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
公冶夙神色冷靜,駐於陰暗角落,綃斜豔光,從窗櫺縫隙透露絲絲縷縷,他看着外面世界那遍地鬱氣若甑炊,喜慶鋪陳如初陽般火紅,灼人眼球。
“單姑娘,你才貌皆佳,實應覓一名佳婿良人,我一貫冷靜自持,實不屬姑娘良配。”
換句話說,雖然你模樣端正,樣樣絕佳,但我對你無法動情動心。
這句話夠明白了,明白得穿着一身大紅嫁袍的單凌芸白如慘雪,單手撐在桌沿攥緊,繃得筆直的身子蟄刺澀澀顫抖。
“少,少主……”她啞着聲音道:“我對你如何,你不是不知道,我知道你對我無心,但我卻對你一往情深,你何以要傷我至深!”
“你既知道我對你無心,自然亦不會有憐惜之意。”索性,他說得更明白一些:“單姑娘,我已中亦有人,揮不去,斬不斷,愛不得,卻又舍不去,種種複雜難鬱解之情日日困擾折磨着我,自然再無多餘心思承擔它人感情。”
喀擦!單凌芸寬袖一拂,神色戾氣負傷,咬緊牙着道:“夙,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我哪裡不好了,偏偏比不得一個你愛不得的男人?!”
她是離得他最近,亦是觀察他最細緻的人,他的感情歸屬她如何能不曉得,但她本以爲,他會對這短悖論的感情,諱莫以深,卻沒有想到他竟如此理直氣壯。
“那我又哪裡好了,你偏要一往而情深?”公冶夙淡淡反問。
單凌芸一窒,半晌不得言語。
最終,她似收斂了一身受傷,伸出一隻手掌攤開道:“等一下我們就要舉行婚禮了,這是一顆暫時壓制你體內畏光虛弱的解藥,餘下的,大公子說婚禮結束後,便會給你。”
公冶夙瞥了一眼,他眉宇淡漠,卻依舊如清風朗月,如水澗溪水映輝,一身氣質遠勝相貌,唯有一雙眼生得極好,但瞳波無幽潭,雖笑亦似無情般泛着清波。
“他打算如何處置我?”
見他將解藥吞服下,單凌芸才道:“大公子畢竟是少主的兄弟,自然不會傷你性命。”
說着,她突然一步靠近公冶夙,將一顆藥丸強形塞入他嘴裡,點住他啞穴,等他吞下,方放開了他。
“你給我服的什麼?”公冶夙看着她,雖面色沉靜,但語氣卻冰冷如水。
單凌芸被他一瞧,心底只覺一寒,巍巍顫地放開了他,蓮步輕移離公冶夙二步之遙,方笑道:“我,我知你,你不願意跟我成親,這藥,這藥效,你不用多久,便能知道了。”
單凌芸受不了他對她這種態度,也受不了深愛的男人用那種冷漠的眼神看着她,於是她匆忙轉身,便離開了他的房間。
跨在門口時,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少主,我從未想害你,我只是想得到你而已,你不需要太憂心。”
等她離開後,公冶緩緩垂下睫毛,他自一隅陰影下緩步現身,輕輕推開了窗戶,一陣夾帶桃花幽香的寒風,吹得他一身淺色衫袍飄若流雲,迎風拂動,一時之間竟是無邊的雅緻盪漾。
若此刻有人望駐,定會在心裡不期然躍出那句: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
“還要等多久呢……有些厭煩了……”
——
靳長恭特地跑去煙雨樓裡準備逮新娘單凌芸被撲了個空,卻不想她正準備改變計劃準備離開時,下一刻,轉角處,單凌芸已身披一身風寒冰霜步履沉重地再度回來了。
她臉色難看,身後跟着帶着身穿繍襖,臂間紋着綠頭八歧蛇的兩名侍女,其後三四步距離,跟着六名神色冷峻的帶劍護衛。
從走廊的另一端,穿着一件趨桃紅冉冉,繡着金線鴛鴦袖擺的大紅嫁衣,那平日裡略顯英姿颯爽的身形,因着那一身華麗柔美寬袖軟袍的大紅衣衫,而顯得幾分嫋嫋娉婷,閒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纖細嫵人。
靳長恭悄然藏在暗處,暗忖:看她一臉慾求不滿的模樣,莫非她剛纔是去找公冶夙?
單凌芸負氣呯地一聲推開房門,只帶了隨行兩位侍女入內,其餘的護衛皆被擋過在門外。
房內,隱隱約約傳出交談聲,靳長恭豎耳竊聽。
“小姐,剛纔大少爺派人來傳話,讓您一定要盡力穩住少主,一方面等着靳帝上勾,一方面亦是爲了他的計劃,您可千萬別中途出什麼差錯。”
“小姐,那顆藥,您可給少主服了沒有?”
兩位侍女特地壓低聲音,在單凌芸耳畔,低語輕矚詢問道。
單凌芸拂袖坐在梳妝檯前,看着鏡中映出的面容,神色有些低落,苦笑一聲道:“放心吧,事已至此,我不會反悔的,藥已經給少主吃了,事後,事後希望,他真的能夠放了我們。”
兩侍女暗中對視一眼,眼底閃過陰晦莫明的色彩。
“小姐,別想太多了,我們還是先給你梳裝打扮吧。”
“對啊,迎親的隊伍即將來了,趕緊整理一下,然後成爲了一個漂漂亮亮的新娘,來迎接幸福。”
單凌芸聞言,卻不如她們想象中那般雀躍高興,反而眉宇間染上一層淡淡的惆悵憂鬱。
當初跟少主訂親的時候,她做夢也不會想到,她夢寐以求的婚禮竟是在這種情況下舉行了。
她一時糊塗,被私慾所蠱惑,害得那疼愛她如女兒般的主母被囚禁着,對她愛的男人下毒,累其地位不保,讓他爲了母親,被逼着來娶她。
這場婚禮,根本什麼都不是,它只是一個陰謀,只是一個令人心寒意冷的過場。
它不會有愛,更不會有真誠的祝福,面對少主那冷漠的眼神,憶起主母那怨懟的表情,她的心一揪一揪地悔痛。
但事已到此,她已無法回頭,唯有一條道走到黑了!
“看樣子,即使能如願嫁給公冶少主,但你也並沒有想象中那般高興嘛?”一道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語言從暗處緩緩流淌出來,單凌芸的心突然一陣冰涼,透徹心肺的冰涼!
什麼人?!單凌芸倏地起身,當即回頭一看,只覺眼睛一花,耳中嗡嗡作響,整個身體便動彈不得了。
而她身後兩名侍女,早就已呆如木樁,形如傀儡。
——
瀚雲洞府之上,最高峰的紫荊天壇,巍峨的雲峰上,峭壁生輝,清風拂雲流動,轉眼間,腳下山林雲消霧散,滿山蒼翠,掩映着雕檐玲瓏的仙樓建築羣。
天壇之上,天圓地方,滿山蓊鬱蔭翳的樹木與湛藍遼闊的天空,縹緲的幾縷雲恰好構成了一幅雅趣盎然的淡墨山水畫。
此刻,天空飄撒着朵朵如梨花瓣的小雪,亦如朵朵芙蓉花綻入,天壇堪大,白色的地磚,白色的欄杆,一望至盡頭,一片白茫茫玉澤流動,平日只覺天壇聖潔而莊嚴寶相。
但今日天壇內,卻佈置得十分喜慶熱鬧,一片火紅之色,特別是在天壇祭天的中央位置,一座圓丘臺上,有四方階梯,約九階,每一階皆放着繫着紅綢的細鼓,綵帶隨風飛舞,美倫美奐。
從圓丘臺下方鋪陣着一張寬約二米,長長的紅色地毯一直延伸至天壇盡頭,其兩旁豔麗五彩的花瓣縈繞飄旋,一支樂隊琴瑟,鐘鼓齊鳴,其聲如出於朝霞之上,雖人聲嘈雜而莫能遏。
霏樂靡靡,洋洋於耳,如天賜的樂章,飄蕩在天壇之上,隨着音樂聲奏起,紅地毯的盡頭,一名高挑的女子,穿着一身大紅嫁袍,娉娉婷婷,步步生蓮而來,她一身嫁衣如此豔麗而奪目,硃紅色的絲絹底料上用金絲銀線繡成百鳥朝鳳的圖案,又有各色珍珠寶石鑲嵌其中,做成百鳥的眼睛。
一頂巧奪天宮的金冠,金制的鳳鳥口中含着一顆翡翠明珠,垂下三縷金絲,底端綴着紅寶石,鳳鳥的翅膀上全是珍珠的長串,從中間撒下一片緋色紅紗垂落頸部,巧妙地遮擋住那嬌好的容顏。
逶迤頓地搖曳的裙襬拂地,被身邊兩名長相俏麗的侍女牽着,其後還有六名穿着喜慶的侍女提着一隻布加七彩帶編織而成的籃子,裡面盛着各種顏色的新鮮花瓣,她們一路邊走,一路撒着代表祝福的花瓣。
紅地毯兩側,則站着被邀請而來的賓客,他們大多數都是八歧塢內部的重要的人員,他們一聽樂起,從天壇的另一端,漂亮的新娘趨趨而來,都一臉歡樂地齊聲鼓掌。
而在天壇相反的另一端,公冶少主亦穿着一身同系列玄端紅色禮服,緇衪纁裳,白絹單衣,纁色的韠,赤色履,難得一次穿着如此豔麗的色彩,更襯眉目間清透無匹,不染纖塵,然而他眸光冷靜,那永遠擒於嘴角若有似無的笑容,此刻,卻不知何時已然消失了。
他不似那喧鬧的賓客,對新娘既好奇地注目,又熱切地張望,他甚至沒有看一眼正朝着他緩步走來的新娘,反而負手,靜靜仰望着天空,那下頷與頸子間形成了一個完美的曲線,延伸向下,隱沒在白衣素帶之中,寬袍大袖,一頭青絲隨性飛揚,散落的黑髮被風吹得顫動,黑與白形成鮮明的對比,他似在等待着什麼。
其實不少人也覺得這一場婚禮來得太突兀與奇怪,但此刻公冶少主並無不妥地參加婚禮,且——他身後,大少爺——公冶爝跟三小姐——公冶筱蝶亦一臉和樂融融,面帶微笑地祝福站在圓丘臺下。
而圓邱臺上,則坐着一名約年過三十,面容如花中貴族牡丹般美麗的婦人,她挺直背樑,一雙上挑的鳳目十分精明銳利,她穿着一件迷離繁花絲錦製成的芙蓉色廣袖寬身上衣,繡五翟凌雲花紋,紗衣上面的花紋乃是暗金線織就,點綴在每羽翟鳳毛上的是細小而渾圓的薔薇晶石與虎睛石,碎珠流蘇如星光閃爍,光豔如流霞,透着繁迷的貴族之氣。
這個婦人便是八歧塢一代精明能幹,威重令行的主母——上官筠!
她此刻靜靜地坐在上面,面色雖無喜無悲,但一雙精明犀利的眼睛卻眯起,生冷冷地瞪着越行越近的新娘。
沒有人能夠知道,此刻,上官筠的心情究竟有多糟糕,雖然眼下這個媳婦是她定下的,婚禮也是她一手促成的,但是,她從來不曾想過,這個她真心疼愛的少女竟會這樣卑劣地背叛她。
但比起這個,更令她痛心的是,那一雙被她當成親生兒女對待的兄妹,竟如此狼心狗肺,貪心不足,枉費她一直苦心地栽培,用心教育。
她悔!當初就該在他們還小的時候,不敢念一絲仁慈之心留下這兩個禍端,便該一把掐死他們兄妹算了!
如今,一片喜慶和樂的氣氛中,讓她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親生兒子爲了她爲迫娶一個無恥的女人,她如何能夠甘心,如何能平靜以對?
可恨,如今她被封住了全部內力,甚至連舉止動彈都受了限制,若非今日夙兒要成親,她不出面會惹起其它人的懷疑,估計她依舊被這對狠心的兄妹,繼續囚禁在崖上。
如今她中了毒,根本沒有辦法逃脫,而夙兒也爲了她,只能被他們生生牽制住,她真是養狼爲患啊!
她上官筠這一輩子,總沒有試過這麼憋屈無奈,即使當即夙兒他爹去世,她一人獨立撫養年幼孩童,亦不曾有這種感受。
想起當初雲娘隱晦地跟她提過,這對兄妹的狼子野心,她卻對自己的判斷十分相信,疏忽查證,如今才知道自己是多麼地有眼無珠!
但現在不管上官筠有多憤恨,亦改變不了,她跟公冶夙被脅迫壓制的情況。
在熱烈的掌聲和悠揚的婚禮慶典樂聲中,單凌芸踏着紅色地毯一步一步地朝着公冶夙走去,風吹裙襬翩絰翻飛,那一刻,飄渺雲煙的身姿,天芳四溢,縈帶天舞,傾然縹緲,似如天人。
衆人只覺呼吸一緊,滿目驚豔愣神,讚歎不已。
“這單小姐,真的好像仙子一樣美啊。”
“對啊,平日裡瞧倒不顯,如今這一打扮,這一瞧,怎麼突然簡直令人移不開眼睛了!”
“是啊,看來咱們少主倒是豔福不淺啊,能娶到如斯佳人,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