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停在了源氏重工的第30層,也是蛇岐八家最爲核心的戰略部,電梯門打開之後,門外站立等候的一身正裝的龍馬薰還未上前迎接,裡面的幾人就已經步履匆匆地走了出來,風衣的衣襬擦過龍馬薰的包臀裙襬留下了一抹映襯在黑色下不太鮮豔,但卻新鮮而刺鼻的鮮紅。
在前些年生因爲一些意外而毀掉,如今重新佈置爲典型和室,鋪滿了榻榻米的戰略部中,對飲着茶水,竊竊私語着的老人們都向那毫不壓低的腳步聲。
進入這個樓層本該是需要脫鞋的,但很明顯留下一個又一個髒污腳印的人現在並沒有留意這個點,現在也沒有人站出來怒斥指責他的不敬。大概原因可能不止是留下髒污腳印的人的身份,也需要考慮如今事態的嚴峻,以及戰略部外隱藏的暗門後的醒神寺內已經延遲召開的會議,所以這種僭越和不禮是可以被諒解的。
龍馬薰跟上了前面爲首的人,跟上步伐的同時低頭小聲說道,“六位家主已經在醒神寺等候多時。”
“六位家主?”爲首的源稚生停下了腳步,緊跟在他身後的烏鴉、夜叉以及櫻也立刻停下了腳步,氣息有些不勻。他們身上同樣也一片狼藉,泥土、雨水的污穢,以及一些衝不乾淨的血跡混在鞋底的淤泥裡,因爲自身的重量而榨出紅褐色的液體浸入昂貴的榻榻米。
源稚生微微擡頭,輕輕抽了口氣低聲問,“哪位家主還沒有到場?”
“上杉家主。”龍馬薰回答。
源稚生站在原地頓了片刻後又問,“客人們呢?”
“接待客人的是犬山家主的手下,十分鐘前才致電遇到了意外的情況需要繞路,再加上天氣的緣故遇見堵車,所以會延遲大概半小時抵達。”
“上杉家主現在在什麼地方?”源稚生問。
“在她自己的房間,政宗先生已經派人去催促了,但似乎都被擋在了門外,可能上杉家主會缺席這一次會議。”
“你確定去的人是被擋在了門外,而非是上杉家主明確拒絕參加這次會議嗎?”源稚生看向龍馬薰問。
“這個.”龍馬薰頓住了,看起來是不大清楚這裡面究竟有什麼區別,但本着實事求是不犯錯的精神,她還是立刻搖頭,“按照先前派去的人的說辭來看,是上杉家主主動將自己鎖在了房間裡。”
源稚生心中默默計算了一下時間後,開口下達了吩咐,“烏鴉,夜叉,在醒神寺外照常警戒,保護其內六位家主的安全,櫻,代替我落座,通知政宗先生我已經回到了源氏重工。我大概會在十五分鐘後趕到醒神寺參加會議。”
說罷後,他轉身便重新走向了之前上來時的電梯,龍馬薰望着那離去的背影也沒有說半句多餘的話,因爲就政宗先生說的一樣,在少主趕回來時透露給對方上杉家主的狀況,少主自然會去處理,無需其他人擔心。
“這邊請。”龍馬薰不再多想,帶着櫻以及烏鴉和夜叉三人走向醒神寺露臺的暗門。
電梯在源氏重工的ξ層停下,通過安全磁卡的復刷,以及指紋和瞳孔驗證後電梯門敞開,露出了和式的木製走廊。
源稚生脫掉了沾滿泥濘和鮮血的鞋子,走出電梯將鞋子放到鞋櫃,風衣掛在了衣帽架上,站在鞋櫃旁豎起的那一面落地鏡前在微微低暗的光線之中沉默地審視鏡中的自己幾秒,從口袋裡抽出紙巾將下顎、側臉以及脖頸多餘的鮮血擦拭掉,被染紅的白內襯袖口折起,稍微扒拉了一下有些黏在一起的額發後,對鏡子裡的“繪梨衣的哥哥”的形象大概覺得合格了,才轉身踏着木製的地板走向內室。
來到那扇緊閉的日式推拉門前,源稚生握住隱藏的把手微微用力,鎖芯勾拉傳來的阻力證明了這扇門的確是從內部鎖上了,所以他也沒有繼續較勁,而是原地正坐了下來,雙手輕輕放在膝蓋前的大腿上,垂首目光默然地透過推拉門上障子紙後燈光下人影,將自己因爲歸來之前的“大戰”而略微不穩的呼吸以及心情漸漸調勻。
少時,他擡手敲響了推拉門,開口輕聲說,“繪梨衣?是我,可以開門嗎?”
門內沒有傳來響應。
源稚生沉默之後微微蹙眉,因爲在門後沒有往常一樣傳來《侍魂II》或者《街霸IV》里人物出招時氣勢磅礴的嘿哈聲,這意味着繪梨衣將自己鎖在房間裡的理由並不是正常人會去聯想到的:因爲會議很無聊,所以寧願在房間裡打遊戲,也不想穿着難受的和服出去正坐半天。
所以源稚生自然會去想別的理由,如果是往常,繪梨衣雖然會對這種家族的會議表現出牴觸和不喜,但卻從未像是今天一樣在實際的行動上表達出“抗爭”。
上杉繪梨衣,作爲源稚生的妹妹,作爲上杉家主,也作爲政宗先生的養女,在外的表現或許會被不明事理的人評爲“沒有自己人格的工具”“蛇岐八家的殺人武器”“美麗卻又不自知的劊子手”,在衆多的評價之中卻從來沒有出現過“叛逆”“逆反”等等標籤。
即使上杉繪梨衣這個個體在生理特徵上已經達到了19、20歲的程度,可在每一年的心理測試上,每一個心理醫生對於繪梨衣的評測結果都是,她的心理年齡大概只在13到14歲左右,是一個不明事理的階段——所以嚴格來說,硬要是將上杉家主此刻忽然的“抗爭”評價爲青春叛逆期到了大概也是合情合理的?
源稚生不敢苟同這種觀點,或許在心中出現這種觀點的時候,便將這個想法掐滅了。
繪梨衣一直都很聽他的話,因爲他是繪梨衣的兄長。在日本的文化之中,兄長即爲強權,爲妹系角色所崇拜所尊敬的家中第二大的話語權,其威望只在一家的頂樑柱,也就是常見的父親角色之下,就算是爲母的角色也會在兄長的權威下稍次一名。
尤其是源稚生自詡扮演兄長這個角色,他是基本合格的,無論是他基於世俗眼光標準下的自我批判,亦或是他人目光中的評價,源稚生作爲上杉繪梨衣的兄長都是合格的,而事實呈現出的繪梨衣這個妹系角色也是佐證了這個事實。
無論是上杉家主人上杉繪梨衣的意見並不重要,在涉及本家的各種大事上往往都會出現家主投票的環節,一般情況下上杉家的一票其實屬於源稚生,源稚生想怎麼做,繪梨衣總是會贊同,而往往橘政宗想怎麼做,源稚生也會贊同,這就導致了蛇岐八家三大姓的三張最重要的抉擇票永遠都是處於統一的狀態,這也是本家在這麼多年以來,之於各種大決策的方向決定上從來都沒有出現過太大分歧的原因。
今天的會議,也將是一場足以確定蛇岐八家今後走向的關鍵點,繪梨衣的出席至關重政宗先生大概也在事前囑咐過繪梨衣這件事,多半也會以源稚生這個兄長的名義勸導繪梨衣聽話,就和往常一樣跟在源稚生的後面投票就好了,其他都不用多想,投完票就能回來玩她最喜歡的PS遊戲。
可現在,繪梨衣並沒有如約地出現在會議上,而是將自己鎖在了房間裡,這就很讓人奇怪了。
是自己做錯了什麼嗎?還是最近因爲太忙於處理猛鬼衆工廠的事情所以冷落了繪梨衣?亦或是乾脆就是上一次會議討論是否就猛鬼衆的首領出動繪梨衣以“誘餌”和“毒藥”的身份進行誘殺的事情不滿意了?
源稚生坐在推拉門前思考了許久,依舊得不到一個答案,但思來想去問題始終是盤旋在自己做錯了什麼的基礎上,最終也是得不到一個準確的答案。
門內繪梨衣依舊沒有迴應,直到源稚生在門外靜坐夠久,久到他認爲時間差不多了,伸出手拉住門把手,悄無聲息地震斷了內裡的木製鎖釦,無聲將木門拉開,見到了裡面對鏡獨坐的繪梨衣。
在見到女孩的模樣時源稚生稍微怔了一下,表情有些莫名,但最終還是無聲地嘆了口氣,起身走了進去。
他悄無聲息地坐在繪梨衣的身後,也是梳妝檯前,源稚生默然看着鏡中的女孩,那被奇奇怪怪的化妝品染得奇奇怪怪的臉頰,白到像是藝伎般粉底,再加上即使很努力但看起來依舊像是蘋果一樣的腮紅,和過於鋒銳和粗狂的眉筆留下的痕跡,整一個就是用力過猛後會出現在20世紀末香港電影裡對於過分妝容的醜女的形象。
可不得不說,有些人天生麗質就是主角的料子,即使在臉上畫上那麼過分的妝容,卻依舊能從那粉底下分辨出那如寶石般美麗的胚子來——當然,這也可以被認爲是源稚生作爲兄長在心中爲自己不懂化妝但卻硬要這麼做,搞出笑話的舍妹的一種辯駁和心理安慰。
源稚生站在繪梨衣身後,撩起了她的頭髮,那本該是暗紅色的順滑長髮如今卻呈現出了一種奇怪的黃色,有些像是澀谷哪個犄角旮旯裡不負責任的理髮店給那些窮於經濟又幻想特立獨行的暴走族們染出來的沒有質感的顏色。
側眼見到一旁地上的染料,或許源稚生還得把這個標準降低一些,因爲他揉捏那長髮的手掌裡已經沾上了褪下來的淡黃色。
很明顯這些附着在原本暗紅的漂亮長髮上的顏色乾脆就不是染的,而是直接的像是油彩筆蓋在了白紙上一樣塗抹上去的,因爲髮色基底是暗紅這種色域更深的顏色,所以如今呈現出的這種黃色纔會那麼的奇怪。
這樣很傷髮質,即使對於血統特殊的上杉家主來說,也沒有什麼理由會在染髮上降低標準爲用顏料去往柔順的長髮上塗抹。
可這大概是繪梨衣唯一能想到的自己悄悄能做的辦法了,畢竟沒人會贊同她這出格的做法。
“怎麼搞成這樣子,這幅樣子可沒有辦法參加一會兒的會議。”源稚生沒有去責問和抱怨,而是輕聲的以一種安慰的態度去問面前靜坐的女孩。
他撿起了地上的紙巾,擦拭着繪梨衣頭髮上的染料。
鏡子中的女孩並沒有說什麼,也沒有表示什麼情緒,可透過那張妝容下的臉頰,熟悉她的兄長依舊明白她現在的狀態。
那是處於一種滿心歡喜的,想要去做一些什麼大事,但到頭來卻發現自己搞砸了,杵在原地不知所措的難過。
黯然。
口袋中的手機發出了震響,源稚生單手摸出了手機放在了耳邊,聽聞完對面的詢問後說道,“麻煩再給我半小時,告訴政宗先生以及剩下的各位家主和那幾位客人,上杉家主的出席可能還需要一些時間,順便,麻煩讓櫻下來一趟,就告訴她,我需要她的一些幫助。”
說完後,他掛斷了電話,身前的女孩稍微擡起了一些頭,從鏡中來看,那陷入搞砸後的沉淪狀態的面容似乎因爲背後兄長主動站出來的撐場子而煥發了一些,讓她意識到被她搞砸的事情或許還有那麼一絲轉機的餘地。
“先去洗把臉吧,順帶洗個頭發,不用太着急,我們還有時間。”源稚生輕輕拍了拍繪梨衣的頭。
繪梨衣默然點了點頭,快速站了起來,掠過他的身邊跑去了內室的洗浴間。
背後傳來了水龍頭放水的嘩啦聲,源稚生坐在梳妝檯前,看着那些本不應該出現在這間屋子裡的化妝品,一一地拿起檢查,從包裝來看都是一些化妝品大牌,飽受澀谷系女孩以及東京現役JK們憧憬但卻無力承擔的昂貴單品,或許更多該出現在貴婦人的梳妝檯上。
大概是繪梨衣請求身邊的人給他帶進來的吧?也可能是前幾次翹家的過程中偷偷從外面買回來的。
無論如何,這些東西的存在他並不知情,這是繪梨衣極少地瞞過他去做某件事。
即使是偷偷翹家,那也是在妹妹與兄長對於現有規則心知肚明的情況下進行的可控的“反叛”,但徹頭徹尾瞞過他去做一件事,這還算是第一次。
源稚生沒有去過分地思考繪梨衣眼下的這種做法,會對今後本家之於上杉家主的管教以及監視會有什麼進一步的改變。也沒有去想有一必有二的社會經驗下,下一次繪梨衣會瞞着自己做出怎樣的事情,是否會對繪梨衣本身,又或者家族本身做出怎麼樣的影響。
因爲,他是早就預見到了這麼一天的發生。可能他沒有真正預見到事情發生的細節,又或者具體會呈現的方式。但這一天的到來,他很早便是預見到了的,所以當事情真正發生的時候也沒有太過於驚愕,又或是其他過分的情緒波動以及反應。
這是作爲一個女孩,亦或者女孩成長爲女人時必然經歷的過程。
即使這對於上杉家主這個個體來說是大逆不道的,是會令家族震怒和否決的。
前事種下的因,後日必會有果。
源稚生不信佛教,也不信因果輪迴那一套,但對於某些事情開頭之後造成的影響,以及那份影響的發展是全然看在眼裡的,他並沒有在因緣的發展過程中進行粗暴的干涉,因爲他知道這樣只會適得其反。
他不再想那麼多,將那些梳妝檯前的瓶瓶罐罐一一地擺好,起身走向洗浴室準備幫助那個笨手笨腳的妹妹清洗乾淨頭髮上粗暴染上的顏色。
源稚生沒來由地想起自己以前問過身邊的護衛,矢吹櫻,一個很私人的問題,那就是女人是如何判定自己喜歡上了一個男人?
當時矢吹櫻在思考許久之後,用一句中國的古話來回答源稚生這個問題:
女爲悅己者容。
櫻告訴源稚生,如果一個女人真正喜愛一個男人,那麼她一定會在與那個男人見面的時候,花費大量的時間與精力在自己的妝容打扮上吧?甚至以後可能還會發生,因爲擔心化妝太麻煩,所以主動推辭與喜愛的男人約會的這種本末倒置的蠢事情來呢!
那麼這麼看來,今天發生的事情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也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
又或者其實他早就打心底裡明白了,這件事的發生對於繪梨衣來說,其實是正常的。
源稚生沒有任何的角度以及資格去憤怒如今面前的這片爛攤子,延誤了家族的重要會議的罪責也該由他一個人來肩扛,因爲他是繪梨衣的兄長。
畢竟作爲一個合格的兄長,他早就知道了——繪梨衣,上杉家主,作爲蛇岐八家的秘密武器,也作爲源稚生的妹妹從很早就開始前就有了一個秘密。
這個19、20歲的少女,理所當然的,也以一種19、20歲少女慣有的思維方式,去愚蠢,不知所以,只因爲簡單的幾次見面,簡單的幾次美好的記憶,自然而然地,不可救藥地喜歡上了一個適齡的,充滿對於她來說無法抗拒魅力的男性。
而今天,恰好是她再度和這個許久未見的男性再見面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