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九本來想要和他們說出若水要回來的事實,可是,到了此時,他忽然發現,他其實,什麼都不必說了,因爲,那個女人,將會永遠地活在,這些人的心裡……
女人,原來,每個人,都有思念你的方式……
那麼,那個人呢……那個令你懷着那樣的複雜感情的那個人呢?或許,我應該去看看他——這麼多人裡面,你最放心不下的,還是他吧……
因爲,你們都曾經爲對方,付出過那樣多,那樣的多……
天風吹走寒氣,那隨之瀰漫的,卻還是寒氣。鳳九腳踏淺雪,怔怔地站在塞外的一地冰雪裡,有一抹難解的笑,終於都瀰漫在脣邊:女人,我不會想你,我只會等,等到你歸來的那一刻……
轉過身來,鳳九望着鳳思藍,望着那個同樣絕望到眼眸都變成灰色的男子,再望了一眼正臉色蒼白,朝着這裡注視的白衣女子,薄脣動了動,卻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然後,他硬起心腸,轉身,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很快地,大紅的衣衫,變成一個紅點,變成一個細微得幾乎看不清楚的存在,很快地,消失在那一抹冰天雪地裡。
可是,有一個聲音,在鳳九的身影消失之後,穿過塞外的流風,靜靜地響在鳳思藍的耳中。鳳思藍聽出,那是鳳九的聲音,他在他自己傳達着那個女人最後的囑託:“女人說了,要你好好地對待這個身體……畢竟,她也愛了你一場,畢竟,你曾經那樣的對待過她……”
鳳思藍的眼淚,再一次無可抑制地流下,身後,有一個身影。輕輕地環住了他的腰,在他的身後呢喃:“王爺……”
鳳思藍握緊了那一雙手,再回過頭來,天風依舊。鳳九的聲音依舊:“和烈焰的戰爭,收手吧,在你坐上那個王座之前,將這個天下歸於平靜——這也是那個女人,最後的願望……”
讓戰爭走開,還這天下,一個太平天下,怕這也是那個女人,一向執着的事吧……
鳳思藍的淚水,忽然之間。再一次,無可抑止地落下……
女人……
忽然之間,鳳思藍就想起了無數的過往,無數的記憶的碎片。他輕輕地握着女子的手,輕輕地。含悲地叫了一聲:“若水……”
“嗯……”若水從鳳思藍的懷中擡起頭來,用一雙充滿愛和依賴的眼神,靜靜地看着她,然後微微地笑了起來:“我在,我以後,都會在……”
我在,我以後。都會在……
可是,你這個“我,”卻不是她……
悲哀如潮水一般,瞬間將鳳思藍淹沒。
那個曾經牽動他心絃的人兒啊,真是宛如潮汐一般,一來一去之間。空曠的沙灘上便什麼都不曾留下了。
不過,也不是什麼都沒有留下啊,最起碼,她最終,將自己曾經擁有過的身體。送到了自己的身邊……
身後的女子,沒有經歷過那一場撕心裂肺,眉間,依然靜好,宛若初見……
人生如若只是初見,何事悲秋畫扇……
站在遠處的山巔,那一抹紅,就彷彿雪地裡綻放着的鳶尾,帶着烈烈悽豔的神色。他站在高處,仰望四周,忽然間,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而今的鳳九,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懵懂的小蟒蛇,隨着封印的解開,力量的迴歸,他也已經有了預測未來的能力,他知道,眼前的這個鳳思藍,和那個女子念念不忘的那個人一起,都將會是一國的明主,對應的光輝,都會在他們的手中綻放……
可是,相對於獨孤情那個受了幾世煎熬的靈魂。鳳思藍,卻是註定要孤獨的。雖然,那個百花王朝,那個傲視東方的國度,將會在他的手裡,變得如日出東方,無以倫比。
可是,作爲代價,他也將是一個註定永遠得不到幸福的男子。他將終生坐在孤獨的王座之上,孤獨地一個人面對蒼老,一個人,寂寞地面對思念,然後,還是一個人,走到最後,面對那一片,山河永寂……
那是天罰。
那是上蒼,對於鳳氏一族早年背叛人王,背叛承諾的懲罰,上天,在用這一種辦法,令每一個鳳氏家的血脈永遠記得,上天,還記得他們,那些背叛,也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彷彿是烙入骨頭的印子,只要鳳氏家的血脈猶在,那麼,那一種懲罰,便永遠都不會消失……
所以,只要是鳳氏家的男兒,就註定永遠得不到幸福,永遠,得不到自己所愛的那一個人……
可是,若家呢?
隨着雪谷之中,那一次亙古以來盛大的、血的祭典和盛宴,若家的最後一絲血脈,已經斷絕。從此塵世之中,再也沒有人王,再也沒有若家血脈……
而若水,並不是若柏的女兒,若柏,只是若家的一個守護者,在千百年來,他們的這一族,都在守護着若家每世只降臨一人的,最純正的若家血脈。
可是,血脈斷絕,守護的職責消失,一切如天地重生,鴻蒙初始……
可是,鳳九自己呢?
他可以看清前生後世,可是看透那個女子的宿命,可是,卻獨獨看不清的,是他自己的宿命……
沒有人,能看透自己的宿命,就象你酊改變未來之時,那未來,就早已變化……
而如鳳九一般洞察六道輪迴,就真的是好麼?
不,那也是天罰……
一個人,若是看透了前世今生,那麼,也就是看透了所謂的幸福,那麼,他漫長的生命裡,便再也沒有了希望和等待,再也沒有了歡樂和悲哀的權利,那麼,他的此後,漫長得看不到邊際的一生裡,就剩下一樣內容,那就是孤獨,還有寂寞……
碧空湛藍。白雲舒捲,清風徐來,一襲如血的紅衣在塞外的寒風裡輕舞飛揚。可是,那身影。無論怎麼看,都是寫滿寂寞……
烈焰大營之中,那一場搶救,從早上,一直持續到晚上,再到深夜,可是,那個已然閉上了眸子的人,卻再也沒有睜開來。
整整一天一夜的時間,無論是名醫的藥丸。無論是入骨的鍼灸,無論是烈殞天的悲哀慟哭,還是他的暴跳威脅,那個人,固執地閉上的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彷彿再也沒有了牽掛,彷彿再也沒有了目標,彷彿那個男子瘦得驚人的面容之上,全部都是令人心痛的寂寞,還有寂寥,他靜靜地躺着,任身體裡的毒素一分一分地侵入神經。任身體裡的神經,一寸一寸地變得麻木,然後,死亡……
那表情,也是平靜的、淡漠的、甚至是期待的。彷彿是荏苒歲月覆蓋的過往,白駒過隙。匆匆的鑄成一抹哀傷。到了最後,無憂,也無喜。
夜深了,人去了,烈殞天趴在牀前。固執地睡着了,一天一夜的折騰,他也憔悴得只剩下一雙眼睛,可是,就是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卻還在固執地看着獨孤情,還在苦苦地哀求,可是,無論什麼樣的話,獨孤情,就再也聽不下去了……
深夜,萬物寂靜,就只剩下寂寞,風冷。耳邊彷彿有奇異的幻聽,彷彿有人,在低低地說着什麼,可是,他都拒絕聽。整個時間,他都在追隨着眼前的那一抹暗紅的影子,固執地只望着她,跟隨着她,對於別人,一律漠視。
女人,可是你來等他?等他一起歸去?
是啊,天地,如此遼遠,時空如此寂寞,你難道真的捨得讓他一個的,孤獨地歸去……
這一場死亡的盛宴啊,他等了那麼久,那麼久,那麼,現在,可是終結的時候了麼?那麼,這個終結,可是否是另一種開始?他會不會,在生命的下一個開始,和那個女人,再一次的相遇呢?
那麼,親愛的,我會不會在下一世,能不能在下一世,隨你走在天際,看繁花滿地?
“當然……不能……”一個聲音,在人後,靜靜地響起,那是一個寂寞的聲音,每一個字眼裡,甚至,每一個音調,都是寂寞……
獨孤情驀然轉首,在睜開眼睛的一剎那,就看到了一身紅衣的鳳九。那個男子,攜着一身的僕僕風塵,帶着塞外初春時的寒涼氣息,就站在他的牀前,對着他嘆息。
此時,鳳九的神情,是嘆息的,也是悲哀的。他望着那個已經奄奄一息的男子,搖頭:“你可知道,此時的你,令她多麼的失望……”
獨孤情的眼神不由地凝了一下。
他知道的,他知道的……那麼,他的女人呢……他的那個任性囂張的女人呢?
獨孤情吃力地想要起身,然後指着鳳九,想問什麼,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然而,他的眼神,固執而且絕望,他望着鳳九,用手指着他,想要知道,自己心底最想知道的答案在哪裡……
鳳九將手攏在胸前,冷冷地望着那個吃力掙扎的人兒,搖頭:“難道,想這樣去見她——你可知道,那個女人,有多麼討厭懦弱無用的人……”
你可知道,若是那個女人看到眼前你的樣子,會有多麼的失望,會是多麼的傷心?你可知道,她只想你好,只想你,一世歡顏……
鳳九的眸子,冷了下去,他不顧獨孤情的強烈眼神,自顧自地說道:“那個女人,根本就不屬於這裡,來了來了,走了走了……這又是誰,能留得住的……”
看到自己的心願被漠視,看到鳳九拒絕回答自己的的問題,獨孤情又驚又怒。胸臆之中,有什麼要噴薄而出。他身體一側,那一口黑色的血液盡數噴在了衣襟之上。可是,他的人,也猛地坐起身,指着鳳九,終於說出話來:“她在哪裡……”
“那,要看你要的是,哪一個她……”鳳九在燈下轉身,臉上帶着倦怠深深的淒涼笑意:“你若是要找那具身體,那麼,她就在百花的營中,就在鳳思藍的身邊……”
是啊,那具身體,還在,可是,那靈魂,那神采,卻再也不屬於那個他們心目中的那個女人,就彷彿是塑料的膠花,無論你做得怎樣的美奐美崙,可是,那精髓,那神采,卻是用雙手,永遠都做不出來的……
“我要她……”獨孤情的聲音,非常的低啞,他的脣邊,有血,不停地在流,可是,他卻搖頭:“我不要身體,我只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