍,目的已達到,取了三枚玉璧,我們原路返回,然而,衣冠冢外,等着我們的將是什麼?
厚重的石門緩緩開啓,楚翼命兩名下屬先行出去探風。那下屬巡視了一圈,朝我們打了個手勢。
佔南風率先出冢,接着是楚翼,趙慕與我在後。
天空仍是陰沉沉的,陰風呼號,烏鴉悽慘地叫着。
楚翼專注地凝視着天劍,天朝王劍,相較尋常的銀劍,形制大了一半,又厚又重。劍鞘雕紋繁複,劍柄上雕有龍首,且鑲着一枚暗光盈盈的墨玉。整體觀之,天朝王劍給人一種氣勢磅礴、威嚴霸氣之感。
他目光閃亮,緩緩抽劍,嘶嘶嘶的聲音很刺耳。
劍身出鞘,卻是毫無光澤,暗淡不已,有如廢棄的刀劍一般。
“怎會這樣?”佔南風滿目驚訝,“難道這劍是假的?”
“是真的。”楚翼的目光仍自流連在王劍上,“沉寂兩百多年,自然是毫無光澤。”
還是公子翼有點兒見識,不過佔南風不至於這麼沒見識呀,難道他真的並非我所想的那般……
趙慕笑道:“傳聞天劍並非普通人可以駕馭的,若是有緣人,便可令天劍重煥光澤,恢復原本的劍氣與殺氣,所向披靡,號令天下,否則,便如廢劍一般,毫無用處。”
楚翼還劍入鞘,“公子慕倒是見多識廣。”
趙慕笑得異乎尋常,“公子翼已得到天劍,我們可否先行一步?”
楚翼眯眼,看着趙慕,正要開口,卻突然傳來細微的異響,衆人都察覺到一股殺氣的逼近,轉眸四望。
無數黑衣人從天而降,呼啦啦的聲響像是大鵬展翅,趙慕拉着我疾速閃避到一側。
楚翼一夥人被圍困住,佔南風喝道:“何人?報上名來。”
黑衣人都不出聲,下一刻,三人自不遠處走來,當中者,身量魁梧,長身黑袍,容色略黑。
正是秦公子嬴蛟。
趙慕與我對視,脣角勾起詭秘的笑。
嬴蛟立定,與楚翼相距一丈,似笑非笑。
“秦公子嬴蛟。”楚翼咬牙道,一字字極爲清晰。
“楚公子翼。”嬴蛟輕鬆道來,面上的微笑越扯越大,“天劍不屬於無能之人。”
“那便各憑本事。”楚翼四處望了望,冷笑,“你以爲我沒有部署嗎?”
佔南風擊掌三聲,頃刻間,又一批黑衣人自四面八方涌現,額上綁着紅布條,人數頗衆。
嬴蛟的人馬迅速齊集一邊,而楚翼的人馬也聚在一邊,兩方對陣,刀劍相向,局勢一觸即發。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趙慕愜意地笑。
“你就是漁翁咯。”
趙慕攬着我,繼續觀看秦楚相爭。
烏鴉亂叫,黑羽掉落,激戰開始。
嬴蛟年紀雖輕,手下卻無弱兵,且秦國尚武,下屬皆是以一抵三的精銳。而楚翼也非善類,公子府的謀士與劍客數不勝數,訓練有素的勇士又豈是貪生怕死之輩?
這場因王劍而引發的激鬥,精彩、殘酷,趙慕與我作壁上觀,看得驚心動魄。
滿目刀光劍影,血腥氣繚繞於鼻端,缺胳膊斷腿的屍首越來越多,秦楚兩國的勇士倒下一半,傷患無數。而兩位公子卻站在一側,冷目觀戰。
突然,他們漠然對視,殺氣凜凜,下一刻,他們各自抽劍,劍指長空,靜立片刻之後向對方疾奔,劍刃相擊,相格凝定。四目相對,兩位公子的臉上都籠罩着殺伐之氣。
緊接着,兩人打起來,都想置對方於死地,招招毒辣。公子如影,一黑一白,劍氣如虹。
“慕,你覺得嬴蛟勝,還是楚翼勝?”我問。
“他們都不會勝。”趙慕淡淡一笑。
自大的傢伙。我笑,他的言外之意便是:勝者是他自己?他究竟有什麼後招?難道是十八黑甲精騎?
無論是個人,還是下屬,公子翼和公子嬴蛟皆實力相當。下屬死傷大半,他們也鬥得互有損傷,趙慕這招“作壁上觀”可謂高明。只是,爲什麼那兩位公子沒想到趙慕的圖謀?
忽然,趙慕伸指在口中,一聲清亮的口哨傳遍四野。
楚翼和嬴蛟聞聲,止了打鬥,轉頭四望。
不久,大地似乎抖動起來,馬蹄踏擊大地的聲響震得所有人都愣愣的。
轉眼間,風馳電掣的騎兵飛掠而來,黑甲恍如烏雲滾滾。就在大夥兒呆愣的空檔,精騎揚刀,縱馬殺來,刀光橫掠處,血影飛濺,殘肢委地。
衆人回神,奮起反抗,然而,他們打鬥已久,對十八名精騎來說,根本就不堪一擊。
這場殺戮,就像真正的戰場拼殺,殘酷,冷血,毫無保留餘地。
很快的,楚翼與嬴蛟的下屬皆成爲騎兵的刀下亡魂,只剩兩名下屬護在左右。
佔南風與樊毅分別護着自己的公子倉皇奔逃,而王劍仍在楚翼手中,我想趙慕絕不會罷手。
果不其然,精騎首領左越望了趙慕一眼,便率先策馬追殺而去。
趙慕扣着我的手,輕鬆道:“我們也去瞧瞧。”
公子翼和公子嬴蛟,落敗如斯,不知趙慕會不會趕盡殺絕?
走了一段路,終於聽見刀劍相擊的打鬥聲,趕過去一瞧,卻沒有兩位公子的身影,只有兩個黑衣人與精騎鬥得天昏地暗。這兩個黑衣人所使的皆是平生絕學,力求速戰速決,劍氣霸道得令人無法近身,殺氣有如颶風狂掃,銳不可當,地上的落葉被劍氣帶起,飛旋着向精騎涌去。
十八精騎擅馬上功夫,各種兵器也是信手拈來,武藝修爲不在趙慕之下,可是,與那兩位黑衣人對陣,卻佔不到一丁點兒便宜,連他們的衣角和毛髮也碰不到,因爲,兩位黑衣人採取快攻的策略,快、準、狠,下手毒辣,一擊即中。
“無情!無淚!”趙慕緊緊鎖眉,語氣重若千鈞。
“他們也覬覦王劍?”我不可思議道。
灰飛煙滅,暴風驟雨,雙劍合璧,其威力大大增強,我並非首次見到。而此次,他們拼了全力奪劍,發揮出來的威力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十八精騎都身受重傷,王劍被無情搶去,再無能力奪回王劍。
望着無情與無淚迅速離去,趙慕恨得咬牙切齒,“想不到他們是最後的黃雀。”
我若有所思地問:“那該如何是好?追捕他們嗎?”
他凝眉遠望,抿脣不語。
本以爲王劍已經到手,卻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是無情與無淚,趙慕氣得七竅生煙,卻也只能命下屬查探他們的蹤跡,再行奪劍。
一整晚,他繃着臉,目光森冷,不知在想什麼,皓兒喚他,他也只是“嗯”了一聲,便不再理皓兒。我心中惴惴,時刻觀察着他的表情變化。
他早早地回房,我也只能帶着皓兒回房歇下。
子時,皓兒睡得很沉,我謹慎地走出廂房,確定無人跟蹤後便往城外奔去。
來到約定的地方,卻遠遠地望見無情與數名黑衣人對峙,我立即閃避在一株樹後,靜觀其變。
從他們的對話得知,這些黑衣人是公子翼、公子嬴蛟與公子慕的下屬,負責追查無情的蹤跡。無情發現了他們,便引他們現身。
“你不用得意,明日你便會死無葬身之地。”一人道。
“是嗎?”無情冷笑,驟然抽劍,寒光一閃,說話的那人便倒地身亡。
其餘三四人步步後退,無情緩緩轉身,他們嚇得拔腿就跑,可是步伐快不過無情的劍。眨眼間,他們都無聲無息地死在荒郊野外。
無情朝我這邊走過來,步履略沉,夜風掠起他的發、他的衣角,這個瞬間,我忽然發覺,他與趙慕一樣,蘊藏着驚人的力量,氣魄懾人,冷酷而帥氣。
當我意識到自己失神的時候,他已經站在我面前,墨玉般的眼睛盯着我,“他們必須死。”
“我明白。”我笑了一下,轉身走向附近的小河。
“你確定無人跟蹤你嗎?”無情四處望了望,巡視一圈才放心。
“假若趙慕發現我半夜與你私會,我也有法子的。”我站在河畔的草地上,他站在我身側。
夜風鑽入衣袖,遍體生寒。星空倒是璀璨的,像是神女隨手在無邊無際的墨藍幕布上撒了一把碎晶石,閃亮永恆。
無情靜靜地陪着我,永遠是寡言的。我側身,在他身上溜了一圈,他被我看得莫名其妙,問道:“有什麼不妥?”
我捏住他的左臂,用勁地捏,“你受傷了嗎?無淚呢?”
他輕笑,拂開我的手,“沒有,今晚無須你爲我包紮。”
每一次他爲我出生入死都會受傷,沒想到此次倒安然無恙。
我稍稍放心,“那便好,對了,無淚怎麼會和你在一起?”
“他自願與我一起冒險的,他說他擔心我有命去、無命回,便協助我奪劍。”
“原來如此。”
無情說,倘若沒有無淚的協助,他一人奪劍,還真是沒有把握。他們得到天劍以後,擔心趙慕的下屬追來,或是有人盯梢,無淚便帶着假的天劍引開三位公子派出的密探,無情折回哀王衣冠冢,將真的天劍埋在衣冠冢東側三丈之外,掘地三尺。
我望着滿天星輝,心中大石終於落地,“所有人都不會想到,天劍又回到哀王衣冠冢。”
他讚道:“你的所思所想,確是高明。”
我誠懇地致謝,他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溫熱的眸光從我臉上移開。
是我讓無情奪劍的,真正的黃雀不是他,而是我。
那夜,他在柴房陪我,以防公子翼對我不軌。我知道天劍即將重現天日,但絕不能落入其他人之手,因爲我纔是天劍名正言順的主人,除我之外,誰也別想得到。
於是,我想到了無情。
我知道,無情被我的話傷到了,我不知說什麼好,心裡有點兒不安。
漫漫長夜,還有幾個時辰纔會天亮,如何熬過去?想到他每次爲我身陷險境,每次都爲我受傷,我又愧疚又難過,覺得他過於執著、傻氣,可是,我真不知如何讓他不要繼續傻下去。
想了好久,我纔想出一個法子。
“無情,我想麻煩你一件事。”我打破夜的寧靜。
“何事?”無情低低地問。
“這件事兇險萬分,如果弄不好,你就會喪命,如果你僥倖辦成了,此後的日子也會刀鋒飲血、殺機重重。”我沒有誇大事實,這件事的後果,完全可以預料得到。
“對我來說,沒有比做劍客更兇險的事。”他沒有被我嚇到,嗓音十分平靜。
我強硬道:“無論成功與否,你幫我辦完這件事後,我不希望你再爲我涉險。”
無情沒有接腔,好像陷入了沉思。
過了好久,他才問:“究竟何事?”
我說出“奪取天劍”的時候,他並沒有驚訝,或許是我看不見他震驚的表情。
我接着道:“楚翼、嬴蛟、趙慕,三方必定爲天劍爭得頭破血流、損失慘重,待他們殺得兵卒殆盡時,你便現身,趁機奪取天劍。”
無情毫不猶豫地答應,“好,我會看準時機再出手。”
“可是你還沒答應我,這件事後,你不要再爲我涉險。”我決意迫他答應。
“皓兒的母親涉險,我可以不理嗎?”他淡淡地反問一句。
我被噎得說不出話,接下來他又說了一句,讓我更是啞口無言,他道:“倘若我受傷了,你會眼睜睜地看着我流血,不爲我包紮嗎?”
的確如此,我只是將他當做朋友,卻也不會看着他流血而什麼都不做。咳,我該怎麼說服他呢?
本想以奪劍一事令他不再爲我涉險,卻變成他再次爲我踏上刀鋒劍叢。
無情脫下外袍,披在我身上,我想拒絕,卻又把話咽回去了。照他的脾性,應該不會聽我的。
我唯有拉緊他的外袍,因爲城外的夜風吹得我瑟瑟發抖。
外袍混合了汗味和他身上的氣味,融合成一種男子漢的體味,繚繞於我的鼻端,纏綿不去。
身上漸漸暖和,我以眼角餘光瞥見他面色寧靜,他也不說送我回去,難道就這麼一直待下去?
可是,我不習慣這樣的平靜,我希望他能說點兒什麼。
“寐兮。”
“你爲什麼不問我……”
我們竟然同時出聲。我側眸看他,追問道:“你想說什麼?”
無情看着我,眸光寧和,“回到邯鄲,何時與趙慕成親,設法知會我一聲。”
或許我看錯了,他的眼眸深處沒有傷,沒有落寞,可是,我不想欺騙自己。即使他再如何隱藏,我也看得見。
“我畢竟是秦王的寐姬,能否以另一個身份瀟灑地活着,還未可知。”我冷然一笑。
“趙慕所想之事,一定可以辦成,你該信他。”他的語氣是由衷的。
“我也不知,對未來之事,我不敢妄斷,走一步算一步吧。”
“趙慕會是一個好夫君,他在你身邊,我也放心。”
無情緩緩說着,很平靜,卻又似乎壓抑着什麼。他爲什麼跟我說這些?我無端地覺得不妥,他這話像是交代什麼似的。
他又道:“趙慕至今無妻無妾,你知道爲什麼嗎?”
我擇要道來,“十二年前,我是趙顯侯府的舞姬,趙慕在趙王宮中見過我一面……趙顯將我送給秦王,當時趙顯權勢滔天,趙慕還沒有得到趙王的寵信,便只能看着我遠去秦國……十二年後,他得知我被趙顯抓回侯府,便夜探侯府救我。”
他感慨道:“原來,趙慕至今未婚,是因爲你。”
我輕笑,“原本我也不知,前幾日,他才告訴我的。”
無情失笑,“十二年深情,十二年癡等……我真的比不上他。”
語氣裡,帶着濃濃的敬佩與自嘲。
一時間,我不知如何開解他,“你不要這麼說……我心裡不好受。”
瞬間,沉默。
也許,今晚談過之後,他會真正地放下我,不再想着我。他是劍客,理應無情,對劍客來說,斬斷情絲是不是較爲容易一些?
我無恥地想着,轉向另一個話題,“我讓你奪劍,你爲什麼不問原因?”
“劍客只執行任務,不該問的不會問,尤其是不會向事主問一些與任務相關的事。”無情慢慢道,望着那廣袤無垠的蒼穹。
“你將我當做事主?”我明白劍客行走天下的處世原則,卻有意逗他。
“不是,我只是習慣了不問緣由。”他似乎有點兒無措,緊張地解釋道。
我淡淡地笑,“如果我告訴你,你想聽嗎?”
他轉眸瞅着我,零星的星輝落入他的眼中,使得他的黑眸晶亮奪人,“你想說,我便想聽。”
於是,我從兩百多年前開始說起。
天朝最後一個王,哀王,窮奢極欲,剛愎自用,不思朝政,奸人當政,苦役苛捐橫行,從各諸侯國搜刮民脂民膏,天下民不聊生,民怨沸騰。各諸侯國暗中密謀推翻****,最後組建成百萬雄兵,陳兵洛邑城外三十里。一月後,天朝滅亡,哀王斬首示衆,王室人等一個不留,然而,總有百密一疏,總有漏網之魚。
哀王最小的公主,年僅十五歲,由忠心耿耿的內侍和護衛護送逃出洛邑,隱姓埋名,東躲西藏。兩年後,公主孤身一人流浪到衛國,飢寒交迫之下暈倒在牆角。幸運的是遇到了衛國公主,衛國公主見她可憐,便帶她回宮。
衛國公主見她長得眉清目秀,伶俐可愛,便讓她在一旁伺候着。當時的衛王是衛國公主的兄長,登位不久,機緣巧合之下,衛王在胞妹的寢殿裡見到天朝公主,一見傾心,便向妹妹討了她。於是,天朝公主成爲衛王的姬妾,十年後,成爲衛王后。
衛王寵愛天朝公主,她便將自己的身世和天劍的秘密告訴衛王,衛王對她更是憐愛有加。
衛國國小勢弱,無意與各國爭鋒、爭霸,即使知道天劍的秘密,也從未想過奪取天劍稱霸天下。不過,衛王擔心後代子孫對天劍起了覬覦之心,便命匠人雕了三枚玉璧,將天劍的秘密隱藏在玉璧內。駕崩之前,衛王將三枚玉璧放在一方檀木匣中,嚴禁歷代子孫打開檀木匣,更嚴禁子孫與諸國爭霸。
兩百多年來,歷代衛王尊重先祖的嚴令,未曾打開過檀木匣,直至趙國滅衛的前三年。
此時的衛王對檀木匣大感興趣,命匠人開鎖,三枚玉璧重見天日,而其中的一冊竹簡敘述了天朝公主與衛王的情緣。當時的衛王將先祖與天朝公主的傳奇戀情告訴了年幼的雅漾公主,因爲雅漾公主不想離開父王、不想跟春秋老人學醫,因此,衛王就把這段傳奇告訴小女兒。
趙國對衛國虎視眈眈,豺狼之心昭然若揭,衛王知道趙國發兵來襲是遲早的事。於是,在趙國攻陷楚丘之前,將天劍的秘密告訴太子和公子淵,更將三枚玉璧分別交給雲氏、馬氏、範氏,要他們秘密離開楚丘,拼死保護玉璧,不得有失。
這個時候,雅漾公主在春秋老人那裡學醫已三年,正值期滿下山,卻聽到趙國滅衛的消息,於是倉皇回國……只是,一切都來不及了,她沒有見到父王最後一面,見到的只是破碎的家國、荒涼的楚丘,她的家,她的國,已經灰飛煙滅,只剩她一人,孑然一身。
我緩緩道來,語聲幽靜,彷彿說的是別人的傳奇,別人的生離死別,別人的悲痛血仇。
“雅漾公主又是如何知道玉璧的下落?”無情問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雅漾公主望着昔日的王宮變成斷壁殘垣,悲痛難抑,昏厥過去。”霧氣籠住眸子,我使勁地眨着眼睛,不讓眼淚掉落,“公子淵的貼身內侍救了雅漾公主,告訴她公子淵的遺言,還讓她有機會便去尋劍,爲衛國復仇,爲所有無辜死去的人復仇。”
“原來如此。”無情望着我,黑眸中漾着憐惜與悲痛,“雅漾公主,便是你,是不是?”
我頷首,淚水終於滑落。
他拭去我臉上的淚水,低柔道:“你想做什麼,我都會幫你。”
我急道:“我告訴你這些,並不是要你幫我,我只是……把你當做兄長,在你面前,我可以毫無保留,就像河水那樣澄澈透明,而不需要隱藏自己、掩飾自己。”
無情笑得溫柔親切,“我明白,其實,你應該叫我一聲,師兄。”
“師兄?”我詫異道,轉念一想,莫非他的師父……
“你師父是春秋老人,我師父也是春秋老人。”
這個真相,對我來說,是大大的驚喜。他老早就知道我們同是春秋老人的徒弟,可是,爲什麼他從來也不說?
無情瞧出我的疑惑,解釋道:“在竹屋的時候,我中了鐵蒺藜的毒,你爲我解毒,我看見你的銀針袋,我認得那是師父的銀針袋,因此,我便知道你也是師父的徒弟。無淚和我們一樣,都是春秋老人的徒弟。我學藝三年後,無淚才上山拜師學藝,再兩年,我下山闖蕩,而無淚也在山上待了五年才下山。”
原來如此,因爲銀針袋,無情認定我是他的師妹,而無淚也見過銀針袋,應該也知道我是他的師妹。怪不得無淚看見銀針袋時,眼神怪怪的。而無淚幫我奪劍,是否因爲這層關係?
我接着道:“師父從未說過自己,也從未說過你們,難怪我對你們一無所知。”
“師父是世外高人,通五經貫六藝,精於劍術和醫術,兵法奇謀、行軍打仗也略通一二,我們學一輩子,也學無止境。”
“何止略通一二,師父對於行軍打仗很有一套的。”
醫術之外,師父也把一些關於行軍佈陣的竹簡扔給我看,我沒有多大興致,問他爲什麼要看,能不能不看,他非要我看,而且還要考我。被逼無奈,我只能硬着頭皮看那些枯燥乏味的書簡,不過,看了一月,倒是看出了些味道。之後,師父一邊教我醫術,一邊教我兵法謀略,經常在屋前以黑白子擺起陣仗來,模擬兩軍對壘,各出奇謀。
無情看着我,微笑着,我想起師父臨終前的囑咐,不由得悲傷起來,“可惜,我下山前,師父與世長辭了。”
無情一愣,繼而大慟。
我握住他的手,安慰道:“師父年已百歲,去的時候很安詳。”
他點點頭,緊皺的眉頭略略舒展。
我又想起一事,“你和無淚師承春秋老人,世人都不知道嗎?”
無情反握着我冰涼的手,轉頭面對着波光平靜的河面,“師父收徒弟很嚴格,若非品行端正、心性純良,絕不會收,而且,我們下山後闖蕩天下,不能聲稱是春秋老人的徒弟,否則師父會收拾我們的。”
我點頭稱是,“師父喜歡清靜,不理紛擾世事。”
我與他相視一笑,不着痕跡地抽出手。
他看着我,眸底的情愫化爲清澈的瞳光,“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於是,我們一道轉身,往洛邑的方向走去,只是,剛剛走了幾步,前方突然出現了一抹人影。
夜幕下,那人白衣蒼蒼,衣袂飄蕩而起,在濃重的夜色下,像是一張單薄的剪影。
趙慕。
我驚愣住,心慌慌的。
無情握了一下我的手,低聲道:“相距比較遠,我們的談話,他應該聽不到。”
我有些無措,呆呆地望着趙慕。
無情平靜道:“我先行一步,你和他回去吧。”
我猛然回神,恍惚覺得他的聲音好冷好冷。我扭頭看着他一步步離我而去,步伐邁得很大,背影如山。
無情,對不起。
我向趙慕走過去,暗自想着應對之詞。
趙慕什麼也沒說,徑自轉身離去,步履奇大,我三步並作兩步才趕上他。
我知道,他生氣了。
回到城中的驛站,他對我不理不睬,直往他的廂房走去。我急得抓住他的手,想說點兒什麼,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他拂開我的手,看了我一眼,目光如冰,隨後要關門。我不讓他關上門,拼命地抵住,最終,他拗不過我,鬆了手,脫下外袍,兀自就寢,完全當我不存在。
我氣惱地坐在牀榻上,背對着他,“你是不是以爲我和無情私會?”
趙慕沒有回答,朝裡翻了個身,我氣呼呼地轉過身,朝着他堅定道:“我沒有做錯。”
他仍然不爲所動。
我假裝委屈道:“我知道天劍對你很重要,我也知道你不喜歡我和無情私自會面,可是,我想知道無情爲什麼要奪天劍,我想說服他把天劍交給我……”
趙慕還是沒有反應,我沒想到他會這麼生氣,他氣無情握我的手,還是氣我穿着無情的外袍?
算了,他正在氣頭上,說什麼也沒用。我正想起身,卻有兩隻手臂抱住我的腰,將我攬倒在牀,接着,他半個身子壓上來,“我真的很氣,看到無情握你的手,我就無法控制……”
果真如此。
我繃着臉,他鎖住我的目光,“但是,你爲了天劍、爲了我而去見他,我的氣全消了。寐兮,我是不是心胸狹窄?是不是不夠氣量?”
“我明白的,是我不好,我不該三更半夜去見他。”我繼續裝無辜。
“你和無情相識在先,見面也沒什麼,我本不該干涉,可是,無情心甘情願地爲你出生入死,這份情,我自覺比不上。”趙慕汗顏道,放開我,坐起身,“我生怕……你會爲他感動。”
“你等了我十二年,爲了我,拒婚那麼多次,無論是你,還是無情,我都覺得彌足珍貴,可是我的心只能給一個人。”我也坐起身,坦誠道來。
趙慕撫着我的臉,眉眼帶笑,“往後不要爲了我而做傻事,我只想你好好的在我身旁,這就足夠了。”
我靠在他的肩上,柔聲道:“好。”
心中卻在擔心無情,楚翼、嬴蛟還有我身旁的趙慕,爲了天劍,必定會派人追殺無情。天劍重見天日後立即入土消失,而無情卻要過上一種刀叢劍林的血腥日子。
希望無情能化解所有的追殺與劫難,完好無損。
而那天朝王劍,等到需要的一日,自然會再次重見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