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天色未亮,小小的院子裡便擠滿了人,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樸實的笑意, 但卻悄然無聲, 生怕驚醒了睡夢中的人。
吱呀一聲門開, 擡眼時, 看到院中竟有那麼多人, 莫醉不由一愣。
“喲,姑娘醒啦……”
“姑娘睡得可好?”
“姑娘早膳想吃點什麼?”
……
各種問候請安奔涌而至,她一時無措, 答了這個錯過那個,忙得不可開交。
小牛清亮的聲音又恰時從人羣外傳來:“大嫂嫂, 大叔叔在等你呢。”
喧囂聲在一瞬間消失, 衆人只呆了片刻, 便頓時沸騰起來。
“恭喜夫人,賀喜夫人!”
“夫人這次回來可是請咱們喝喜酒的?”
……
縱然臉皮再厚, 她還是有些招架不住,打着哈哈從人羣中鑽了出來。
夏池淵站在人羣之外,偷笑。
她一眼便瞧見了他,兩步合做一步跑了過去,躲在了他身後, 低聲求救:“救命啊。”
他哈哈一笑, 將她從身後拉了過來:“今天王家大伯的小兒子成親, 他們一會兒都會去看真正的新娘, 哪有功夫逗你。”
“公子還記得小兒成親?”人羣鬨然大笑, 一個四五十歲的老人擠了出來,笑呵呵道, “老頭子還怕公子忘了,不給小兒做主婚人呢。”
“王大伯說哪裡話,我既然答應了,自然是要過來的。”他牽過她的手,對王大伯笑道,“莫姑娘也一起。”
原來真的有喜事,她笑着對王大伯道:“恭喜王大伯,只是我也不知道您家裡有喜事,連個賀禮都沒有準備。”
“公子是咱們的再生父母,若夫人也一起爲小兒主婚,可是咱王家天大的福分,就是最好的賀禮啊。”王大伯樂得咧開了嘴,“老頭子得趕緊回去給老婆子說一聲,這下還不把她給高興壞了!”
“各位也都過去幫忙吧,等晚些時候,我和莫姑娘就會過去。”夏池淵對着衆人笑道,“我們好不容易出來一趟,還想到處走走,你們可都不許攔着跟着,姑娘家都小心眼兒,若是你們把她給嚇跑了,自個兒去給王大伯賠禮吧。”
衆人長長哦了一聲,表示理解,片刻間便涌出了院子。
她瞧着他,笑意吟吟。
夏池淵一側頭,恰碰上她默然含笑的眸光:“幹嘛這麼看着我?”
“我總覺得,好像這裡纔是你的家。”她的笑了笑,眉眼彎彎,“只有在這裡你纔會笑得這麼開心,要不我們搬到這裡來吧,你耕我織,再也不回去了。”
她似乎只是信口一說,他卻明白這是她最真實的心意。
仿若很認真地思考她的提議,皺了劍眉半晌,他故意帶着幾分懷疑:“你會織布?”
她不服氣地反脣回擊:“那你會耕田?”
從廚房走出的李大嫂見他們鬧得高興,呵呵一笑,擡聲喚道:“公子,莫姑娘,早膳準備好了,趁熱吃吧!”
四周雖無山,但漠月山莊的地勢顯然比其他地方高了許多,站在高處,也有居高遠眺的感覺。
兩人攜手漫步,從莊子的東頭走到西頭,南地走到北地,一路上碰到的總是淳樸的農家人,三三兩兩,或扛着農具下田,或坐在街口閒聊,或打鬧着去給王大伯家幫忙,落在眼中,一切都那麼熟悉,又那麼遙遠。
“這裡的風景真美。”沿着河岸,兩人牽手慢慢踱步,她心情舒暢,說話也不假思索,“如果一直能待在這裡該有多好。”
“如果你從未入宮,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了。”他腳下一頓,將她輕輕拉入懷中,“無論以後發生什麼事,記住我對你說過的話,我愛你,不因報恩,不因愧疚,不因利益。”
第一次聽他這樣說,是在錦繡園的枯井中,當時她並不懂他話中的意思,只是此時聽來,似乎懂了幾分深意。
“過去的事情不是你能所左右的,如果你有心去改變,無論以後你繼續要做皇帝王爺,還是改行做販夫走卒,我都會陪着你。”她心中一動,似乎明白了他要查清烏雪案的真實用意,心下一痛,柔聲卻堅定地道,“丟下一切繁榮富貴,只要人還在,我們就可以重新開始,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
“我並沒有奢求太多,但求你能明白我的心意。”脣邊散開一個苦澀的笑意,他默然片刻,才道,“記住,無論身處何處,都要快樂地好好活着。你說得對,我們改變不了過去,就只能改變將來,做錯的事,總要有人付出代價。”
“好了,時辰不早了,你聽,王大伯家的鑼鼓都敲起來了呢。”心中暗歎一聲,她鎮定片刻,從他懷中起來,笑道,“我什麼賀禮都沒有送,也該去幫幫忙,總不能帶着一副厚臉皮去蹭白食吧。”
“你倒有自知之明。”方纔的陰雲盡掃,夏池淵微微一笑,拉着她向山莊走去,“不過,我的那份賀禮是早就備好了,可以安安穩穩地看人成親,吃喜宴……”
“你敢!”
“我敢!”
“好沒良心啊你……”
兩人一路打打鬧鬧,待到了王大伯家,不由對視一眼,心中俱是一甜。
樸實而佈置簡單的小院中,雖瞧不出一分一毫的奢華輝煌,卻是一派喜氣,人人臉上洋溢着幸福的歡喜。
從迎親,看拜堂,到鬧洞房,許久沒有這樣放開懷的她玩得暢快淋漓。
如果仁哥哥和周姐姐也舉行了婚禮,也會這般熱鬧吧。
只可惜,所有的熱鬧和繁華之後,都會有陷入沉寂的時候。
鑼鼓蕭笛聲猶如響在耳邊,笑意依然凝在脣邊,但坐在河邊,沉寂一重重壓下,她的心情亦然緩緩沉下,有如慢慢四合而下的暮色。
“你不必顧及我的感受,查到了什麼,就說什麼。”他伸手,攬過她的肩膀,平靜道,“母后與父皇的恩怨情仇,我多少還是知道一些的。”
“時隔多年,先皇又幾乎將所有的物證焚燬,我能查到的,大都是人之所言,不可盡信,從法理而言,許是不能結案,但從情理上來看,多多少少也能推出個大概了。”她知道他心中早已有了定論,也不推諉,思忖片刻,如實道,“當年大皇子是中了毒,但毒是下在了他最喜歡吃的核桃酥裡,而不是烏雪上。據被先皇打入冷宮的一位太妃所說,先後對大皇子極爲疼愛,每年在他的生辰,也就是十一月初四,都會親手做他最喜愛吃的核桃酥,而大皇子在第二天便被人發現中毒身亡。將毒下在覈桃酥中嫁禍給先後,對於吳太妃來說可謂輕而易舉。只要設計得當,她不僅可以全身而退,還能一箭雙鵰,將先後和大皇子都除去。”
“只可惜,她算差了一步,當天夜裡大雪,大皇兄出門玩耍,在假山處毒發身亡,被內侍發現,報給了父皇。父皇得知之後,很快便推斷出是她要陷害母后,於是,他佈下烏雪假象,讓人以爲大皇兄是命途多舛,天災所累,與人無尤。”他接着道,“其實,所謂烏雪,不過是父皇命人將黑色染料潑在了白雪之上,亦是無毒。”
“你心裡果然是清楚的。”雖早就料到他並非對當年的真相一無所知,但卻沒想到他所瞭解到的遠比自己想象中的多,她有些驚訝,從他的懷中坐起,問道,“那你也應該知道,先皇此舉,不僅想保護先後,也有意要吳太妃與大皇子的死脫離干係。”
“我還知道,父皇這樣做的原因是什麼。”眸光微微一黯,他低嘆一聲,道,“莫兒,我原本不該瞞你,真相如何,其實我早就知道。”
莫醉一驚,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若他早就知道真相,又爲何讓自己去查這樁陳年舊案?
“父皇對母后愛深情切,縱然她以往做過對不起他的事,爲了留住她,他也不願多加追究。當年,他身爲堂堂一國帝王,爲了母后不受傷害,卑微地答應了那個與母后曾有過一段愛恨糾纏的江湖劍客的要求,不僅將他放出宮外,還許下他千萬金銀。後來,母后也得知了父皇的難處,知道那人一直以一個秘密要挾父皇,而父皇爲了她一直忍氣吞聲,她心中內疚不安,一直都無所適從。後來,吳太妃毒害大皇兄,有心嫁禍母后,她便順手推舟,到慎刑司承認了大皇兄乃是她所害,想了結這一切。但父皇卻不肯,他將大皇兄的死推給了上天,因爲只有如此,同樣知道這個秘密的吳太妃纔不會大做文章。可是,母后不願父皇爲難,一生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的她爲了父皇和我,先對吳太妃下毒,後又飲鴆身亡。”暮色漸近,他的聲音在晚風中多了幾分輕柔與悲涼,“莫兒,這可是你查到的真相?”
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心中漸生漸長,她木然地點頭,心中卻如同波濤洶涌一般複雜無措。
“你如此聰明能幹,自然也猜到了父皇用盡手段想要守住的秘密是什麼。”他的聲音愈加飄渺,低啞道,“這個秘密,與雪蓮教的突然崛起和傳教之寶有關,與我和四皇弟被囚禁冷宮有關,與我被父皇丟在深山之中自生自滅有關,亦與無論四皇弟如何挑釁我都不會治罪於他有關。”
她靜默無言,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心底慢慢滋長,雖然知道自己要面對的是那個自己早已猜到的真相,但卻隱隱感覺到真相遠不及此。
“蘭容王意欲篡位人盡皆知,我卻不願動他分毫,只因爲,他是父皇唯一的血脈,”他微微擡眸,星目中帶着幾分釋然,脣邊的笑意在絢爛的晚霞中綻放如血,“而我,不過是母后與魔教教主的私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