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之上,風雪猶如刀片,狠狠地割着被風帽包裹住的,只露出鼻端的臉。若水微微地喘了口氣,閉了閉眼睛、聽耳畔風雪的呼嘯聲瞬忽來去,感覺因爲長時間的跋涉、腳上彷彿有刀子在割。
整整一天的時間了,他們走了又停,停了又走,到了現在,人在半山,仰望天際,輕霧迷漫,俯視腳下,一片潔白。腳下,除了白雪,還是白雪,眼前,除了刺目的白,還是刺目的白。
彷彿,在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空間裡,就只有雪和風的存在。就只有寒冷和冷寂的存在。
“怎樣,要不要再休息一下……”風雪裡,近在咫尺,忽然響起了南天姿的聲音,帶着探詢,帶着關懷。
雪地上,有節奏的簌簌的腳步聲,正在緩慢地響起,就彷彿是沙漠上的輕風,吹動飛沙碎石,輕輕地響,緩緩地唱。
臉上有刺痛的感覺,呼嘯的風雪彷彿刀子割開他的臉。然而,若水還是挺了挺脊背,迎着風,幾乎是疲憊不堪地、緩緩地搖了搖頭。
南天姿眸子裡的神色,微微地變一下。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沉默到幾乎如冰雪一般的女子,會有着如此堅定的信念,以及如此強大的毅力。
南天姿擡起頭來,遠天冰雪依舊,腳下,一片潔白。這條路,彷彿永遠都走不到頭,彷彿永遠,都看不到彼岸一般。
他望着若水幾乎是緩慢移動的身影,微微地搖了搖頭,誇張地說了一聲:“哎呀,不行了,我要累死了……”
隨着話音,簌簌踩着雪。一步一挪,那個本來已經拉開了些許距離的身影,又往這邊緊走兩步,追了上來。
看到若水頓了頓身子。南天姿搶到她的面前,手腳張開,往雪地上一躺,登時地,雪地之上,就多了一個人形的印痕。
腳下的雪,彷彿是厚厚的毛毯,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地響。一旦躺了上去。卻彷彿毛毯一般地舒服。
若水微微地嘆了口氣,再望望彷彿永遠沒有盡頭的山頂,然後身子一斜,也學着南天姿的樣子,一下子躺在了地上。
呼嘯着的風。將雪從身旁捲起,然後又拋了下來,彷彿要將淺淺雪窩裡的兩人冰凍。
“累吧……”南天姿將吹到臉上的雪碎拂開,望着若水,靜靜地笑:“要知道,我們第一次上來,一共五人。有兩個,就長眠在這裡……”
南天姿一邊說着,一邊伸出手來比劃,做了個“睡”的姿勢。若水側了側頭,淡漠地扯了扯脣,卻不再說話。映着明雪容光,她只看到,男子揮舞着的手指修長,蒼白得幾乎和白雪同色。
彷彿,那樣的說。並不是刻意地對若水,而是一種單純的自述,南天姿一邊說着,低着頭,嘴角忽然有了一個轉瞬即逝的詭異的笑容。他喃喃:“他們就睡在這裡……永遠的……”
荒山上,帶着殘酷冷意的風,席捲而來,將南天姿的話帶走。他沒有再說話,頹然垂下的手指在雪地上慢慢握緊,握了一把空山白雪。
那些夥伴,那些曾經一起同行的他們,是否就如這指間雪,或許經年不化,又或者說,在下一個瞬間,就會消失在你的指尖,再也無跡可尋……
“還有多遠……”休息了又休息,若水終於說出話來,第一句,就令南天姿笑了起來:“快了……”
“我知道快了——因爲,你自己上山,就開始說這兩個字‘快了’,可是,我現在想要知道的是,這‘快了’究竟有多少米,多少公里的距離……”
若水累得就要虛脫,可是,這個可惡的南天姿,卻還在敷衍塞責。於是,她怒極,卻沒有力氣質問,就連說出來的話,也是少氣無力。
南天姿仰望天際,忽然靜靜地笑了起來:“真的,快了……”
南天姿的笑,帶着某種說不出的悽婉的味道,就彷彿陰霾遮蓋了天空,陰風四起,有雨水,順着雲層落下,將整個世界,都染成溼潤……
女人,你總想着早日達到巔峰,可是,你可知道,若離開了這一片雪海,那,纔是真正的危機的開始……
鳳思藍立在別院之中,任零星落下的雪,覆滿了他一肩,一頭。而他,只是呆呆地站着,眉目之間,冷定而且沉默,從他的背影望去,那樣的幾乎半天的巋然不動,更象是一座遠古的雕塑,堅硬如磬石,沉默如冰雪。
貝兒已經是第三次過來了。
一身青衣的她,自己那晚在陳袖樓前露了一次臉之後,這幾日,就一直跟着那個任性的小姐,在鳳思藍的別苑裡,出入來去。
這會兒,那個任性的小姐,又去找那個年輕的元帥了。哭着,吵着嚷着,要回到邊城去。她的聲音很大,足以令這個角落的任何人聽到,可是,那些哭鬧,落在鳳思藍的耳裡,卻彷彿是秋後落葉一般,雖然也曾經在一瞬間入過他的視線,可是,他卻依舊置若罔聞。
年輕的元帥,據說因爲在宴席之上醉倒,醒來後,就大病了一場。所以,前來診脈的醫者,以風寒入肺,不能移動之故,在經過鳳思藍的同意之後,暫時住在他別苑中的客房裡。
自從那日起,阮玉等人,就再也沒有看到過他們的元帥,即便是指令,也是由親兵發出,然後直達軍師阮玉。
屋子裡的吵鬧,輕了下去,漸漸地沒有一絲聲息。
貝兒來了,又去了,一直垂着頭,跟着那個年輕的主子,沉默不語。
氣氛,有些怪,也有些緊張,只是,卻沒有人知道,這怪,究竟怪在哪裡,這緊張,又是從何而來。
傍晚的時候,鳳思藍終於擡起了頭。
具體地說,他是在聽到遠處細微的響聲之後,才慢慢地擡起頭來的。
那個眉睫結冰,頭上、身上都覆了一層薄雪的鳳思藍,乍一聽到那細微得不細心都聽不出來的響聲,原本沉重如鐵的眸子裡,忽然綻開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來。
跟着,他連身上的雪,都沒有抖一下,就大踏步地來到了書房之中,然後,開始靜靜地等候。
來者,是一個全身黑衣的男子。
那個人,彷彿懼光,彷彿懼暖。只是將全部的身體,都隱沒在黑暗裡。而他,幾乎和鳳思藍一起進門。只是,兩者不同的時,鳳思藍開門而入,而那個人,彷彿是隱沒在黑暗裡的精靈,只一個眨眼之間,就憑空出現。
鳳思藍的眸子裡,有難以抑制的輕微笑意,他緊繃着的臉鬆開,輕輕地問了句:“怎麼,都妥當了麼……”
鳳思藍的問話,非常簡單,然而,沒有人知道,就是這幾個簡單字眼,卻牽繫着一個計劃的關鍵……
鳳思藍問得清楚,那人答得毫不含糊:“是的……一如你所料……”
那個口氣,更象是夜的黑,即便是面對鳳思藍,也沒有一絲尊重,甚至尊稱。他用的稱呼是:你……
鳳思藍點了點頭,過了許久,又再追問一句:“那麼,那邊,已經動了麼……”
沒有人說話。
鳳思藍再沉默,然後定定地說了句:“我明白了……”
鳳思藍推開房門,仰望漫天的灰色,向來沉穩內斂,冷靜、冷酷的眸子裡,終於浮上了一抹說不出的淺淺的憂慮之色和說不出的悲哀憤懣之色。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爲什麼,爲什麼,你們爲了對付我,竟然要將整個邊關,以及百花王朝的大半個江山,都要拱手讓人……
你們可知道,邊關門開,內陸遭劫,就算是到了地下,鳳家的列祖列宗,都不會放過你我……
難道,江山,真有那麼重要?難道,權勢,真有那麼重要?重要,得你們幾乎將自己的本份,都已忘記……
玲瓏社稷,千秋功名,可又有誰知道,到頭來,不過是又一場山河永寂……
天色昏暗,夜晚來臨,遠處的星星點點的燈火,將一簇簇溫暖的光暈,輕輕地灑在一地殘雪之中,而屋頂,而亭角的飛檐獸角之上,正肅穆而立,彷彿要靜觀另一場,兄弟之爭。
鳳思藍慢慢地擡起頭來,仰望天山的方向,神色由憤懣,慢慢地變得沉靜。女人,你可知道,我多麼希望,你能一世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