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彷彿是淡黑的暈染,彷彿是天幕的遮掩,所有的人,到了夜晚,都卸下了面具,露出了野心,以及算計。
冷風,是這個季節邊塞的唯一過客,當所有的人都靠着火盆,靜靜地烤着火的時候,卻有的人,還在這點點燈光之下,施展着陰謀,算計着算計。
驛站之中,永遠的燈火通明,所有的下人,都穿着厚厚的衣物,來去匆忙,要知道,寒冬的夜,滴水成冰,沒有人想在這寒氣逼人的屋外停留,更沒有人想要在可以擁有溫暖的時候,還在冰天雪地裡流連。
就在那間最寬大的、舒適的屋子裡,就年輕的太女鳳思紅和二皇女還在各懷心思地討論着,要怎樣秘密地處理那個年輕的元帥,怎樣不動聲色地將對方擊敗時,寒夜的時光,正輕俏俏地離去。一夜的時間,雖然並不算長,可是,卻足以扭轉和改變很多東西。比如說一個生命的消失,又或者說,某一樣陰謀的施展……
相對於驛站這一片熱鬧的天地,六皇女鳳思藍那裡,卻是寂靜得異常,沉默的異常。
寬大的別苑裡面,寒夜寂靜,落雪無聲。自從下午開始,整個院子裡,都籠罩着一種不同尋常的緊張氣氛,使得每個下人,都在經過主屋之時,不得不,小心翼翼。
寬大的屋子裡,火盆正在散發着溫暖如春的氣息。可是,那熱氣,卻是乾燥的,甚至是煩躁的。而年輕的六皇女鳳思藍,此時,正靜靜地坐在平日所坐的位置上,靜靜地傾聽着手下人的詳盡的彙報。
沙漏發出細微的聲響,彷彿在將時間的流失,變成一種急促的催促。下屬的聲音。非常的低,在足以保證鳳思藍可以聽到的同時,卻也在有意識地防備着,有居心叵測的人。盡數聽了去。
燈影,閃閃爍爍,火盆,明明暗暗,聲音還在繼續,那個人的敘述還在繼續,只是,本來靜靜地坐着的鳳思藍,忽然之間,慢慢地踱到窗前。靜靜地傾聽着那個令人瞠目結舌的,令人心驚膽寒的事實,刀削般的薄脣,抿得很緊,很緊。
見過慘無人道的。還沒有見過如此殘無人道的……
胸臆之中,鬱結之氣漸重,漸重,可是,手下的人,還在細細地訴說,鳳思藍忽然無聲地。長長地吐了口氣,勉強壓抑着情緒,以平靜得幾乎淡漠的語調,輕輕地說了句:“嗯,本王知道了……”
我知道了……
深遠的失望,彷彿是黑色的雲朵。只一瞬間,就鋪滿了天空,那個一向嚴厲到幾乎是冷酷的鳳思藍的臉上,映着重重燭光,忽然間泛出一抹深深的疲憊來。
低低的稟報。彷彿如細水長流,任何一個驚心動魄的字眼,都是來者儘量地淡化。可是,那血腥,卻是無法淡化的。那樣的事實,依舊觸目驚心。
鳳思藍立在窗前,望着薄薄窗紙後的沉沉黑夜,淨手緊緊地握在手心,緊緊地握成一團。他的手腕,是那樣的用力,用力得,幾乎要將指甲折斷,才能保持平日的淡漠以及平靜。
可是,也只有他才知道,他身上的衣背,早已溼透……
確切地說,當他深埋在那人身邊的眼線,乾前來,將太女鳳思紅和二皇女鳳思橙對於年輕元帥宮離殤的所作所爲,作爲線報,全部都報上來之時開始,鳳思藍身上的冷汗,就再也沒有停過……
話住語停,一抹黑色的人影,對着鳳思藍深深地躬下身去,下一秒鐘,那團彷彿墨染雲朵一般的身影,就消失在原處,早已不知所蹤。
空蕩蕩的室內,燭光飄搖,溫暖如春。可是,即便是處在如此溫暖的室內,那個臨窗而立的身影,還是覺得衣背的冷汗正在涔涔而下,沒有一刻停過……
此時的他,正在靜靜地望着窗外的一室冰雪,卻又彷彿透過那一地的暈黃,望到了不知何處的彼岸,神色間,靜靜漠漠,沉默如冰。
如此的毫無顧忌的下手,如此的殘無人道的折磨——鳳思藍當然知道,每個月都會病發的太女鳳思紅,人拿在他的眼裡,會是什麼樣的一種存在。可是,他卻不應該,卻不應該拿那個女人來折磨,不應該,將這一切,都落在那個女人的頭上……
不得不說,鳳思紅和鳳思橙的慘烈手段,令鳳思藍覺得恐懼,當然他更恐懼的是,如果說,那個女人還沒有離開,如果說,這一切,都是加諸在那個女人的身上……
他想,他一定會忍不住提劍,將鳳思紅和鳳思橙二人的頭顱,全部斬下……
還好,他有先見之明;還好,他早他們一步,未雨綢繆;還好,那些折磨和羞辱,並非落在了那個女人的身上……
僥倖,如潮水般而來,瞬間將鳳思藍湮沒。彷彿疲憊,彷彿解脫,他面對無垠夜空,微微地閉了閉眼睛。
只是,皇姐,我們這一場姐妹,算是做到頭了,你對我不仁,或許,我並不會怪你——誰叫我們同生在王室,生在那個爾虞我詐、無所不用其極的深宮之中呢……
可是,你卻不應該如此對她,不應該,將這一切,都加諸在她的頭上——那麼,皇姐,還請你原諒,接下去的一切,皇妹所要你,爲此付出的、全部的代價……
過了半晌,那個沉默着的人,終於睜開眼睛,望着屋外的沉沉黑夜,面對虛空,冷冷地喚了一聲:“坤……”
有人影,彷彿黑夜的零雪一般,輕俏落地。鳳思藍的身後,那一團燭光不能企及的、濃得彷彿鳳思藍眸子裡一般,濃得化不開的陰鬱的陰影裡,有人輕輕地應了一聲:“王爺……”
“去吧,將你應該做的事情,做完他……”鳳思藍的語氣很冷,也很沉,彷彿是冰雪挾着的風暴,彷彿是塵砂敲打着的窗櫺,那樣的簡單的、簡短的字眼裡。也有手足即將相殘的無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是的。王爺……”坤在陰影中拱了拱手,然後,輕風過,燭光閃,那一抹人影,早已在這個封閉式的室內,輕霧般地,消失。
飄搖的燭光下,鳳思藍的嘴角,甚至還噙着一抹淡得幾乎看不到的殘酷笑意。他一寸一寸地轉過身來。映着燭光冷輝,輕輕地,一分一分地,將握緊着的手掌,慢慢地張開。明亮的燭光之下。萬物清晰,只見鳳思藍原來白皙如玉的手心裡,有五個深深的印痕,那印痕,直接深到了肌膚裡。此時,正有殷紅的血珠,慢慢地滲了出來。然後,長線般的滑落……
女人,如果說,天山之巔,有你的宿命;那麼,我的宿命。就是用這雙手,沾滿鮮血——不論是我的,還是我的、身上流着和我一樣的血的、同胞的血……
女人……
我只願,用我的殘忍,換你一生坦途。我只願,用無數的血腥,來換你一生的,平安無憂……
天山頂,若水愕然而立。她的腦海裡,還在迴盪着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當然了,還有那句沒頭沒腦的稱呼——
你……終於都回來了……
那麼,你可記起了一切嗎?
你可又知道,你這一次回來,即將面對的是,會是什麼……
那樣的話,在若水的心裡,反反覆覆地響着,反反覆覆地敲打着她的心。她的心,劇痛而且迷惘起來,忽然之間,卻不能回答自己。
她……終於都回來了……
可是,她卻沒有記起一切……
而且,她也並不知道,她這一次回來,即將面對的是,會是什麼……
彷彿感覺得到若水心裡的迷惘,那個聲音忽然之間低低地嘆息起來:“去吧,去到你想要去的地方去……然後,找到你的、一切的緣起……”
去到她想要去的地方去?
找到她的一切的緣起……
她想去的地方,就是鳳九所在的地方,那麼,她的緣起,又是什麼?可會是鳳九嗎?
若水凝了凝神,卻沒有再想下去。事實上,自從那個夢的開始,自從她在意識到鳳九正在受盡折磨的開始,她心裡的所有的念頭,都被覆蓋了,此時的她,只想撥開迷霧,堅定地走到鳳九的身邊去。即便,她不能救他於困頓,最起碼,在他最痛的時候,身邊,有她……
一念起,若水的心裡,又開始翻江倒海。她咬了咬牙,急急地越過欄杆,然後朝着那條彷彿沒有盡頭的曲折小橋,疾風一般地,向前衝去……
鳳九,你等着我……
越過小島,若水分花拂柳,一路向前。四周的景物,由繁花似錦,變成綠意蔥蔥,濃林深處,亭臺樓閣隱藏其中,只能看到遠處的假山,還有那些氣息崢嶸的飛檐獸角。那些隱秘的、陰暗的眼神,彷彿也在注視着她,彷彿想要看看,她究竟是去往哪裡。
若水急急地走着,衣帶生風,可是,那個片刻前還響在心底的聲音,卻再也沒有響過。
九百九十九階樓梯,白玉欄杆,直上雲天,暗喻至高至尊,純潔無瑕。頭頂之上,天高雲闊,白雲縹緲。而若水,則是一路急行,直達到山頂上去的。
山頂之上,視線極爲開闊。呈獻在眼前的,是一片面積極大的平臺。那裡,白玉爲路,青石點綴,視線豁然開朗。平臺的正中,宛然佇立着一尊巨大的白玉雕像。這座巨石雕成的成年男子,手中握着萬民生息,紅塵迢迢,腳下踏着雲彩縹緲。他,眸光沉定,流光溢彩。薄脣微微地抿着,堅毅而且高貴,令人烈烈不敢仰視。
那,就是人之一類的統治者,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人之至尊,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