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涼的罐裝‘dr pepper’(胡椒博士,七喜公司生產的暢銷焦糖碳酸飲料)從冰桶裡拿出遞進了維樂娃·赫爾辛基的手裡,冰水的露珠從罐身上那白晃晃一隅流下沁在了白嫩的手心裡,還沒喝就有些沁人心脾了。
林年看着那纖白的手指扣開了拉環,“呲”一聲,簡直活讓人想起一個皮囊袋被戳穿了一個小洞,裡面那些藏在陰處的,無人知曉的黑暗,全部順着噴涌了出來。泡沫和黑水蔓延着從白嫩的手上流淌下去,連帶着汩汩涌出的那些聲音是尖細的,失了真,總之沒有了原來的模樣,所以也絕不用去細聽。
遮陽傘下側坐着的維樂娃在林年的注視下揚起脖頸長喝了一口汽水,放下後悠長地吐了一口氣,冰雪上的公主就算在炎日裡也是那麼凍人,每一寸肌膚就算帶着汗水都顯得那麼清涼。
她轉頭看見林年手中同樣也抓了一瓶玻璃裝的可口可樂,於是她向林年舉罐,大意是要碰杯。而她的動作也特別有意思,右臂平肩,直伸酒杯。
這是正統的舉杯動作,在北歐人的文化裡完整的舉杯動作往往代表自己未藏武器,因爲那些年生大家都是西裝革履出混生活的,不體面的刀子和槍都藏在體面的衣服下,一旦伸過長了手,裡面的不體面就會露出來。
維樂娃沒有說話,那麼散漫地坐在綠藍交間的野餐墊上,在她的身旁夏望很懂事地在看遠處自己的妹妹打排球,在人多的場合他總是懂得如何獨處,讓人安心得過頭。
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見到這個女孩了。林年心中想,並且很快就得到了答案。他是清楚地記得的——他記得他該記得的每一件事,但最後一次見面維樂娃·赫爾辛基這個女孩的那個日期,估計很多健忘的人也不會忘記。
2010年,8月21日,康斯坦丁狙擊戰役,契機一共渡過了337天,接近一年的時間。
那一天發生了很多不好的事情,但最終的結局大體上或許是好的。
就像人們擡着一塊巨大的玻璃,偶然之間磕碎了一個角,它卻也是大體完好的,即使那塊落地的殘渣永遠留在了街邊角落的黑色水窪裡——識大體!混血種們永遠都是識大體的人,不會在意遺棄的邊角料。
看着林年用拇指彈開了可樂的瓶蓋,沒有任何泡沫涌出來,裡面的液體平靜的讓人質疑那些黑色的究竟是碳酸汽水還是別的什麼冒名頂替的東西,只有少許的氣泡在裡面涌動才能證明它的確是那麼樣東西。
“乾杯。”維樂娃手中的飲料罐和玻璃瓶輕輕碰撞,聲音不那麼清脆,意料之中的沉悶。
“爲什麼乾杯?”林年淺呷了一下口冰涼的汽水問。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問題重點在於“爲了什麼而乾杯”,而非是疑問句中常見的“爲什麼”。
因爲林年看得出這個女孩乾杯的行爲是有所慶祝的,並不只是隨手的、隨處可見的舉杯:如是“雖然不知道爲了什麼,但我想我們應該乾杯!”那種宣泄不知名愉快的行爲,林年想她所說的乾杯是有含義的,她的的確確是在爲了慶祝什麼事情而乾杯,且那件事必然讓她感到愉快,想要與自己分享但又不易直說,所以表達得如此正式、含蓄。
“爲了近一年後終於可以暢飲自己喜歡的飲料。”維樂娃右手轉動着‘dr pepper’的紫黑色印花罐子。
她說:“我小時候在芬蘭時很喜歡喝汽水飲料,bonne bilberry 果汁、fazer燕麥飲料,但最喜歡的還是汽水,碳酸汽水。芬蘭經常下雪,一下就容易積厚,所以我的國家大多數家庭的門都是向內側拉開的,如果是誰家裝的門是向外側,那麼他們大概就得倒黴了,畢竟被超過大門的厚雪擋住上班的路可是尋常可見的事情。”
“第一次這麼聽說,很新奇。”林年說。
“有時間你真的可以來一次芬蘭,就去赫爾辛基,雖然芬蘭經常見雪,但因爲北大西洋暖流的緣故大體還是不冷的,或者說是比地球上其他地方同緯度的地區要溫暖。有雪的日子裡空氣也清新干爽,不會有潮溼沁骨的溼冷感,所以我從小在供暖的屋子裡我也養成了喜歡喝冰飲料的習慣...你知道在芬蘭怎麼凍飲料嗎?”
林年搖頭。
“我們不用冰櫃,儘管我們家家戶戶都有冰櫃,畢竟芬蘭也有熱的時候。不知道其他人如何,但我從小就喜歡把飲料,有時是可樂有時是藍莓飲料埋進門外的積雪裡,讓他自然冷凍。”她喝着飲料說,“但我家的女傭經常會去把我凍起來的飲料藏起來,因爲她是聽我媽媽的話來照顧我的,認爲這麼做不衛生。”
“可飲料是裝在飲料瓶裡的。”林年點出這一點。
“是啊,但她覺得雪是髒的,會弄髒飲料罐,而我喝飲料從來不喜歡用習慣,在嘴巴接觸飲料瓶的時候會吃進去雪裡沾染的髒東西...她經常用狗狗會在雪裡大便來嚇唬我,說有小孩喝了不乾淨的罐裝飲料得了白血病,但我從來都不聽這些。”維樂娃聳肩。
林年不知道說什麼,所以“嗯”了一聲,然後默然。
女孩聊起了往事,和一些奇怪的事情,男孩該做的就是沉默和傾聽,這是林年從蘇曉檣身上學到的。
兩人相處的這一年來並非一帆風順,就算是那麼喜歡着林年的女孩其實也有自己的脾氣。
比如聊天之中對於蘇曉檣的話題,他的回答爲何會得到不大好的效果。爲何蘇曉檣興致勃勃地聊起在卡塞爾學院裡的苦惱,他提出針對性的建議得到的卻是少許敷衍的感謝和擁抱。他知道那時她還是愛她的,但那女孩本身的情緒必然比起以往是不甚高昂的,這就導向了一個結果——他做錯了什麼。
於是在偶爾一場不算成功的約會後回到寢室的他,是有着大半部分時間和戀愛專家路明非以及情場教授芬格爾討論過這些情感問題的。
最後在教授與專家的研討下,他得到了答案,即,那些女孩們都是來自金星的問題專家,而不少男孩們也都是火星的改造達人,男孩並不需要針對女孩的問題、故事提出建議,她們需要的是傾聽,也僅僅只有傾聽。
況且,他和維樂娃之間也只是在閒聊,無論過去如何,現在久別重逢熟人之間的閒聊,既然是閒聊,什麼話題都可以,說學校,說感情,說政治,當然以及說以前的趣事。
維樂娃看着安靜的林年,似乎很高興這個男孩的反應,喝了一口飲料主動問,“你會不會覺得我很任性?”
“小孩子都是這樣。”林年說,“小時候也有人讓我洗乾淨蘋果再吃,但我從來都不這麼做,因爲我認爲我被教導生水不能喝,那麼用生水洗過的蘋果爲什麼就能吃了?老師教導過我們生水不能喝,但沒教導我們蘋果不能吃,所以必須生水洗蘋果再吃,這是不合道理的。”
維樂娃愣了一下,忽然樂了:“你小時候真極品,你有把你的想法和提醒你的人說過嗎?他什麼反應?”
“說了,理直氣壯地說的,然後她隔天就在水果籃子裡隨機挑選一些水果抹了一層白醋風乾,當我吃到的時候差點酸掉牙齒,我生氣地跑進廚房問她爲什麼這樣做,她說白醋可以喝,沒洗過的蘋果也可以吃,爲什麼白醋洗蘋果就不能吃?”
“這是在偷換概念吧?而且偷換得還不是很巧妙,有種強詞奪理的感覺。”維樂娃點評。
“我也是這麼說的,她邊切菜別說:哦,那你爲什麼不洗一遍再吃呢?”林年說,“之後我拿到水果都會洗一遍再吃了。說回你在雪地裡埋飲料的故事,應該還有下文吧?”
“當然有的。但我想我們叛逆的出發點可能不一樣。”維樂娃搖晃着飲料罐說,“你是因爲‘軸’,認死理,所以才和關心你的人作對。而我的話...一半一半吧?有‘軸’的成分在裡面,因爲我的確喜歡用雪冰鎮飲料,因爲我認爲雪凍出來的飲料有冬天的味道,冰櫃裡只有冰櫃的味道。而另一半,大概就是我只是想和那個女傭作對。”
“我不喜歡她。她不讓我做什麼我就偏要做什麼。她不讓我埋飲料我就在莊園的積雪裡到處藏飲料,她限制我每天喝飲料的數量保護牙齒,我就把飲料罐藏在保溫杯裡倒出來的是白水,她不在了我就打開保溫杯把飲料罐取出來喝個痛快。”維樂娃笑了笑,“現在想來感覺挺幼稚的,就喝飲料之一點起碼最後付出代價的人是我,到今天我也討厭牙醫。”
“你很討厭那個女傭?”
“小時候討厭,因爲小時候我覺得她是媽媽的應聲蟲,所以才喜歡和她作對,”
“你不喜歡你的媽媽?”林年頓了一下。
“不能說不喜歡。”維樂娃想了想,搖頭,“每個孩子都有叛逆的時候,而我的叛逆期來得比較早,也有可能是家庭環境的因素在裡面吧...小孩總會因爲覺得大人不關心自己而莫名地去做一些置氣的行爲,但事實上的確我的媽媽那時並不關心我。”
“她打你罵你?”
“不,我一年能和她見面的次數不超過三次,她總在外面忙事情,和鄰國的王室定期聯絡關係,與‘old money’(老權貴們,真正的‘上流階級’的代表)互通有無,定期組織聚會維持我們家族在上流社會的地位和影響力,這是她這一輩子最看重的東西,沒有之一。”維樂娃說。
林年想起了曾經曼蒂與自己提到過這位女孩的顯赫身世,在他的想象裡維樂娃應該是每天出入瑞典王室與公主王子們交流馬術和禮儀學,很難想得到對方聊起往事時提到的卻是和女傭鬥智鬥勇,在雪地裡到處埋碳酸飲料,有種愷撒·加圖索跟他提到過偷偷打ps遊戲機的感覺。
“她不關心我,所以我喜歡鬧,但她根本沒有給我鬧的機會,只用各種課程塞滿我的生活,所以我就鬧我身邊和她有關的人,女傭就是個例子,每一個女傭都被我刁難過,哭着打電話向我媽媽哭訴我有多過分。”維樂娃淡然地說,
“我每次聽見電話那頭我媽媽憤怒的斥責就會感到很痛快,比連喝三罐冰鎮的汽水還要痛快。”
林年想了想那個場景,莊園裡走廊上紅着眼睛的女傭站在電話機旁,白金色頭髮,華冠麗服的小女孩趾高氣昂地拿着聽筒蔑視對面母親斥責,那副鬥勝了的小公雞的模樣真值得獎勵一瓶冰鎮的汽水。
於是林年給她開了新一瓶汽水,還是‘dr pepper’。
“謝謝。”維樂娃接過,禮貌地道謝。
“你媽媽會斥責你代表她還是愛你的。”林年說。
“是啊,她還是愛我的,即使因爲很多事情忽視了我的成長。但她還是雷打不動的每一年在我過生日的時候、她的生日的時候,我父親的忌日的時候回來莊園和我一起吃一頓飯。
“每年的那三天的確是我最幸福的時候,即使是父親的忌日時,能和她坐在莊園外的草坪裡看星星緬懷親人時我也是那麼幸福。起碼那三天71個小時裡我是知道她是愛我的。”她說。
林年剛想點頭說些什麼,卻又被接下來她口中如手裡飲料那般沁人的話止住了。
“但我寧願她不愛我。”維樂娃淡淡地說。
林年擡頭看了她一眼,那個女孩的表情還是那麼常然,只是眼眸裡有些漠然的情緒。他不說話,等下文。
在話題開始之前,打開那罐汽水錢,他就知道有些泡沫與聲音是會涌出來的,就算你作弊般輕輕裂開縫子,把裡面的氣一點點地放掉,那裡面涌出來的氣體總數還是不變的,只是以不同的形式更緩和的方式流出了。
“現在想來如果那時候她根本沒有關心過我,根本沒有在意我過,徹頭徹尾地無視我,或許我之後的日子就會好過很多吧?”維樂娃側頭望着沙灘說,“那樣一來的話,她那一天跪在我面前,求我救救赫爾辛基家族的時候,我就能殘忍地嘲笑她,然後轉頭離開吧?”
林年手指輕輕捏着可樂瓶轉動了一圈,還是默然。
“我現在都還很清楚地記得,就是忽然的某一天,我在我的房間窗口看到了她的車從遠處牧場旁的小路駛向了莊園的鐵門。那一天不是一年裡重要三天的任何一天,所以我感到很高興,但我那時卻強繃着一副不開心的樣子,去莊園的門口質問她爲什麼忽然回來?是姑姑那邊的瑞典王宮着火了嗎?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拉着我的手走進莊園。
“我當時應該預感到有什麼事情不對勁的,但那時我還小,大概14、15歲左右,滿腦子只想着怎麼證明自己並不需要她的愛。直到回過神來時,我發現我已經站在了我爸爸的遺像的側廳中,她讓所有的傭人去莊園外面等候,說有件事情要通知我...”
林年看着維樂娃,維樂娃卻沒有看任何地方,喝着汽水眼神滿是追憶,遠處密歇根湖的波光落在她的眼睛裡卻折射出了記憶中莊園外牧場上的白茫茫一片。
“我還記得那天是陰天,陰雨綿綿,頭一次芬蘭的天氣會讓我感受到溼冷,我想去把側廳的窗簾拉上,才轉身就聽見她問我:
“維樂娃,我的女兒,你願不願意爲了家族奉獻你的人生,以作爲柴薪繼續照亮赫爾辛基家族的傳承?”維樂娃幽幽地說。
“我不太理解。”林年說。
“赫爾辛基家族惹上了不該惹的人,自以爲是的舊貴族碰見真正的強權,一個妄想着將亡夫的家族繼續推向新鼎盛的女人的一次豎敵失誤。”維樂娃緩緩地說,“答案就是原本就已經不可避免走向下坡路,只爲血脈中與鄰國王室絲縷關係在上流社會掛住面子的玻璃家族被重錘砸得粉碎。”
林年像是想起了什麼,看向維樂娃,但沒有說話。
“所以赫爾辛基家族倒塌了,一切的一切,從商業上,家族關係上,甚至上流社會的交際。我的母親和我說,現在是家族的存亡之際,也是你父親寄託給我的驕傲的緊張之際,我們不幸遇到的敵人太過強大,我們只能低頭祈求他們的原諒,給予我們重新你父親生前期望的家族應該得到的尊敬和榮耀。”
“我當時知道發生了很糟糕的事情,但還是強繃住了害怕的心理,梗着脖子跟她說,媽媽,尊敬和榮耀從來不是祈求來的。”
維樂娃說到這裡沉默了很久,林年也不曾催她,耳邊到處都是沙灘上的喧囂,但兩人都聽不見了,遮陽傘底下的空氣似乎也回到了那陰雨綿綿一天下莊園的那副男人的遺像前,都是那樣的死寂沉默,骨子裡透着不爽利的溼冷感。
維樂娃擡頭說,“那時她回答我說,不,你錯了,你還太小,太年輕,見到的事情太少了。這個世界上的確是有那麼一小羣人的,當他們不悅的視線落在了你身上,要施以雷霆懲戒你時,你能做的只有祈求和原諒,因爲你一旦還擊,你得到的不會是尊敬和榮耀,而是我不想同現在你年紀講述的羞辱。”
她頓了一下,說:“我說他們想要什麼?她說他們想要你,想要你的血統,她們說赫爾辛基家族或許唯一的價值就在於你,他們想要得到你未來的支配權。”
未來的支配權。不如說那羣赫爾辛基夫人口中高高在上的人想要的是一個14、15歲年輕靚麗女孩的所有,從那頭白金色的頭髮,到清澈亮麗的綠色瞳孔,到精緻高聳的瓊鼻,再到微有規模的胸部和筆直白皙的腿,從頭到腳每一根汗毛和每一滴少女純潔的血液,名叫維樂娃·赫爾辛基這個女人的“擁有權”。
那是多麼恐怖的話啊,奪走屬於自己的未來。林年可以想象那時候那個稚嫩女孩的茫然,站在自己母親面前腦海中涌起的對於“支配權”產生的骯髒污穢的聯想,於是恐懼也隨之冒起,牙關顫抖,黑色的情緒一寸寸填滿全身的毛孔,那股陰雨天的溼冷感就被封在了血管和肌肉裡,直到神經和骨頭一起壞死,疼痛得不能自已。
“我拒絕了。”維樂娃說,“我害怕地後退了一步,撞到桌子,大聲說你在說什麼瘋話?你一年就回來三天,今天忽然回來我以爲你給我帶了什麼禮物,你要給我什麼驚喜,這就是你給我的驚喜嗎?你個婊子養的東西!那時我有些口不擇言,或許罵得比這更難聽,但我現在已經記不得原話了。”
林年點頭。
“我以爲她會給我一耳光,甚至我期待她惡毒、蠻不講理地拉扯我的衣服,虐待我,強迫我,但他沒有。
維樂娃平靜地說:“因爲當我回過神來後就發現她跪了下來。”
“那個曾經那麼驕傲的女人,那麼雍容華貴的女人,在你面前端持母親架子的女人忽然就垮下來了。就像高樓的腳手架抽掉了最重要的一塊木條,轟隆一聲所有千日千夜搭建好的框架全部散掉了,砸在了地上斷的斷,碎的碎,一片狼藉。
“她說,我求你,維樂娃,救救你父親的家族,這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僅剩下的引以爲豪的東西了。”
“你父親引以爲豪的東西應該是你,而不是你的家族。”林年淡淡地說。是的,他的確不該提出建議,但他還是這麼做了。
“可惜我知道我父親不是這樣的人。”維樂娃緩緩說,“我的父親認爲家族榮譽比一切都要重要,爲了家族榮譽他甚至能去舔別人的鞋子,他和瑞典王室的一些權貴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即使那個人年齡比他大上許多,他也願意這麼做,因爲這樣能維穩家族在社會的地位。”
林年不說話了,安靜聽,時而抿一口澀口的汽水。
“我的媽媽是愛那個男人的,愛得有些瘋狂,所以她纔會即使愛我也一年三天也不回家,我有時分不清楚她愛我多一些還是愛家族多一些。
“我想大概是不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的,因爲她愛家族不是因爲她真的愛那些榮譽和金錢,我知道她真正愛的是她的亡夫,我的父親。所以我真的要殘忍地去質問她你愛我多一些還是愛你的丈夫多一些嗎?”
維樂娃低聲說:“她跪下求我,我拿我手邊一切的東西砸她,因爲我知道如果我不這樣做,不能激起她的怒火,事態就會真正地划向不能更改的結局。但她還是讓我失望了,她一直跪在那裡看着我,額頭都被砸流血了也沒有起來。我質問她你是不是把我當工具?我是不是你從小到大養的肉豬?我做錯了什麼你要這麼對我?你如果不愛我那你爲什麼要在我花滑得獎時見人就誇我是你的女兒?你再這樣信不信我從這裡跳下去自殺!
“她什麼都沒說,只是跪在那裡看着我,應該是哭了,所以我也哭得很厲害。到最後我們就抱在一起哭,想起來很蠢,但哭完後我就收拾行李離開了莊園,坐上了那輛我從小到大就想坐的賓利車...哦忘了提了,我母親的座駕是一輛老款的賓利,那是我父親最喜歡的車,一直到他死後我母親也堅持坐它去工作和出行,即使它已經老得不像話了,大小毛病一大堆。
“可笑的是,我以前看我母親坐車離開時都想着總有一天我也要坐着那輛車離開莊園,這在我心中代表着成熟和獨立...然後我的確坐上了那輛車離開了,但卻不是以我想要的那種形式。”維樂娃說到這裡居然笑了起來,就像被曾經自己的幻想與現實恰如曼妥思丟進了可樂瓶裡發生的衝突反應逗樂了一樣,起碼那時車上的維樂娃·赫爾辛基心情的確是如黑**涌般崩潰的。
“那羣權貴,你母親口中的所謂惹不起的大人物,他們的目的應該沒有那麼三俗。”林年避開她的笑容說。
“的確,原本我以爲我的未來會很糟,比《茶花女》還糟糕,但後來我才知道他們看中的的確是如他們最開始與我媽媽說的那樣,在當時我的世界中還是抽象的,不能理解的奇妙的東西。”
“血統。”維樂娃輕巧地把半滿的飲料罐立着在食指頂端上快速旋轉,這股巧勁讓遠處偷窺着這邊的人驚訝地睜大眼睛,不少試圖模仿的還把飲料倒在了身上。
“我居然是混血種,赫爾辛基家族歷史上有過混血種,到了我這一代血統返祖達到了喜人的水準。”維樂娃說,“那位權貴背後的勢力希望赫爾辛基家族成爲他們的附庸,他們不缺打手,但卻缺少歐洲真正的上流社會中具有一定印象裡的擁躉。
“社會上的話語權這種東西他們是永遠不嫌多的,而他們在我身上看到了他們所認同的優秀血統,他們認爲擁有着血統的人天生就是高級的,也只有高級的人才配掌控權柄。所以他們在一個昏暗的大房間中許諾我如果我爲他們做事,以他們爲‘眼’,那麼赫爾辛基家族將迎來他的祖輩根本不敢想象的巔峰。”
“你同意了。”林年說。
“我同意了,沒有理由不同意,我以爲我的未來會很糟,成爲大人物手中的玩物,真正沒有尊嚴的奴隸——不要小瞧14、15歲少女對於性黑暗的幻想,我甚至在最崩潰的時候試圖割裂自己的...”
維樂娃沒把下面的話說出口,以爲林年伸手兩根手指貼了一下她的嘴脣,視線默然落在她身後啃西瓜皮的夏望身上。
“對不起,失言了。”維樂娃點頭表示道歉。
“沒事。”林年搖頭,“我大概明白你想說什麼,又想慶祝什麼了。但你應該知道的,這一切都還沒有完,你與一些人達成了契約,即使你失敗過一次,但契約還是會繼續履行下去。”
“我是知道的,現在的我也並非在向你訴苦。”維樂娃輕輕頷首。
她只是在道歉。林年心裡是知道的,但他卻只是搖了搖頭,不是不接受這些道歉,而是對整件事情,這個女孩的遭遇,以及她之後所做的,自己又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發生的故事感到有些情緒複雜。
他不會承諾這個女孩他能做到什麼,因爲他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他能插手的,並非是能力的限制,而是立場的問題。
他今天就暫時只當聽了一個故事,一個原本他不甚瞭解又忽然消失在他生活中的女孩的故事。
...可能以後他會有一個立場去介入故事裡,但那也是以後的可能了。
“那麼現在你準備做什麼?”林年喝了口還剩下大半的可樂問。
“做什麼?”維樂娃話語慢了幾拍,看向林年然後又舉杯,“既然是沙灘上的偶遇,當然就是敘舊、暢飲,然後玩耍了。我一樣被滯留在了芝加哥,地鐵工人可不會在乎赫爾辛基家族的榮耀,我想他們就連加圖索家族的榮耀也不在乎...前提是學生會會長也被留在了這裡,但據我所知他現在還在愛琴海漂流垂釣。”
“所以你之前是在慶祝什麼?”林年回到了最原初的那個話題。
“這個當然就是慶祝我可以重新肆無忌憚地喝碳酸飲料了啊!”
維樂娃忽然笑得只剩下眼縫,大方地和林年撞杯,“你忘了?之前我不是在康斯坦丁戰役中受傷了嗎?有個沒良心的傢伙打了我槍,用的還是致命的汞芯鍊金彈頭,如果不是你來得及時,我大概已經死了。就算沒有死在醫院搶救也是夠嗆的。
“或許我得感謝某些人認爲我還是有利用價值的,所以不惜重金把我從‘海拉’(死神)那裡拖了回來,爲了避免腹脹、腸蠕動和骨質脫鈣,醫生囑咐我長時間都不能喝碳酸飲料直到痊癒爲止。”
“所以你現在痊癒了。”林年看向維樂娃身上那毫不遮掩的傷口,雖說都是再讚美傷疤是男人的勳章,但這兩個傷疤出現在維樂娃身上時搭配她那氣質還是有一種近乎扭曲的美感。
“痊癒了,飲料每天可以喝到飽了。”維樂娃毫不掩飾自己的身軀,甚至輕輕伸懶腰去主動展示年輕女孩的媚態,在林年主動避開視線時又忍不住笑。
“但之後也絕對會忙起來就是了。”她小聲感嘆。
林年看着她似乎透露了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說的側臉,點了點頭,“那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明白了什麼?”維樂娃忽然啞然失笑,拿着飲料的手擺動,“別亂說啊,我可不想莫名其妙變成叛徒什麼的,我們只是簡單的偶遇然後敘舊而已。如果被你小女朋友聽到了你說這麼曖昧的話,小心她吃醋哦!”
“她還不至於吃這種飛醋...”
“很難說哦,她能保證你不變心,但能保證你不會一夜情嗎?”
林年沒搭話,心說拋開14、15歲少女的黃色廢料有多少不談,但18、19歲的女孩腦袋裡的壞東西肯定是日漸所長的——簡單的聚沙成塔的定理!
維樂娃盯着林年忽然說,“看起來遇見不好的事情的人不止我一個。”
林年怔了一下,不大理解她的意思。
維樂娃坐正了,說:“對不起。”
“爲什麼道歉?”
“一年不見,你變了許多。”維樂娃說。
“比如。”
“更冷酷了,更像是一個不苟言笑的男人了。如果按喜歡感慨人生的老年人的話來說,就是一個男孩又再度成長向男人了吧。”維樂娃說,“即使這種成長不是什麼好事。所以,對不起。”
“我不懂你的意思。”林年搖頭,“所以很抱歉我不能接受你的道歉。”
維樂娃看着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緩緩笑着搖頭了,伸手躍過他去撈了一瓶新的汽水。
也正是這個時候沙灘排球場那邊吹哨了,林年轉頭看了過去,看見了比分最後是21:20,楚子航和路明非居然輸掉了比賽。
即使路明非雄起了一時,但奈何夏彌和蘇曉檣的韌性超乎了他們的想象,硬是最後連扳兩分贏下了比賽,楚子航和路明非正在場上對視,表情在陽光下都很喜劇,也不知道是誰抱着誰去沙灘邊來一場日式奔跑。
“感覺真好啊。”
維樂娃看着夏彌和蘇曉檣笑着說:“你女朋友身邊那個妞兒是大一新生嗎?生面孔啊,能在運動上贏過會長(維樂娃·赫爾辛基休學時期在獅心會的會員籍也沒有被撤銷),看起來也是不錯的潛力股。”
“新生,火車站遇到的,暫時一起行動。”林年回答。
“看起來活力十足...噢喲,好像她們遇到新的挑戰了。”維樂娃說,在她的揚首示意下,林年瞥眼看見了場邊上走來了兩張新面孔...不,說是兩張新面孔大概是不準確的。
因爲林年晃一眼的情況下那兩張面孔幾乎一模一樣,他以爲自己看花了眼,但以他的視力不可能出現視覺重影,在重新認真看過去後才發現走向沙灘場的居然是一對漂亮的女性雙胞胎,那水平線以上的長相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唯一區別就是彼此之間的氣質。
一個清麗大方不甚突出,但另一個卻有着截然不同的一股妖嬈的八面玲瓏的魅力,兩者一起出現時又怪異地升起一股和諧的感覺,就像玫瑰的藤與花纏繞,綠與紅兩者衝突的交融美。
而她們兩個似乎在跟蘇曉檣和夏彌交談,想要比賽上一場沙灘排球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