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絢爛,肆意燃燒。
肌膚光滑白皙,一隻手掌撫着女子的肩頭,慢慢滑下……
女子眸光迷離,粉脣輕咬,分外誘人……
她的指尖從他的下腰處緩緩向上划動,激起他陣陣的戰慄……
在極致的快意中,他緊緊地抱着她,與她融爲一體。
近來,他時常夢到這個女子,夢見自己和她歡愛的場景,卻怎麼也記不起來,她究竟是誰?爲什麼會和她如此親密?還有其他零碎的夢境,當中也有這個女子,他覺得她很熟悉,好像相識已久,共同經歷過一些事,但是,他真的想不起她的名字與身份,也想不起自己是誰。
他很苦惱。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受傷的,只知道是大叔大嬸救了自己,也不知道該去往何方,因此他只能留下來,爲大叔大嬸做一點兒農活。
後來,他想起更多的往事,記起更多的人,只是還想不起他們的名字和身份。
他看見自己被人打,看見壞人狠狠地打她的腹部,看見她和另一個男子言笑親密,看見她蹲在空曠的冷殿悲傷嗚咽,看見她聲嘶力竭地喊着……這個女子,讓他覺得悲傷、心痛,讓他不由自主地想去呵護……她究竟是誰?
他在想,他和她,或許經歷了一場刻骨銘心的愛戀。
他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恢復所有的記憶。
如此,他找了一個醫術高明的大夫,連續喝下大夫熬製的湯藥。所幸的是,他喪失的記憶,慢慢地回來了,終於記起,那個女子,是自己所愛的,也是自己一直守護的。
他是無情,天下第一右手劍客,無情。
其實,他原名叫做夜梟。
師父說:要成爲天下最好的劍客,必須絕情絕愛,不能懷有惻隱之心,不能有婦人之仁,更不能對任何人產生微末的好感,因爲,對劍客來說,那是致命的。
因此,師父爲他取名無情,爲師弟取名無淚。
他正要趕去咸陽,卻遇見了無淚。
兩年多來,無淚不相信他已經死了,一直在找他。
可是,無淚又告訴他,當今太后駕崩,寐兮死了。
寐兮死了?
寐兮死了!
不,不會的,他都沒死,寐兮怎麼會死?
無淚是騙他的,他不相信。
他快馬加鞭地趕到咸陽,請王鑑帶他進宮,可是,當今的秦王,嬴皓,他的徒弟,也說寐兮死了,的的確確死了,而且是因爲不堪思念的折磨而飲毒自盡。
寐兮真的死了?
他好不容易纔記起所有的事,他終於回來了,她怎麼可以死?怎麼可以?
寐兮,爲什麼要輕生?
他後悔自己來得太晚,悔恨自己不盡早恢復記憶,無盡的悔恨,無盡的傷悲……
寒氣砭骨,遍體生痛。
他竭力忍着身心的悲痛,卻止不住淚水的下滑。
每每徘徊在榮華殿,無情都會想起寐兮的一言一笑,想起過往的點點滴滴。
當他知道她也是師父的徒弟,便對這個小師妹無端地產生了憐惜。雖然知道她是天下人口中的豔姬、是秦王的寐姬,但是他知道她不是那種****的女人。
之後,在邯鄲公子府再次遇見她,他便再也放不下她。
爲什麼喜歡她,喜歡她什麼,他不清楚,也不想深究,只是覺得,他必須保護她和皓兒不受傷害。她明豔嬌美,他覺得無可無不可,她才智過人,他覺得理所當然,她豁達明朗,他覺得她很好相處,這些都不是他喜歡她的原因。也許,她爲他解毒,連自己的性命都不在意,讓他覺得,這樣的女子,值得他付出生命守護她。
或許,真的僅此而已。
喜歡,一瞬便是一生。
她不在了,永遠地離開他,除了感嘆上天弄人之外,他還能做什麼?
皓兒不希望他輕生,步寐兮後塵,他明白皓兒的恐懼,答應皓兒好好活着。
他向寐兮告別,站在她的墳前,默哀。袍袂飛揚,鬢髮凌亂。
鉛雲堆疊,天空陰沉,烏鴉慘叫,盤旋着不肯離去。
身後傳來腳步聲,無情知道,除了無淚,沒有別人。
“你打算去哪裡?”無淚站在他的身側,黑袍亦隨風揚起。
“走到哪裡,便是哪裡。”無情低聲道,始終注目着墓碑。
“她看不開,你不會也看不開吧。”
“很難說,假若我哪天不想再看見你,便一劍了結自己。”
“如果哪天看我不順眼,咱們打一場,我會親自了結你。”無淚淡淡一笑。
“那先謝謝你。”無情側眼看着他。
靜默片刻,無淚又道:“寐兮臨終前幾日,我見過她一面。”
無情盯着他,眸光微亮,“你對她說什麼了?”
無淚望向遠空,神色惘然,“她熬得很辛苦,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不怎麼說話,聲音冰冷。”
無情哀痛道:“有時候,我寧願她喜歡趙慕多一點兒,也許就不會輕生了。”
無淚眨了眨眼,眼中似有水光晃動,“我不該離開……我應該在雍城看着她……如果我看着她,她就不會……”
無情拍拍他的肩膀,“可惜,寐兮至死都不知你對她的情意。”
無淚慘淡一笑。
無情嘆息,“即使你看着她,她決意輕生,你也阻止不了。”
無淚也嘆氣,“我數次在上善宮看着她,想不到過了一年多她仍然想不開……我四處找你,得知她駕崩的消息,立即趕到雍城,可惜,終究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面……”
最後,兩人策馬離去,烏鴉的叫聲不絕於耳。
無情在心中對她說:“雅漾,我會回來看你。”
離開咸陽後,他隨着當年尋劍的路程走了一遍,慢慢地回憶,慢慢地感受,似乎寐兮還活着,還對着他笑。
半年後,趙慕派人召他進宮。
在寢殿裡,無情見到趙王。短短兩三年,趙慕便蒼老了十歲,面色蒼白,眼眸仍然漆黑,卻已無神,相較以往,少了銳氣與意氣,神采不再飛揚,就像是一個垂垂老者,佝僂着身子,似有隱疾在身。
無情默然站着,等待他開口。
趙慕咳了一聲,行至他跟前,挺起胸膛,“想不到你竟然沒死。”
“上天憐我。”無情冷冷道,“不過我寧願我死了。”
“爲什麼死的不是你?”趙慕驟然抓住他的衣襟,“既然你沒死,爲什麼不早點去見寐兮?”
“我喪失了記憶。”無情一動不動地任由他發泄。
聞言,趙慕呆了一呆,鬆開無情,神色悲寂,想笑,又笑不出來,想哭,卻已無淚。
半晌,他沉痛道:“如果沒有喪失記憶,寐兮就不會飲毒自盡了。”
無情靜默,無言以對。
他知道,寐兮離世,趙慕也很悲痛,也心痛如死,他的模樣已經說明了一切,雖仍俊美,卻無灑脫之氣,不再是以往風度翩翩的公子慕了。
“無情,你知道嗎?是我害死寐兮的!是我……”趙慕手指着自己,一字,一字,從脣齒間擠出來,“你是不是要爲寐兮復仇?殺了我……殺了我……”
“你想死,可以一劍了結自己。”
“我告訴你,嬴蛟宮變,是我教的,是我的陰謀。”趙慕的眼中交織着恨意與傷痛,“因爲,寐兮選擇了你,我要你死。”
無情震驚地睜開雙眼,拳頭慢慢握緊。
趙慕笑起來,目光悲憤而陰險,“寐兮離開我,回到秦國,爲什麼?我到現在也不明白,你叫我怎麼甘心?無情,寐兮還是愛我的,你不知道嗎?”
無情淡聲道:“我知道。”
趙慕咬牙切齒道:“你不介意,我也不會介意,可是她選擇了你,因此,你必須死!可是,你死了,你與她的孩子死了,寐兮滿腔仇恨,她要復仇……她答應會回到我身邊,我就讓她回秦復仇,想不到,她知道了我與嬴蛟的陰謀,她恨我……爲了你,她不肯回到我身邊,寧願待在秦王宮也不願回到我身邊……”
無情震住,恍然明白:寐兮不是不願回到趙慕身邊,而是不知如何對待他,愛恨交織。
“我不明白,寐兮明明愛我,爲什麼不回到我身邊?爲什麼我比不上一個死人?”趙慕不甘地質問。
“秦王死了,皓兒即位爲王,她寧願一人在雍城獨居,也不願見我一面。”
“直到死,她也不願見我……”他低聲吼出,嗚咽似狼嚎。
趙慕讓千夙試探過多次,寐兮根本不願別人提起他,更別說是相見了。
他笑,又似在哭,“千夙上報說她飲毒自盡,我趕到雍城,竟沒見到她最後一面……無情,你知道我多麼心痛,多麼懊悔……”
他站在她的墳墓前,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站了三日三夜。後來,他吐血昏厥,被下屬帶回邯鄲,才撿回一條命。
他的身子,每況愈下,他知道大限將至,渴望早點兒死去,就可以見到寐兮了。
無情同情地看着趙慕,對於他的哀痛與懊悔感同身受。因爲寐兮的離去而變成這副模樣,他也不想,可是能夠自控嗎?如果他能自救,便不會無法放開心胸。
他是趙王,趙國需要他,如果他再這樣下去,趙國堪憂。
無情決定讓他振作起來,“即使寐兮不在了,也不希望看見公子慕變成一個整日自怨自艾、荒廢國政的人。假如你決意如此下去,還是儘早了結自己,不過我相信寐兮希望看到一個英明有爲的趙王。”
趙慕愣住,若有所思。
無情揪着他的衣襟,瞪着他,“你不知道寐兮爲什麼離開邯鄲嗎?我告訴你,因爲她愛你!”
無情在榮華殿問寐兮爲什麼離開趙慕,如今,把那些話一五一十地告訴趙慕,總算爲他解了困擾多年的心結。
趙慕被無情的話震得愣愣的,“因爲我選擇了王位,寐兮便離開我?”
“寐兮和皓兒的身份,遲早會大白天下,她不想成爲你的負累和軟肋,就離開了你。”
“可是,她爲什麼回秦?”
“公子慕的密探遍佈天下,她能躲到哪裡去?”
趙慕悵然不已,愈發哀痛。
眼見如此,無情自行離去,希望他能夠不再執迷不悟,放開心胸。
無情四處遊蕩,對周遭的人與事,漠不關心。
大半年後,他上山,回到師父的小木屋,也就是他與無淚習武的地方。
抵達木屋的時候,天色漸暗。
山林中瀰漫着灰濛濛的暮靄,一縷炊煙裊裊升起。
他看見那熟悉的三五間木屋被霧靄籠罩,一片迷濛,卻不是多年荒無人煙的景象,而是簇新簇新的,似乎有人住在此處。
難道無淚也回來了?
無情緩步走上前,望見一人從屋中走出來,女子窈窕,身穿粗布麻裙,面龐光潔。
她看到他,待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他。
他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勁地揉了揉。再看一眼,她仍然站在那裡,美如輕煙,一動不動地望着他,神色似有變化。
他沒有看錯,是她,是寐兮。
他箭步上前,止步,兩兩相望。
眸光如波,死水微瀾。
無情緩緩伸臂,握住她的肩,觸摸到她溫熱的身體。
下一刻,他擁她在懷,緊緊地,死死地,不讓她像一陣輕煙飄走,不讓她再離開自己。
“雅漾,真的是你嗎?”
“無情,你沒死……”
他使勁地摩挲着她的背,再次確認懷中的人是真真正正的一個人,而不是臆想。
她竟然沒有死,竟然還活着,竟然在這裡相遇,這——這——這——太不可思議了。
欣喜!驚喜!狂喜!
他鬆開她,四目相對,雙雙淚流。
“無情,真的是你嗎?”
“真的是我,雅漾,原來你也沒死。”
再一次,他們緊緊相擁。
之後,他撫着她的臉,她也撫着他的臉,說起爲什麼隱居在此的緣由。
她生無可戀,厭惡秦國所有的一切,決定離開咸陽,來到師父的小木屋隱居,因此,她配了一劑湯藥,喝過之後,三日內如同死去一般,脈象全無,全身冰涼。待三十六個時辰之後,千夙會開棺扶起她,她趁着夜色悄然離去。翌日,空棺下葬,神不知鬼不覺。
後來,千夙去了哪裡,寐兮也不知,山上的小木屋,只有她一人。
無情也說了自己的經歷,兩人皆感慨萬千,互道衷腸。
“上天待我們不薄,雅漾,往後我們便住在這裡,一世安寧。”無情攬着她,始終不鬆手。
“好。”她柔柔一笑,依偎着他。
他輕輕吻着她的脣角,眉宇間含着幸福的微笑。
他們站在山巔上,仰望璀璨星空,俯瞰壯麗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