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是在軍營之外,看到風塵僕僕的沐風的。
那個一向彷彿站在雲端的貴公子,氣質高華,神情儒雅。他就這樣站在一地皚皚的潔白裡,腳踏輕雪,站在塞外的荒原之上。就彷彿給人一種錯覺,那是天上的謫仙墜下凡塵,眷顧他們來了……
可是,那謫仙一樣的男子他的眼睛,則一直怔怔地盯着轅門之內,怔怔地盯着那個女人可能會走出來的地方。
當初的當初,他用一樣生命中最引以爲傲的東西,換了這個女人的仕途平安,換取了沐家財團的平安,而今,他又再度前來,卻不知道,能帶給這個女人的,又會是什麼……
事實上,在這個世上,通常的無條件的付出,卻並一定是對方想的東西,可是,因了失去,因了雙方付出的落差,更因了錯綜複雜的得與失的關係,更因爲我們的心的失望和挫折,有時候,通常只是一步之遙的距離,就可以將我們變成,雲泥之隔。
到了那時,雖然我們還站在原先的土地上,雖然可以回到了過去,卻再也回不了當初……
若水正在和鳳思藍以及八副將議事,一聽到沐風前的消息,若水先是微微地愣了一下,然後“霍”地起身,然後直朝着轅門外走去。
軍營之內的雪,早已被早起的兵士們打掃乾淨,那一片潔白之下,露出了一片黑色的土地。若水一身戎裝,急步而來,急急地走向千里而來的幫人,也急步走向那些她雖然無法釋懷,卻也無法忘記的過往。
她知道,沐風並沒有徹底地背叛她。最起碼,她的有些東西,有些足以致命的。而沐風深知的東西,到了現在,都還握在她的手中,都還握在沐風的手中,所以,雖然經歷了那樣的事,她,若水還是願意認下沐風這個朋友……
雪後的陽光,依然明媚耀眼。腳下的淺雪,發出細碎而急切的吟唱。就彷彿是遠方記憶裡最溫馨的低語一般。
近了。再近了。
若水看到。那個披着一身白色狐裘的男子,那個高貴得彷彿謫仙一般的沐風,臉上還帶着她從前所熟悉的,溫和得彷彿朝陽一樣的笑容。正透過刺眼,耀眼的日光,磬石一般的佇立着,襯着他身後的漫天漫地的潔白,襯着遠天濃日,彷彿要和雪樣容光融爲一體。
“沐風……”若水的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然後遠遠地揚起了手,對着沐風大聲地呼喚道。
沐風微微笑着。帶着複雜的、隱秘的、喜悅的、失落的、悲涼的、心痛有眼神,靜靜地凝神着那個神采飛揚的年輕元帥,眸子令人不易覺察地凝了一下。
半年的時光,已經將她徹底改變。
最初的那個一笑就沒了眼,一提起銀子就彷彿揀了寶一樣的那個女扮男裝的單純女子不見了。而今站在他面前的。那個正向他一步一步地走近的,是一國的元帥,是叱吒風雲的萬人之上的,神祗一般的存在……
她瘦了,而且瘦得厲害。原先的有些嬰兒肥的下巴,變得尖且瘦弱。而她的身體,更是弱不禁風。可是,再看她的眼神——一觸到若水雪亮的眼神,沐風又是微微地怔了一下。依舊是一身男裝的年輕女子的眼神,更象是一把出鞘的利劍,帶着寧折不彎的戰士的風采。她的眼神裡,帶着遇神殺神,遇佛弒佛的狠厲和決絕,她的眼神裡,帶着足以冷過冰雪的威嚴還有冷酷、冷定,只是,在看向他時,她的眸子裡,卻還有着令他熟悉的、微微的溫暖的存在。
沐風微微一笑,迎了上去,對着她露齒一笑:“我來了……”
“你到現在纔來……”若水微微地抱怨着,然後上前,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好想你啊,我們快半年沒見了吧……”
沐風的喉嚨忽然間就哽住了。他任由若水拍拍他的肩膀再鬆開他上下的打量,眸子裡,忽然之間,就被什麼模糊了。
他張了張脣,卻吐出了陌生的字眼:“元帥……”
若水微微一愣,隨即笑了起來:“叫我離殤……”
“是,離殤,我每天都在想你……”沐風微微一笑:“我們已經有半年零十六天,沒見了……”
半年,十六天……
那個時間,可是兩人在雨夜裡分別的時間嗎?若水眼神不變,只是調侃道:“怎麼回事,你一次比一次漂亮呢……”
“漂亮不是用來形容男人的……”沐風在若水的這一句話裡,漸漸地放鬆下來了。他握住若水的小手,蹙眉:“好涼……”
若水的手,很涼,握在沐風的溫暖的大手裡,更象是一坨冰,或者是被冰雪覆蓋下的寒梅。可是半年的征戰,她的手,依舊很滑,依舊很柔軟,彷彿那些冰涼的劍鋒,對子些飛濺在劍下的血,並沒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什麼明顯的印痕一般。
“沒辦法,你知道的,我從來怕冷……”若水微微苦笑起來。要知道,連接兩次的傷,已經傷了她的元氣,再加上一度的酗酒,使她的身體每況愈下,而今,一到了冬天,她更是怕冷得不行……
“你等一下……”沐風忽然站住了。他從懷裡摸出一樣東西,然後放到了若水的手心:“戴上這個……”
明麗的陽光下,落到若水手心裡的,是一顆血紅、血紅的珠子。那顆珠子,鴿蛋大小,映着一地的白,在若水幾乎透明的手心裡,煥發着溫潤的光彩。而那珠子一入手,則是極暖的。彷彿沐風放到若水手中的,並不是一粒珠子,而是一團火……
“這又是什麼?好暖啊……”若水將那珠子握在手心,頓時覺得整隻手,整個人都溫暖起來。
她放在手裡左右打量,然後詫異擡首:“沐風,你這又是哪裡來的,很神奇啊,一放到手裡,我的整個人都暖了起來……”
“這個叫暖珠。是一隻千年鳳凰的內丹。”看到若水的驚喜,沐風微微笑了起來:“要知道,這東西可不多,這也是三年前,我初掌沐家時,無意之中得來的,看到他保暖,便給你帶來了……”
“謝謝你……”若水感動,卻忽然之間無話可說。她將那珠子小心翼翼地放到懷中,然後一把拉起沐風的手:“走。我帶你參觀軍營去……”
“沐風?”
“沐大少?”
……
若水剛剛轉身。就聽到幾聲呼喚由遠及近。兩人聞聲擡頭。卻發現原來是唐傲、司馬烈和阮玉一起向他們走來。
要知道,當初八強出,若水失蹤,他們曾經無數次在若水的家中看到過這位神仙一般的男子。看到他竟然不遠千里探望,所有的人都覺得開心。此時一圍上來,就七嘴八舌地問候開了……
沐風還是微笑着,一一作答。必要時,還會做詳細的介紹或者註解。
看到一行人相談甚歡,若水淡淡地笑了笑,慢慢退到一邊,只吩咐一側的兵士,若是他們談完了。就送回營帳中去。
然後,她一回首,就看到了正站在一側的鳳思藍。
鳳思藍就站在帥帳的門口,用幾乎是沒有表情的眸光,靜靜地注視着這一行人。看到若水離開,他微微地擰了擰眉,卻聰明地什麼都沒有說。
要知道,在某些時候,對着某些女人,沉默纔是真金……
若水慢慢地上前,來到鳳思藍的身側,和他並肩而立,一起望着還在寒暄不止的幾人,忽然間扯了扯脣,不鹹不淡地對着他說了句:“不好意思,王爺,讓您久等了……”
議事之中,她因爲私事離開,並沒有說明因果,此時看到鳳思藍,便下意識地道歉。鳳思藍靜靜地笑了一下,搖頭:“我沒有怪元帥你的意思,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只是,這朋友值得才行啊……”
“你什麼意思?”一聽鳳思藍的弦外之音,若水的臉上的笑凝住了。她冷冷地望着鳳思藍那雙湛藍、湛藍的眸子,有些憤然的說道:“莫非在下的私事,也在王爺關心之列麼……”
雖然說過要原諒沐風,可是,若水知道,在他們兩人的心裡,始終都有一根刺,這刺若拔出來,便會再痛一次,可是,若不拔出來,那便是永遠的猜忌還有懷疑。
這些事,真應該是鳳思藍說出來的話麼……
所以,若水的直覺就是,鳳思藍知道她很多東西,而且,這些東西,偏偏都是她不欲別人知道的……
“想來,是元帥誤會了……”鳳思藍望着立時就要豎起一身尖刺的若水,微微地苦笑了一下:“我並沒有要嘲笑元帥的意思……只是想起了一個遠方的朋友,而已……”
可是,若水並沒有領他的情,只是冷冷地哼了一聲,甩了個冷臉,徑直地去了……
鳳思藍的臉上,苦笑慢慢地凝固,最後變成一種說不清的苦澀……
女人,你有必要時時對我豎起你的刺嗎?你可知道,常用刺扎人,可能最後痛的人,恰恰會是你自己……
遠處的四副將,還在沐風寒暄,而那個彷彿天人般的公子,還是款款地應着,淺淺地笑着,淡泊如水的眉目之間,依稀是一抹濃化不開的陰霾……
忽然之間,就想起兩人初見時的親密,鳳思藍重新又換上了一種深思之色。要知道,若水向來是一個不注重言行的人,即便交朋友,她也是注重內心居多。而她愈是上心的人,反倒越顯得隨意而且刻薄,相反,對於朋友,卻是禮貌而又親熱。就連面對自己身邊的丫頭,她雖然喜歡得不得了,緊張得不得了,可還是一句一個“死丫頭”,一句一個“笨丫頭……”可是,此時初見沐風,她卻表現出了出人意料的親密,那樣的親密,不象是對待朋友,更象是對待親人……
可是,鳳思藍卻還是記得,營帳之內,初接到兵士的稟報,她的眉目之間,卻有一剎那的茫然不知所措。那種表情,更象是在一個不適合的場合,看到了一個不適合的人……
所以,就坐在若水之側的鳳思藍,將她的表情盡收眼底,所以,此時更加明白,看到,她對於她的這個遠道而來的朋友,一定有着別人都不知道的,複雜的情愫。而在兩人間的交往之中,一定發生過令這個女人非常介意的事……
所以,他出言試探,果然不出所料,一聽到他的弦外之間,那女人立時翻臉,就連兩人一月以來,已經維持得良好的表面禮貌都已做不到……
鳳思藍慢慢地轉過身子,默默地在心裡念着那個名字……
沐風,沐風。他忽然之間,很想知道,這個沐風,和若水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不爲外人所知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