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南音忽然停下了腳步,沒來由地擡頭看向頭頂的拱形穹頂。
她的視線穿過玻璃,往上是芝加哥奧黑爾機場頭頂烏黑的天空。放眼千米高空之上,大風呼呼地吹着雲層舒捲,翻滾的雲縫裡露出了更深的黑色。忽然之間那漆黑的縫隙中滴下了一絲彷彿宇宙的淒冷,從千米上墜下,穿過雲縫,砸落在了視線所及的穹頂,啪嗒一聲,碎成了星旋似的花。
嘩啦啦的雨聲在頭頂瀰漫了起來,T5國際航站樓中提拉着行李箱的登機旅客們都後知後覺地擡頭了起來,看見了拱形穹頂上四處散漫的銀色花瓣,在雨聲之中時於深夜的登機更添加了些許潮溼黏人的急促感。
溫和燈光照亮的航站樓中,吊頂的電視熒幕上播放到晚間天氣預報,一場不期而遇的小雨趕在芝加哥的夜晚時落下了,如果站在360°觀景臺就能可以看見傾斜的黑色雨幕從密歇根湖面上,順着湖風向這邊橫衝直撞了過來,像是一個莽撞的孩子冒冒失失地衝進了這座城市,將喧囂聲帶到了街頭巷尾。
“下雨了?”邵南音的身旁拖着行李箱擡着頭的邵南琴理了理連衣裙肩上的淺藍色西裝外套問。
“嗯,下雨了,也許是好兆頭。”駐足原地的邵南音收回了視線,頭也不回地伸手接過了南琴手中的行李箱,加快了前往登機的腳步,白色的坡跟涼鞋在航站樓的地面踩得踏踏響。
“慢點,南音,還沒到登機時間呢,去了也得坐着等。”邵南琴見狀快步跟上了自己的妹妹,臉上寫滿了納悶,“我們到底在急什麼啊?爲什麼忽然就這麼急着回家。”
拖着行李箱往前大步走的邵南音忽然停下了:“姐,你信我嗎?”
“信,你是我妹妹,我不信你信誰?”邵南琴說。
“信我就趕緊跟我走吧,我有預感如果再待在這裡一定會遇見很可怕的事情。”邵南音只是這麼解釋,一邊往前走,一邊時不時地張望着四周,似乎在找尋什麼似的。
她在找什麼人?還是在擔心什麼事情?
後面默默看着這一幕的邵南琴覺得走在前面的邵南音就像一隻誤入了機場的野貓,戰戰兢兢地行走在光滑鋥亮的航站樓地面上,每一處燈牌的光,旅客行李箱拉動的輪轂聲都會驚動得她炸毛聳立。
邵南琴清楚地記得她高中還沒畢業,自己的妹妹南音就在夜場那種社會場所工作許多年了,不到幾年就攢夠了錢爲她們買下了一套高級公寓,在迄今爲止的那段時間裡各種龍蛇混雜的人和各種複雜的情況南音都涉及過。
邵南琴甚至還在新聞聯播上全市通告的夜場的大型鬥毆事件看見過南音的影子,據說是某個夜場因爲分利不均發生鬥毆,很多人受傷了,甚至有人死了,而作爲那家夜場的負責人員,南音分毫沒傷到,警察局的人也沒有對她過問絲毫,回到家後依舊是那副嘻嘻哈哈、肆無忌憚的模樣,似乎什麼麻煩事都惹不上她的身,誰都不需要替她操心。
然而現在在南音的側臉上,那些南琴平時難得一見的負面情緒趕集似的今天全出現在了一起——憂心、煩躁、惶恐,在邵南琴的記憶裡,她從來沒有見到過邵南音身上出現過這種情緒。
泛着這種情緒的邵南音就像是人形的火藥桶,每個人都能感受到這個漂亮的女孩現在刺撓得很,但即使是這樣火藥桶也是那個充滿魅力的火藥桶,依舊能情不自禁地招蜂引蝶,但就現在的情況,大部分的男人們在鼓足勇氣整理好衣領髮型後,上前一步就瞥見到了那女孩流露出的鋒銳目光,於是就都像是老鼠見了貓一樣原地打個轉遮掩着尷尬離開了。
憂心忡忡,惴惴不安這個成語不該出現在邵南音的字典裡,在一個家庭裡作爲頂樑柱的南音她一旦出現了這種情緒,或許就真的是要天塌了。
可天爲什麼要塌?又從哪裡塌起?邵南琴一無所知。
如果她沒記錯,這幾天來直至現在她們也沒有遇見任何糟糕的事情,可今天的白天,具體來說午後,南音就是那麼莫名其妙地忽然炸毛了起來,拉着自己回到酒店就急哄哄地跟她說要趕緊回國結束這趟剛剛開始的旅遊。
原本南琴以爲南音是生病了,但水銀溫度計又顯示數值正常,對方表現出的那種急躁感不似作假,像是真的馬上她們就要大難臨頭了,讓她也有些心慌意亂了起來,所以也只能快速收拾行李訂上了晚上末班的機票。
機票是從芝加哥奧爾黑機場飛往上海浦東國際機場,坐美國航空AA的B787-9波音飛機,15個小時直達不需要中轉轉機,由於是臨時訂票所以只加錢訂到了經濟艙,座位也是不連號的,但好說歹說還是趕在了機票售完前買到了。
但這麼一來,原本公司訂的返程票就得作廢了,七天芝加哥遊裡包含了七天在內的酒店費、地鐵費、餐飲費以及交通費。其中飛機票也是早在出發的時候就訂了七天後的返程,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退掉。
“你跟我說,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也讓我之後如果出了什麼事情心裡有個底知道該做什麼。”邵南琴輕輕抓住了邵南音扯着行李箱的胳膊,她覺得自己應該知道些什麼,不然之後真的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會茫然無措。
“真的...沒什麼事情。”邵南音輕聲說。
“如果不是我們在國外,我真覺得你是遇到追債的黑道大哥了。”邵南琴忍不住讓語氣幽默一些,跟南音一樣看了看周圍的航站樓。
現在已經是夜晚了,航站樓裡都是趕着登機的人,不少也都會爲路上這對異國風情的雙胞胎駐足一兩秒投來好奇和欣賞的目光,某個戴着方格圍巾的英倫帥哥還試圖上來向邵南音搭訕,但隨即就被惡狠狠的目光逼退了——要知道在平時南音是從來不會拒絕這種搭訕的。
“所以到底是怎麼了?你急成這幅模樣一定是有原因的吧?”邵南琴看了一眼手上的女士腕錶,發現離登機還有點時間,就牽着還是一副惴惴不安的南音走向一旁的酒吧餐檯前坐下了,路邊還有一臺自動音樂鋼琴在演奏着薩蒂舒緩的《吉諾諾它第一號》。
邵南音坐在餐檯前還是不願意說話,只是一股心事地時不時看向過道上來往的候機旅客們,總有種什麼人在跟蹤她似的,時不時嘴邊還瑣屑地念些無意識的字詞,比如:七天、旅遊、巧合什麼的。
邵南琴看她這幅模樣也默默思考了許久,忽然在某一刻開口問:“南音,難道是因爲林年的事情?你這麼急着走是因爲他們?”
邵南音擱放在餐檯上的手臂輕輕跳動了一下,但她下意識就出聲否決了,“你在說什麼,怎麼可能,關他們什麼事情?”
“是啊,關他們什麼事情,這點還得你告訴我。”邵南琴側頭看向自己妹妹。
“......”
“可畢竟今天我們就見了他們,你也是在沙灘邊上玩兒到一半忽然出狀況的...那時候我還跟林年女朋友在一起,那時候你應該是在...唔。”
邵南琴回憶了一下當時的場景,想起來那時候的人員分佈了,林年的女朋友蘇曉檣和自己在沙灘上曬太陽聊天,他們的幾個同學,路明非、夏彌在和那個藍眼睛很可愛但似乎有些自閉症的男孩在堆沙堡,三好學生臉,很符合她擇偶款型的那個黑髮帥小哥在給他們帶八人份的美式熱狗。
那邵南音呢?
“你那時候跟林年在一起?你們幹了什麼?”邵南琴回憶起來了,側頭奇怪地看向邵南音。
“我們什麼都沒幹。”邵南音的表情不太好看。
“那時候你們好像在獨處吧?林年的女朋友和同學在教我游泳,你說你過去跟林年聊會兒天就遊走了,之後就沒再看到你人了。”
“我...我那時是去找他了。”
“所以你們獨處了一段時間然後才...呃,你們獨處了多久來着...我去,等等,你們難道。”邵南琴的表情忽然精彩了起來,像是腦內的某個開關被自家妹妹這股欲語還休,愁容滿面的模樣給觸發了,各種因素和條件匯聚在一起迸發出了璀璨的...八卦。
“收收你那宅女腦!”
邵南音怒了,不用猜她都知道自己這個下班就在牀上裹着被子當貓貓蟲吃薯片追狗血劇的姐姐此刻在想什麼。
“不然呢!我想不出第二個你和林年見面之後就忽然性情大變的理由!”邵南琴看自家妹妹這幅模樣大概是咬死了這一切都和那個孤兒院的發小有關,或者說...竹馬?勉強來看同一個孤兒院屋檐下長大的男女孩能算是青梅竹馬吧?
“不會真是這樣吧?是因爲林年你才...現在這幅模樣的?”
“我不...”南音想否決,但否決得不是那麼決然,因爲真正的事實從某種意義上還真跟邵南琴猜的沾點邊。
“別這樣啊,南音,雖然青梅打不過天降,但那麼多年沒見了,如果你真的喜歡,你何嘗也不是另類的天降呢?”邵南琴驚了,但也趕緊順着自己的邏輯下去安慰道。
邵南音終於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嫌棄地看着自己的姐姐,如果她猜得沒錯現在自己姐姐腦海裡迸發出的邏輯大概是:妹妹邵南音苦情多年暗戀竹馬林年,多年後發現竹馬與天降有錢大小姐私定終身已成愛果,私下崩潰痛苦述說多年愛意慘被拒絕,遂苦情悲傷乘坐飛機離開傷情芝加哥。
好吧,起碼這是邵南琴能想到的最符合現狀的解釋了,而且越想越合理!因爲她真的無法想象到底能有什麼事情可以讓邵南音出現慌神的情況——除了愛情!擁有無比魔力的愛情,能讓南音這個充滿魔力的女孩也變得普通起來。
“纔怪啊。”
邵南音實在忍不住了,斷掉了邵南琴的碎碎念,主要是越說越離譜,甚至都說到了什麼:“雖然南音你有本事也會賺錢,但我看林年那個女朋友家裡的家境可真是大戶人家啊,我們比不過的。”這類的晦氣話!
“別亂想了,跟那種事情壓根就沒關係好嗎?我不喜歡林年,林年也不喜歡我,沒你想的那些八點檔狗血愛情劇的劇情。”南音嘆氣,“只是在擔心一些其他的事情。”
“那和林年有關嗎?”
“跟他...”邵南音下意識想說無關,但她發現自己姐姐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這讓她有些猶豫是否該說謊。
如果是平時,她就算說謊南琴也一定看不出來,但現在不同,她的情緒發生了波動,那股彷彿萬能的“磁場”也出現了缺漏,如果是跟自己朝夕相處的南琴的話,一定能看出她話裡的不自信和遲疑。
也就是她猶豫了半秒,南琴也得到了答桉。
“他怎麼你了?”
“他沒怎麼我。”邵南音擺了擺手,“姐,別瞎想,我們只是聊了一會兒以前的事情。”
“我們之前在酒吧吧檯上也聊過啊,那時候你都沒什麼反應,爲什麼私下聊就出問題了。”
“那不一樣,只是後面我忽然發現了一些問題。”南音說到這裡時眉目之間掠過了一絲躁意,邵南琴的直覺告訴自己妹妹一切的困擾可能都來源於她們私下聊天中提到的“問題”。
“看你這個樣子,我直接問你你應該不會跟我說...那你能告訴我你們聊的那些話題是哪方面的嗎?”邵南琴耐心地問,“跟錢相關還是跟感情相關?”
“壓根和錢、感情扯不上一邊去好嗎?”邵南音苦笑。
“那是和什麼相關?你總得告訴我,林年也是我的熟人,以後說不定還會見面的,這一次我們不告而別就已經夠奇怪了。”
邵南音閉嘴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林弦不在他的身邊。”
邵南琴愣了一下說:“什麼?”
“他姐姐,他姐姐不在她的身邊。”邵南音一字一句地說。
“這個...不是我們剛開始就知道的事情了嗎?”邵南琴越來越湖塗了。
“是啊,所以後來我才慢慢的想明白了,爲什麼她姐姐不在她身邊了。”邵南音幽然說道,“想明白之後我就覺得問題大了。”
“蘇曉檣說林弦是跟林年發生了一些矛盾才暫時分開的啊?現在她應該還在國內吧,說不定就在老家那邊。”邵南琴忍不住解釋。
“蘇曉檣說的嗎?那個林年的同僚?”邵南音深吸了口氣,“還真是因爲‘矛盾’所以分開的啊,因爲‘矛盾’所以林弦不在了,這可真是簡單又直接的原因...當時的場面一定很精彩。”
“你是指吵架嗎?蘇曉檣倒是沒說他們吵起來的樣子...”
“不止是吵架。”邵南音似乎是聯想到了什麼畫面,忍不住扶住額頭,“那個女人沒那麼蠢吧...居然會把自己玩進去!”
“那個女人?你是在說林弦嗎?什麼叫她把自己玩進去了?”邵南琴覺得南音簡直是發了燒在說話,前言不搭後語的。
“我們走吧,趕緊走。”邵南音站了起來,離開吧檯帶上了行李,她扭頭看向依舊坐着的滿臉不解的邵南琴安靜了幾秒,放輕聲音說,“姐姐,就當是我求你,我現在直說了,我想現在回國就是因爲林年那羣人,我跟那羣人...不搭調,我不喜歡他們,跟他們待在一起待久了可能會發生很糟糕的事情,所以我想現在就離他們遠點,離得越遠越好!”
“你...討厭林年他們?”
邵南音頓了好一會兒,然後點頭了。
“那好,我不問了...那我們就走吧。”邵南琴站起身輕輕擁抱了一下站在原地提着行李箱的妹妹。
雖然邵南音的邏輯和行事怎麼看怎麼奇怪,因爲討厭遇見的一個人就要放棄一段原本可以十分美好的旅遊遠走千里?任何人都會覺得邵南音有神經病,但邵南琴不一樣,就算邵南音有神經病,她也會陪着南音一起發瘋,邵南音說不想看見林年他們,所以要坐飛機回去,那她就第一時間訂下了這兩張機票,沒有任何猶豫。
“要到點了。”邵南琴看了眼腕錶說,“準備登機吧,有什麼事情你現在不想說,我們回去再慢慢說就是了。”
邵南音凝視着自己的姐姐好一會兒,然後認真地點了點頭,“我們回去說,只要回去之後什麼都好說了。”
她們拖着行李箱離開了酒吧餐檯,自動彈奏的音樂鋼琴留在了身後的遠處,在不遠處的登機排隊處已經排好了一條長龍,巨大的落地窗外雨夜裡波音飛機靜靜地停在航站樓旁,機翼在風中輕微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