徵和元年四月,逸王靈柩回京,皇上下旨,追其爲‘天策上將’,九章親王。
隨即,郢霧主動襲戰敵軍,不過三月時間,便也連拿下三城,不損一兵一卒。
濟州城內,憶兮一襲白衫立於城牆之上,看着遠處一退再退的人,蒼白的嘴角卻也勾起一抹冷笑。
這三月以來,她一旦發兵,帝厄軍隊便主動撤離城池,留下一座空城給她。
在帝厄,又有何人有這樣的權利和膽子,三座城池,這樣的禮實在是太大了,可是,她已不屑了。
沫非上了城牆,順着她的視線看了一眼遠處,最後收回落在她的身上,行禮道:“娘娘,皇上旨意。”
說着,便也單膝跪在地上,將一卷黃綢的聖旨舉過頭頂,恭敬遞到。
憶兮未看,卻也未答話,這幾月以來,夜梓珏的聖旨不斷,可內容卻無多大變化,無疑是召她回京的。
沫非面色不太好,但看着眼前憔悴不堪的人,卻也不知該如何。
皇上一再下令,便是綁也要將其綁回去,可是她的身子越來越差,加之是心疾,一旦他用強,只怕性命堪虞。
所以他也不得不違了皇命。
“沫非,你回去吧!”她的聲音很低,似憔悴,似疲憊。
沫非依舊跪在地上,道:“沫非奉旨護娘娘周全,娘娘不回京,沫非如何能回?”
憶兮眸光請撇,纖細的手卻也握過那明黃的聖旨,道:“先起來吧!”
沫非亦未拒絕,緩緩站起了身。
“沫非,你跟在皇上身邊多久了。”
沫非道:“十七年了。”
“那你該知曉,皇上現在的處境吧!”
沫非一頓,撐劍的手微緊,他如何不明白,自兩年前那場血案之後,郢霧良將屈指可數,如今逸王殿下去世,對皇上來說更是打擊。
雖皇上性子冷,但兄弟之間,也只有和逸王殿下走的近些。
加之皇上雖依旨將前太子夜梓夙貶爲庶人,可太后卻始終對皇上心存怨懟,皇上的處境並不太好。
“登高者,孤絕,便是皇上也是一樣的,你不必因我在此逗留,我和他之間,本也算是交易罷了,更何況我是將死之人,與其在我這裡浪費時間,到不若回去,幫幫他。”
沫非一顫,卻也猛然跪在地上。“皇后娘娘。”
憶兮不看他,只是望着遠處,語氣是那般平靜。“不必忌諱,我的病情你該是清楚的,人活一世,這本就是不可避免的,不過是早晚罷了。”
是的,沫非清楚,可是卻不敢承認。“娘娘洪福齊天,必不會有事的。”
“洪福……”夏日的涼風拂過,她卻淡淡笑了,笑的那般平靜。“不過還是謝謝你,未將我的病情告知皇上,雖知曉這並不影響什麼,但他看在夜梓逸的份上,只怕早容不得我在這裡了。”
沫非微頓,這是他第一次愧對皇上,不僅是因爲她苦苦相求,也因爲自己,確實不想讓皇上知道,若皇上知曉她的病情,只怕不是要她回去那般簡單了。
“娘娘……你錯了,皇上是真的在意你,無關逸王,無關交易,他是真的在意你。”
“只是在那道指婚的聖旨之前,皇上對你便是上心的,你遇襲被劫,你忽然消失,你去戰場,你受重傷,皇上都是知道的,也命屬下暗中幫了許多次。”
“那道求婚的聖旨,是他向太后娘娘求的,皇上這一生,從未向太后娘娘提過一個要求,唯獨那一次,爲了你。”
“他親自去宮中說那些話,是爲救你的,那一晚,皇上在雨中坐了一夜,那時他的腿上並未好,靜坐一夜後,第二日便發了高熱,卻吩咐我不能告訴你,更不能讓你來相救。”
“妤府出事那夜,皇上幾乎是聞到消息便衝出去了,我從來沒見到皇上那般過,他在屍堆裡四處翻找,眸光赤紅。”
“之後更不惜一切代價的尋找你,得到你的消息後,更是不顧一切馬不停蹄的去找你。”
“大婚那日,他在外面站了許久,一句話也不說,很久很久才說一句,‘這樣的方式娶她,她會怨我嗎?’,娘娘,你回去吧!”
憶兮的神情依舊很平靜,她的心似再無漣漪,原來,她在這世上,又多欠了一個人的。
“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娘娘。”沫非霍然站起身,眉宇蹙緊,卻也明白她是何意,剛想說什麼,卻見一白鬚白髮的老者緩步上了城牆,他的手中亦端了一碗烏黑的湯藥。
沫非亦不再言,舉步下了城牆。
閆師傅緩步走近,將藥碗端起,遞到她面前。“喝了吧!”
憶兮到未拒絕,接過藥碗一飲而盡,她以前不喜飲中藥,因爲味道真的不太好,可是現在,卻絲豪沒有感覺了。
將藥碗放置到一旁,閆師傅卻也拉過她的手腕,切脈。
眉宇輕蹙,憶兮卻將手拿了回來。
閆師傅卻惱。“你又服用那藥物了。”
憶兮卻異常平靜。“如果只能躺在牀上換來一兩個月的壽命,要來又有何用?”
的確,她調配的藥物裡有幾味猛藥,能讓人暫時精神好些,但對身體並無益處,說白了,就是透支生命的藥。
而這個藥,從她從皇城來這裡時,一路便在服用着,這幾個月即便沒有徵戰,但駐守城池,策馬而行,沒有那藥物,或許她的身子,再難支撐了。
閆師傅眼眸隱痛。“憶兮,你又何苦這般爲難自己。”
憶兮不答話,視線落在那明黃的聖旨之上,緩緩打開,上面的字跡她見過,在珏王府的時候,這聖旨,是夜梓珏親自擬的。
憶兮忽看着遠處,久久方道:“閆師傅,你說,人有前世嗎?”
閆師傅亦是嘆息,看着面前憔悴之人,似再難將她與幾年前那個笑容清澈的女子聯繫在一起了。
世事無常,一朝變故,毀去的太多太多了。
“或許有吧!”
憶兮卻道:“那我的前世,該是有積了多大的福,今生纔會有那麼多親人知己眷顧,又是造了多大的孽,纔會欠下永世都換不清的債,是不是人一死,所有的債都會清了。”
“憶兮……”閆師傅看着眼前這最好年紀的女子,似彷彿經歷了一生的滄桑般,可他卻連一句勸慰的話都不知如何開口。
憶兮靜靜望着遠處,她知道,他在那裡,從上次昏迷之後,他便來了這裡。
那戒子,那三座城池,是算給夜梓逸抵命嗎?是虧欠?還是根本只是戰術,亦或者,連打都不想打,可憐罷了。
夏日的風席捲着塵土,並不溫柔,久久,憶兮這才收回視線,淺聲道:“風大了,回去吧!”
說完,便緩步走着,她走的很慢,每一步都要扶着城牆,閆師傅見狀,卻也上前攙扶着她。
她卻無奈的笑了,閆師傅早已上了年紀,爲了自己,千里趕赴來此,如今這樣的年紀對比,這樣的攙扶,倒顯得有幾分怪異。
不知是因夏日的原因,還是憶兮的身子已經到了極致,回去後,便也病倒了,連日來,朦朦朧朧,清醒的時間也不多。
閆師傅和宮中的幾位太醫一直守着,沫非和武殷更是守在門外,神情難看到極致。
···
“病重!昏迷!回天乏術!這便是你們從濟州帶回來的消息!”銘政殿中,夜梓珏眼眶赤紅,臉上是從未有過的神色。
“末將等該死!”
“朕不會放過你們,來人!”
不過片刻,便有內侍進了來,躬身行禮道:“皇上。”
“備馬,朕要親自前去濟州,接皇后回京。”他的手攥的很緊,彷彿要把手骨捏碎般,回天乏術,妤憶兮,不過三個月的時間,你真的要將自己折磨成這般摸樣嗎?
衆人聞言,皆是一頓,忙跪在地上,道:“皇上,求皇上三思。”
“皇宮一切要務,可先交由穆丞相處理。”
“皇上!”
“朕意已決,誰再敢阻攔,朕絕不姑息。”
···
城牆之上,赫連熙風一襲黑衫站在那裡,遠遠的望着,修長的手指成災城牆之上,因爲攥的太過用力,那抵擋百年風沙的青磚卻也有些裂開。
兀殤舉步走來,卻了赫連熙風卻也行禮道:“皇上。”
“消息。”他的聲音冷到極致,卻帶着明顯的顫抖。
兀殤微楞,卻還是道:“病重,怕是……怕是不行了。”
話還未說完,整個呼吸便也被人扼住,赫連熙風眸光充血,額間青筋更是凸顯。“你說什麼?”
兀殤臉憋的通紅,彷彿下一刻便要厥過氣去,卻沒有半分求繞的摸樣,其實對於皇上,他自是有虧欠的,當年他曾爲了帝厄背叛過皇上一次,可是這兩年多來,卻也看到皇上的變化。
他雖心底有愧,可卻不後悔,如果再來一次,爲了整個帝厄,當夜他也會如此的。
赫連熙風忽然就鬆開了手,兀殤如蒙大赦,捂着咽喉不斷咳着。
赫連熙風出乎意料的就勾脣笑了起來,眉眼刻骨冰冷,笑聲卻輕若竹風,靡音九曲,尾音綿長。
“病重……她還沒報仇,怎麼可以病倒,我還沒死,她憑什麼、能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