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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崗後生小孩玩
“下崗了,沒事幹,領一個計劃生育指標,回家生小孩玩去。”一個“高八度”的聲音說。
說這話的人是剛剛在機構改革中被“改”下去的城關鎮二級單位的女職工,人稱“高八度”。
高八度嗓子好,唱歌好聽,也很樂於幫助別人。工作上積極認真,把手上的事辦得分毫不差,年年被評爲先進工作者。她個性直率,人是個人,嘴是張嘴,快人快語。單位上人人都知道,她是個得理不饒人的人,與人“理論”起來,沒有幾人能說贏她。單位有活動若少了她,就像炒菜缺了鹽一樣沒味!
梅香在辦公室聽到高八度的說話,心裡微微一震,心想:她該不會是來找茬的吧?
老實說,最近梅香做夢都怕別人找她,她覺得現在來找她的人,比以往任何時候來找她的人都難以應付,她覺得自己現在講話也沒有以前那樣有底氣。一場“機構改革”使梅香感到心力交瘁。減機構、減人員,減得機關上下人心惶惶。說情的,講狠的,哭爹喊娘罵街的。正常的工作秩序全打亂了。
減人員就是端掉別人的飯碗,稍有不慎就會出亂子。梅香如履薄冰仔細揣摩上級文件精神,認真借鑑外地經驗。可學來學去,還是一句話要“因地制宜”。這就是說,按照上面的文件精神,城關鎮要根據自己的情況拿出具體的改革方案。
大家一致認爲,方案最核心的是要有一硬槓桿。討論去討論來,覺得比較合理的一條是以年齡爲槓桿,這也是外地的經驗。改革的實施辦法出臺了。女職工四十七歲,男職工五十二歲爲界限。達到這個年齡的正式工內退,臨時工下崗……想想也是,人家才四十七歲,正是工作有經驗,精力充沛年富力強的時候,突然被“改”下去了,心裡肯定有些怨氣,這是可以理解的。真是怕啥來啥,容不得梅香多想,人家已經走進來了。
高八度在黨委辦公室說了一通後,沒有人敢答話。大家都知道,高八度今天來可不是什麼好事。高八度也懶得找一般幹部說理,她氣沖沖來到梅香辦公室,開口質問:“請問你徐大書記,全縣怎麼就我們鎮搞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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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香連忙站起來,說:“請坐,有話慢慢說,先喝杯茶。”說着給她泡了一杯茶。
高八度看也沒看遞過來的茶,更沒有伸手去接。梅香只好把茶放到了茶几上。一邊走回自己的辦公桌一邊說:“機構改革的殺尾工作還正在進行,你有什麼建議,可以說說。”
高八度根本就沒聽梅香說什麼,她使勁往椅子上一坐,說:“你真是與衆不同啊?!全縣這麼多鄉鎮,人家都沒改,就你逞能會搞改革?”
梅香見她火氣大,想緩和一下氣氛,便說:“大姐,不是我逞能,城關鎮不僅是臨江縣的試點,還是臨江市的試點。遲改早改都不是我們選擇的,上面這樣定了我們只能這樣執行。”
高八度朝梅香白了一眼,說:“就你會接受試點?你也不想想,把我們改回去了,上有老下有小,叫我們怎麼生活?我是家裡的唯一經濟來源,這不是不讓人活嗎?我們把最好的時光全給了這個單位,現在說不要就不要,一腳踢開就不管了?”
梅香說:“大姐,改革不是我們的選擇,從上至下,各行各業都在改……”
沒等梅香說完,高八度不耐煩地說:“你少說大話,就憑你想當先進,帶頭試點,你就不是個什麼好人。”
梅香聽她罵人,心裡一驚,知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她今天就是來找茬了。她看着高八度,心想,只聽說她得理不繞人,沒想到她講話這麼難聽。她耐着性子說:“不是我說大話,是我們這一代人遇上了這一時候……”
高八度猛然站起來,打斷她的話,大聲吼着說:“我們這一代怎麼了?以前是跟國民黨幹了?你們現在這麼對我們?你們要改革我不反對,但是,你們也要講點良心,把我們安排好吧?現在,我們這個年齡,是打工都沒人要了,就是去賣‘屁?股’年齡也大了,不像你們‘年輕’人,靠臉蛋,可以陪吃陪喝陪跳舞!”
高八度把“屁?股和年輕人”這幾個字說得聲音特別高,音拖的特別長。
誰也聽得出高八度的話外音。
梅香看她出言不遜,口不擇言。又聽到“賣屁?股”這樣的髒話,心裡很不是滋味。但她還是按捺住自己,說:“改革是大勢所趨,政策不是對哪一個人,改革也肯定會觸動到部分人的利益。你家裡有困難,這我們知道,黨委會上我們也討論了此事,有困難只能慢慢想辦法,發牢騷,說氣話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你站着說話不怕腰疼,要你下崗,你會怎麼想?你以爲這書記就你會當?讓我來當,比你還行!”她換了一口氣,接着說:“哼!說得好聽,正在想辦法,想什麼辦法?有什麼辦法可想?只有想‘偷人’的辦法!”
梅香聽她說的越來越不像話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與她溝通,只是面無表情地朝她望着。高八度看她以這種神態對待自己,認爲是對自己的蔑視,更是火氣沖天,她提高嗓門兒說:“你這樣看着我,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我的話不中聽啊?想聽好話,找男人去!哼!早知道社會會變成這樣,當初就不依靠共產黨直接多找幾個男人就行了。問題是,現在真是偷人也沒人要了……”高八度情緒已經無法控制,直接罵起街來。
梅香全身血液往上涌,當聽到高八度罵“偷人”二字的時候,她已經全身開始發抖了。那個羞怯就像自己真偷了人一樣,那個氣一直往上涌,想壓也壓不住,想冷靜也冷靜不了,只覺得大腦嗡嗡響。
辦公室門前圍上來很多人,這裡面有來勸架的,也有來看熱鬧的。梅香覺得自己像被人脫光了衣服一樣難堪,越怕人看,別人越盯住她看,人越來越多。
高八度想,從今往後自己沒有了工作,一家老小的生活沒着落,越想越傷心,越想越憤恨,越罵越不着邊際,她像一個潑婦罵街一樣,一邊揮動着手背,一邊朝着圍觀的人罵道:“你們說,有的人是不是天生就是偷人精?偷人相?那些男盜女娼的事,哪個不曉得……”
圍觀的人中來了幾個班子成員,聽她罵的越來越難聽了,就說:“你怎麼能在這兒罵大街?這是上面統一安排,怪哪一個也怪不着。”
梅香的血一個勁的往上衝,她氣得滿臉通紅,眼睛也有些發直了,她已經看不到滿屋子的人,只聽得到高八度“偷人精,天生一個偷人相”的聲音。
梅香沒辦法冷靜了,什麼也不想了,就是這個書記當不成,也不能任她在此辱罵自己。她猛然站起,把手裡握着的茶杯往桌子上一跺,大聲迴應反擊:“你罵誰偷人?偷誰啦?偷人不是偷樹吧?總有對象,你把人交出來,否則,你別在這兒胡說!”
高八度不甘示弱地兇到梅香面前,說:“誰認橫,我就罵誰!不是偷人精,怕什麼別人罵偷人?!”
梅香氣得全身發抖,當女幹部就這麼被人罵啊?她感到自己真不該選擇走這一條路。當女幹部不就等於犧牲了自己的名譽,難道社會上對女幹部都存在這樣的偏見?至少,這次改下去的幾十人,肯定都是這樣罵自己。如果他們都跑到辦公室來罵自己一頓,那還得了?以後工作怎麼開展?不能讓高八度帶壞了頭。於是,她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大聲說:“你少來這裡撒潑,你反映問題就好好說話,你這樣胡攪蠻纏,我不接待!請你出去!”
“你趕我走?老孃非不走!你就是個偷人精,不偷人,你能當上書記?你以爲你是誰?老孃纔不怕你哩,管你後臺是誰!”
這時有幾個人拉高八度出去。她卻越罵越帶勁,扯着嗓子喊:“你們知不知道?她姐姐就是想知青男人,都想成相思病,成了瘋子,她徐梅香也是個**男人的高手,你們知不知道……”
梅香全身一陣顫抖,心想,她是有備而來,把我家祖宗三代只怕都調查清楚了。這可是她徐梅香的底線了,既然連自己姐姐都被罵了,她再也沒什麼顧及了。梅香站起來,大聲說:“你們別拉她!讓她罵,我看她還能罵出什麼新話來。”
高八度看梅香發起火起,提起一把椅子朝梅香砸去,口裡罵道:“老子不僅要罵,還要打死你個臭婊子。”
凳子被人攔住奪走了,高八度兇到梅香面前揚起手朝她甩過去。梅香眼尖手快,用拿着杯子的手擋過去,正好碰到了高八度的額頭……
頓時,高八度額頭上的血往外直冒。有人喊,快到醫院去包紮。大家七手八腳把她往外拉。
高八度看自己被打出了血,更是不依不饒,撿起椅子又向梅香砸去,又被人擋住了。沒有打着梅香,高八度好惱火,她真的好想狠狠地摑梅香幾個耳光,撕破那張偷人的臉。可她根本無法再接近梅香,氣得她大哭大喊:“你們都是勢力眼,拍這個婊子的馬屁。”……
幾個機關幹部和班子成員,將高八度連拉帶擡的弄出了辦公室。
前任書記的“紅人”對今天發生的事十分感興趣,今天的事鬧大了,以後就會有更好看的戲了。她徐梅香也在這兒站不住腳了,也許自己的機會又來了。他正高興着。卻眼看着這幾個人就要把高八度擡到醫院去,這不等於告了一段落?不行,這戲還要繼續唱下去。想到這裡,他趕緊喊道:“把她放下,讓她自己走。”
高八度也不願意讓人這樣擡着走,就拼命犟了下來。
“紅人”趕緊跑到她跟前暗暗用勁把她往醫院相反的方向拉。高八度知道“紅人”與梅香有分歧,肯定是站在自己一邊的,可是,一時又不知“紅人”爲何不讓自己到醫院去包紮傷口,便朝他看了一眼。
紅人趕緊貼在她耳邊小聲說:“找書記去,到紀委告她,書記打人,還得了?”
一句話,提醒了夢中人。本來已經沒有了主張的高八度,頓時大喊:“書記打人啦,書記罵人啦,徐梅香偷人佬欺負人啦……”
高八度滿臉是血,又一路高喊,引得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
下午,“紅人”給梅香彙報:“高八度住院了,她有高血壓,怕有意外,你是不是到醫院去看一下?免得把事情鬧大。”他的聲音充滿了關心。
在“紅人”進來前,已經有人提醒梅香,防備有人“造事”。告訴她,“紅人”挑唆高八度到縣委書記和紀委那裡告狀。
梅香早就知道“紅人”對自己不滿,這個不滿不是她本人造成的。“紅人”總以爲自己可以接前任書記的班,不想,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徐梅香來了!不但書記當不成,只怕還失去了新來書記對自己的信任。梅香早就注意紅人了,並想盡量消除他對自己的隔閡,她想,只要自己以誠相待,時間一長,這關係也會改變,說不定會成爲好友。
實際上,在梅香看來,能成爲前任書記的“紅人”,未嘗不可成爲自己的“紅人”。能成爲書記紅人,證明他有能力,有社會經驗,這樣的人,自己也是需要的。從心裡不但不冷落他,反而對他更敬重一層。沒想到,這個紅人“道不同不相與謀”,對新來的書記一百個不順眼。有機會就出難題,添亂子。這兩年他使的絆子夠多了,梅香對他已經失去了信心。這會兒,他又假充好人,到自己面前裝出一副關心的樣子,不定他又使什麼壞招哩?
梅香只顧低着頭看文件,頭也沒擡地說:“讓她住吧,出什麼事由我承擔,死了人我抵命。醫院我不去。”
“紅人”鬧了個沒趣,說了句:“都消消氣,有話好說,好說。”很不自在地退了出去。
付格鎮長和辦公室主任忙得書記辦公室和醫院兩頭跑……
縣委書記聽了高八度的哭訴,打電話詢問梅香是怎麼回事?梅香說,我到您辦公室來彙報。
縣委書記對事情的發生並不感到驚訝,改革嘛,肯定會有人不滿。可怎麼也不能用杯子把別人砸傷,這也太沒有修養了,這不是添亂嗎?他想找徐梅香談談,搞清楚事情的始末。
……
書記有些不耐煩地說:“你這是發的哪家小姐脾氣?你是領導,我看你沒有一點耐心……”
梅香說:“事情已經發生了,我是黨委書記,應該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我沒能做到,你也看到我就這點涵養了。當時我認爲,她是對我人格的侮辱,我忍不下。”
書記說:“你也知道自己缺少耐心?你這樣,和一般農村婦女有什麼兩樣?我怎麼也不敢相信,你居然與職工打架。”
書記說自己與職工打架,天吶,是打架了嗎?當書記的不應該坐在辦公室聽一面之詞就下結論吧。梅香知道自己解釋也沒用。這時,她認爲自己工作這麼難做,羣衆意見這麼大,與領導不採納她的意見有關。
她忍住內心的不滿,說:“其實,我內心很理解她的,人家工作了一輩子,說不要就不要了,以後生活沒有任何保障,人家能不着急?在改革方案中,我就想到過這些事,所以才提出要將這些人全部入社保,解決下崗職工的後顧之憂。可是,改革方案報上來後,這一條被刪除了,爲這事,我爭取了幾次,還是沒有寫進方案中。領導只對我們說財政困難,依我看,這些領導沒到基層去聽聽羣衆呼聲,根本就不知道基層的難處和羣衆的苦衷……”
梅香知道自己說的領導也包括這眼前的縣委書記,報上來的方案他不也看了嗎?管他呢,我說的是實情。她想了想,自己一來就處理上訪事件,處理貪污犯,這又使幾十人下崗,盡幹一些得罪人的事,現在又被書記批評……
想到這,她好想在書記面前大哭一場,可她強忍住沒讓眼淚掉下來。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說:“請書記對這事認真調查,在場的人很多,您可全部座談,偏聽則暗,兼聽則明,若真是如您所說,是我動手與職工打架了,這就是我的問題了,撤職、降職、免職我都無怨無悔。我這是真話。若不是我的問題,請領導對城關鎮班子作重新調整,否則,我無法正常開展工作,那個人在大事大非面前是非不明,他是個不穩定的因素。不調動他,就請領導調我走。
書記知道徐梅香說的“那人”就是指的“紅人”,在徐梅香來辦公室前,已經有人向他彙報了當場的情形……”
從書記辦公室出來,梅香覺得改革這麼難搞,不管自己怎麼公正、平衡,總是有人受到衝擊。書記對自己工作不滿,她從來沒感到自己這麼無能爲力,眼淚再也止不住了。迎面就要碰到熟人,她趕緊向右一拐進了衛生間,一個人躲在裡面好好的哭了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