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

這事報到宋朝山幾個耳中,羅昆叫道:“我當時就覺得那仇郎中來歷詭異,果不其然。”

一夜之後,範長新傷勢已好了大半,這時可就搖頭道:“我倒不覺得那仇郎中有什麼詭異的?”

“這人忽然而來,忽然而去,一治好你的傷,立即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樣你還不覺得詭異嗎?”羅昆看着他:“而且我可以肯定,城南那個招親擂,十九也和他們有關係,他們的目地,只怕就是要引起我們的注意,讓我們自己找上門去。”

“引我們找上門去就是爲給我治傷?”範長新回看着他。

羅昆鼓起眼睛,一時無話可答。

一邊的宋朝山易千鍾也是面面相窺,再做不得聲,他們也覺得羅昆懷疑得有理,可事實卻讓他們完全無從疑起。

如果一個人要對付你,會先給你治好傷嗎?除非這人腦子有病。

幾人的對話以最快的速度傳到了戰天風耳朵裡,戰天風嘴角邊掠過一絲冷笑,他輕撫着手中的魔心刃,低聲道:“馬大哥,秋高氣爽,正是打獵的好季節,我要開始撒網了。”

秋陽已經有一杆子高了,打開門,陽光便如一頭長着金色鬃毛的小馬駒子,從門縫裡直闖進來,滿院子蹦噠開去。

老亞揉揉眼睛,往門外看了看,嘆了口氣,轉身抓起掃帚掃起落葉來,掃了兩下,又覺得懶懶的,拄着掃帚,望着院子門,出起神來,他仿似又看到了以前車水馬龍的情景,一個個主顧進來,一輛輛鏢車發出去,那會兒可真叫一個紅火啊。

好象有馬車停在了院門口,不過這一向老亞都有些愛走神兒,加之太陽又有些刺眼,他以爲又是自己看走神了呢,便沒動,只是拄着掃帚呆呆的看着。

馬車上下來個人,是個老者,這老者背有些陀,還愛酒,右手拿着個雞公壺,左手裡更還誇張的抱着個大酒罈子,進門來,仰頭先去雞公壺裡嘴對嘴的喝了口酒,斜眼見老亞呆呆的不理他,似乎有些惱了,把右手雞公壺去左手酒罈子上重重一撞,發出一下清脆的撞擊聲。

這一撞,老亞倒是徹底清醒了,忙扔了掃帚,上前兩步道:“這位老丈,你有什麼事嗎?”

“這裡是不是鏢局?”那老者翻起眼睛,好象不滿意他這話。

“是鏢局。”老亞點頭:“雙龍鏢局在這一帶,可是大大的有名呢。”

“這不就得了。”那老者哼了一聲:“進鏢局來,你說我有什麼事?”

這話的意思是要託鏢了,老亞大喜,急伸手肅客:“你老裡面請,你老裡面請。”

“不必。”那老者搖頭,手中雞公壺一揚,大刺刺的道:“你這局子裡都有些什麼鏢師,全叫出來,站一排老夫看看吧。”

這話有些大,老亞一呆,那老者見他不動,老眼便翻了起來:“鏢頭又不是新媳婦,怎麼着,還怕羞不敢見人?”

“這位老丈真是個風趣人。”是總鏢頭江雙龍聞聲出來了,後面還跟着戴武葉遇仙兩鏢頭。江雙龍四十來歲,方臉絡緦胡,是個豪爽又不失精明的江湖漢子。戴武葉遇仙都是三十來歲,是雙龍鏢局身手最好最精細的鏢頭,這兩年烽煙四起,鏢行飯不好吃,其他鏢師都遣散了,只他兩個給江雙龍硬留了下來。

江雙龍到院中,抱拳道:“敝人便是總鏢頭江雙龍,這兩位一位是戴鏢頭一位是葉鏢頭,這位是老亞,還有兩個趟子手在後院。”江雙龍說着向幾人一指。

“人少點兒,精神頭也不怎麼樣。”那老者搖頭,去雞公壺裡喝了口酒,抿了抿嘴道:“不過沖着你雙龍鏢局的名頭,便將就了吧。”

“多謝老丈擡愛。”江雙龍抱拳:“不知老丈貴姓,要保的是什麼鏢?”

“老夫姓酒,老酒鬼的酒。”這老者說着,仰頭又大大的喝了一口酒,發出滋溜的一聲響。

一則有生意高興,二則這老者的話也有趣,老亞忍不住撲哧一笑,那老者卻瞪他了:“怎麼着,這姓很好笑嗎?自古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這酒可真是好東西呢。”

“酒老丈真高人也。”江雙龍忙讚了一句。

這話那老者愛聽了,點頭道:“你叫老夫酒管家好了,老夫要託你保的,是要你把我家少奶奶和小公子送到安平去,哦,對了,我家小公子也是姓酒,你叫他酒公子好了。”

“我纔不姓酒,我也不愛喝酒。”馬車簾子打起來,一個少年探出腦袋,這少年大約七、八歲年紀,粉嘟嘟的一張臉,這時候噘着嘴兒,似乎是不高興,可烏溜溜的大眼睛卻在院中滴溜溜亂轉,明擺着是找這藉口出來看新奇。

這少年身後,坐着一個少婦,大約二十五六歲年紀,衣着樸素潔淨,一張瓜子臉,清秀端麗,左手牽着那少年,顯然要是沒她牽着,這少年已是蹦出來了,少婦與江雙龍眼光對了一下,慌忙垂下臉,輕叱道:“小令。”雖是喝叱,聲音裡卻透着慈愛。

那酒管家也回過頭去,呵呵笑道:“花間一壺酒,鬥銷幾千愁,小鬼頭,你現在是不知愁滋味,到知道愁滋味時,才知道酒的好處呢。”

“我纔不要知道。”小令舌頭一伸,向他做個鬼臉,縮回了車裡,簾子重又打了下去。

“小鬼頭。”酒管家嘿嘿一笑,回身看着江雙龍,道:“你們什麼時候能動身?”

“隨時都可以。”江雙龍臉上也帶了笑,頑皮的小令讓他生出了好感。

“那就今天動身。”酒管家說着將左手着的酒罈子往前一送:“這是保費。”

先前聽說只是保兩個人,江雙龍有些喪氣,因爲這生意實在太小了點兒,世間的俗話雖說人命值千金,但真正託保,撐死不過三五十兩銀子,那還是因爲這裡到安平淨是山路,要是平陽大路,二十兩銀子頂天了,刨掉吃喝,剩不了幾個,不過江雙龍看了這一對母子,到生出好感,再想想閒着也是閒着,生意再小也做了吧,但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酒管家的保費竟只是一罈酒,一時可就呆住了。

他還沒想好怎麼答呢,酒管家伸出一半的酒罈子還又收了回去,鼓起眼睛看着他道:“先說清楚了,人之外,車上還有點子東西,人無事,東西也不能丟,東西若丟了,照這個價,你一罈得賠我兩壇。”

半壇都不想要呢,還一罈賠他兩壇,江雙龍簡直哭笑不得了,抱一抱拳,道:“酒管家,這個,我不喝酒的,要不你——那個。”雖然對小令母子有好感,但這酒管家真的過份了,他不想接這鏢了。

“不喝酒?”酒管家眼珠子一下鼓得老大,象看怪物一樣看着他,連連搖頭道:“竟然不喝酒,那你真是白到世間走一遭了。”

這話難聽了,江雙龍臉一沉,酒管家卻好象沒看到他的表情,還在連連搖頭:“不喝酒,竟然不喝酒。”仰起頭,去雞公壺裡滋溜喝了一口,去衣袖上抹了抹鬍子上的酒水,翻眼看了江雙龍道:“不喝酒,那你嗑瓜子不嗑。”

這人說話越來越昏頭,江雙龍再忍不住了,哼一聲道:“瓜子我也。”最後不嗑兩個字還沒出口,他嘴巴突然就張大了,因爲酒管家揭開了那個酒罈子的蓋子,從裡面拿了粒瓜子出來。

那不是普通的瓜子,竟是一粒金瓜子。

那個酒罈子裡面,竟是整整一罈金瓜子,在壇沿下堆成一個小小的山尖,金色的山尖,秋陽一照,金光刺眼。

江雙龍其實是喝酒的,酒管家手裡的這個酒罈子,他能認出來,是那種十五斤裝的,十五斤金瓜子,就是二百四十兩黃金,亂世中金貴銀賤,一兩金子值得四十多兩銀子,這一罈,就是近萬兩銀子。

這也難怪江雙龍嘴巴合不攏來了,誰見了這麼多金子能不吃驚得張大嘴巴?事實上邊上的老亞和戴葉兩鏢頭都跟他一樣,個個張大了嘴巴做聲不得。

酒管家又問了一句:“我說,你到底是嗑瓜子還是不嗑瓜子啊?”

“嗑的,我嗑的,當然嗑的。”江雙龍反應過來,一時點頭不迭。

“嗑瓜子就好。”酒管家嘿嘿笑,把那壇金子遞了過來,江雙龍雙手接住,入手往下一沉,他腦中閃電般掠過兩個念頭。

第一個念頭是,金子是真的,他先前有一點點懷疑,酒管家會不會和他開玩笑,拿些別的什麼來冒充,因爲這麼大一罈金子做保費,也實是在太不可思議了,但現在他不懷疑了,顏色可以做假,重量卻不可以,除了金子,不可能再有什麼東西入手會有這麼沉。

第二個念頭是,金子遠比酒水重得多,同樣是十五斤裝的罈子,一罈酒十五斤,一罈金子卻絕對不止。

意識到這一點,他不禁重重的吸了口氣。

便在吸氣的同時,他腦子裡泛起第三個念頭,卻是一個疑問:“是什麼值得花這麼大價錢?”

小令母子?還是那車中的東西?若是小令母子,小令母子到底是什麼人?到安平跑一趟就要數萬銀子的保費。如果是車中的東西,車中的東西是什麼?值得拿數萬銀子來保?

江雙龍完全想不清楚,而且越想疑念越多,不過酒管家不容他想了,催道:“我說江總鏢頭,別發呆了,瓜子收起來,咱們這就動身吧。”

“好好好。”江雙龍慌忙應着,他本是個沉穩的人,但這時心神卻有些亂了,巨大的鏢金引來了巨大的疑惑,這個時候仍能保持心頭清明的人,不會有幾個。

收拾一番,鏢隊起行,雙龍鏢局全體出動,兩個趟子手在最前面趟路,戴葉兩鏢頭在車前,江雙龍在車後,將馬車緊緊護住,老亞隨車打雜。

到安平,路不遠,前後不過七八百里,都是山路,不過沒什麼高山,藏不住大股的盜匪,有幾個小毛賊,並不放在江雙龍心上,不過他還是十分小心,進山前,太陽還老高,完全可以趕在太陽入土前到山對面的鎮子裡,但他卻早早紮下了鏢隊。這小半天裡他仔細計算了路程,更下定了一切求穩的決心,只要不出事,他以後即便什麼也不做,這筆鏢金也足夠他舒舒服服的過下半輩子,只是他心中始終有個陰影。

“撐過白茅嶺。”看着慢慢躲到山背後的太陽,江雙龍在心底祈求:“只要撐過白茅嶺,那就一切都不怕了。”

第二天一早動身,江雙龍照算好的路程,有時緊趕,有時慢行,總在太陽落山前趕到最近的鎮子或村落歇腳,一路平平靜靜,風不起,草不驚,不過江雙龍心中不敢有半點鬆懈,也時刻囑咐戴葉兩個和趟子手,豎起耳朵睜大眼睛,切不可有半點馬虎。

小令母子的馬車由酒管家親自駕駛,一路上,他手中總是拿着那雞公壺,時不時的咪一口,十分的悠閒自得,每每看了他的樣子,江雙龍心中總會生出一絲迷惑,認爲自己的緊張是過於敏感了。

對行程,酒管家也完全不管,江雙龍說走就走,說歇就歇,小令的母親更很少露面,倒是小令對一切似乎都非常好奇,每每歇腳的時候就會竄出來,東看看西瞧瞧,問東問西,江雙龍讓老亞緊跟着小令,暗囑他用些巧妙的話套套小令的話頭,看能不能從小孩子的話裡套出些什麼,一出手就是幾萬銀子保費的人,實在是讓人好奇啊,但小令頑皮又精乖,有他問的沒他答的,而且過不了多久就會給他娘喊了回去,老亞看着江雙龍,只有搖頭苦笑。

白茅嶺,上坡八里,下坡八里,兩邊遍生一人多高的白茅,秋風一吹,白茅如雪浪般擺動,美麗絕倫。

江雙龍看到那片雪浪,心中卻是一緊。

那片雪浪中,藏個千兒八百人,就跟藏只兔子一樣,完全看不出來,若上坡到一半,兩邊羣盜蜂涌而出,便有三頭六臂也架不住,江雙龍沒在這裡出過事,但有好幾家鏢局都是栽在這裡,其中不泛身手遠強於他的好手。

“葉鏢頭帶一個人在前面,戴鏢頭帶一個人在後面,老亞和我緊貼着馬車,一口氣直衝上去,再一口氣下坡,中間絕不要停。”江雙龍眼發電光,沉聲囑咐,衆鏢頭一齊應諾。

江雙龍扭頭看向老亞:“老亞,萬一有事,你立即上車把住了馬,拼了命往上趕就是,其它的一切都不要你管。”

“總鏢頭放心。”老亞緊了緊褲腰帶。

江雙龍再看一眼鏢隊,沒什麼遺漏了,喝道:“上嶺。”

葉遇仙帶一個趟子手,一馬當先直衝上去,鏢隊隨後跟上。

風吹茅草,颯颯作響,江雙龍一顆心也怦怦直跳,他的耳朵幾乎在無形中拉長了半寸,卻仍是無法聽到茅草中十丈以外的動靜,即便功力再比他高上一倍,面對風中無數茅草的刷刷聲,也是無可奈何,這裡實在是打伏擊最好的地方。

但出乎江雙龍預料,一路上坡,除了風吹草動,還是風吹草動,並沒有盜匪衝出來,眼看到了坡頂,江雙龍不由輕輕鬆了口氣,他怕的就是上坡,有伏擊,往上走不快,往下難掉頭,過了坡往下,一口氣衝下去了,有伏擊也不怕,事實上也沒人會傻到上坡不伏擊下坡伏擊的,上坡沒事,那就幾乎可以肯定沒事了。

但他一口氣還沒落到心底,霍地又吊了起來。

他看到了坡頂。

坡頂是塊方圓百丈的平地,頂上生着一棵古鬆,那古鬆也不知多少年歲了,枝幹兩個人合抱還抱不過來,長年青翠,亭亭如蓋,過嶺的旅人,一定要在樹下歇歇氣才下嶺。

這時樹下站着一個人,這人全身裹在一件黑袍中,看不到身形,更怪的,是這人臉上戴着一個陰陽怪的面具,一邊笑,一邊哭。

看到這陰陽怪面具,江雙龍一顆心便直沉了下去。

陰陽怪,早些年著名的大盜,招牌就是臉上的陰陽怪面具,身手高絕,據說已足可躋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境,行蹤詭異,心黑手狠,一旦出手,絕無活口,只是近些年久不聞動靜,所有人都以爲他死了,想不到竟然會在這裡出現了,而他等在這裡的目地江雙龍便用腳後跟也想得到:小令母子或者那車上的什麼東西。

酒管家不知是喝得半醉了還是眼神不好,似乎沒看到松樹下怪模怪樣的陰陽怪,快到坡頂還加了一鞭,馬一發力,車子一下便竄了上去,更直向松樹下駛去,不過前面的葉遇仙手快,回馬一帶,一把就抓了馬繮繩,那酒管家還發暈呢,斜眼眯着他,叫:“怎麼了,要歇也到前面樹下啊,停這裡叫怎麼回事?”

葉遇仙自然也是聽說過陰陽怪的,不理他,只是死死的扣着繮繩,回頭看江雙龍,江雙龍看到了他眼底的緊張和扣着繮繩的手上暴起的青筋,咬了咬牙,扭頭掃一眼緊跟上來的戴武兩個,低聲道:“前後護着車子,沒聽說這老魔頭有幫手,但也注意一下週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