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晚晴驚惑地望着他負氣離去的背影,不由得納悶是不是方纔什麼話激怒了他。接着又回頭看向殘月,只見殘月對雲離落的憤怒不爲所動,依舊有條不紊地自斟自飲。
楊晚晴豁然明白過來,不由得輕嘆一聲,真是一對冤家。
“夏荷,你家主子只怕要喝醉了。”楊晚晴給夏荷一個眼神。夏荷趕緊奪下殘月手中的酒盞。
“娘娘,時辰不早了,咱們也回宮吧。”夏荷道。
“讓開。”殘月又將酒盞搶回來,倒了一杯酒。
“娘娘……”夏荷見勸不住,只能哀求。
殘月理也不理夏荷,依舊仰頭而盡。火辣辣的滋味,她笑起來。怎麼?皇后不在,他也懶得在宮宴多呆一會麼?
看向本該皇后的座位,心頭好像梗着一根長刺,生生的疼。
“貴妃娘娘,快別喝了。”楊晚晴去搶殘月手中的酒壺,被殘月輕易躲過。
殘月不耐煩地“噓”了一聲。最討厭別人管她,尤其是楊晚晴。據說,這個女人很得雲離落喜歡,雖然不似哪個女子那般日日承寵,他每個月都不忘記有一日去楊晚晴院子。
爲何呢?殘月一直想不通,終有一次秘密潛入楊晚晴的院子,她想看一看傳說中的楊側妃到底長什麼樣子。
“他罰我,第一次罰我……”殘月又灌了一口灼辣的酒水,指着楊晚晴,“因爲你。”
“你醉了!”楊晚晴不想太多人看到殘月失態,更何況殘月現在是彎月公主而不是當年那個被處火刑的罪妃殘月。
殘月受刑未死,若被人揭穿,不見得是什麼好事。萬一有人借題發揮,再治殘月抗旨之罪,她還有幾條命再逃一劫。
“所以……我一直都很討厭你。”殘月一推桌上的酒壺,剩下不多的酒水當即灑了滿桌。
豁然起身,姿態依舊沒有絲毫醉態。大步走出大殿,卻在外面燈火輝煌處摔個狼狽。
夏荷和楊晚晴都趕緊跟出來時,只見殘月那單薄的素色身影趴在地上,迤邐的燈火下格外悽迷。
“娘娘!”夏荷趕緊跑過去攙扶殘月。殘月靠在夏荷懷裡,已是淚流滿面。
楊晚晴蹲在殘月身邊,緊緊抓住殘月的手。殘月怕被人看到她脆弱的眼淚,只能深深地低着頭,緊咬嘴脣。
“別這樣……”楊晚晴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更緊地抓住殘月的手。
“我心裡……好苦。”
殘月的聲音飄忽得恍若這夜晚淡淡的風。掙開楊晚晴的手,推開攙扶自己的夏荷,茫然起身,漫無目的地向皇宮深處走去……
楊晚晴望着殘月踉蹌離去的背影,心中萬般思緒無法梳理。她怎會不知那種苦有多苦,怎會不知道那種滋味有多難受。
十年了,她嫁給雲離落十年,每日都在品嚐那種又苦又澀只有自己還甘之若飴的複雜滋味。
“遠遠跟着,別出什麼事就好。”楊晚晴交代夏荷一聲,轉身回慶善宮去了。
回到宮裡後,楊晚晴倍覺疲倦,譴退宮人們,只留下秋梅一人伺候。
“娘娘,要不喝點蜂蜜水?或許能舒服些。”
楊晚晴揉着太陽穴點點頭,秋梅便去櫃子裡拿蜂蜜罐子。
“娘娘,惜妃長得跟林妃娘娘還真有點像。”秋梅一邊兌蜂蜜水,一邊說。
“姐妹之間,哪能不像。”楊晚晴疲憊地靠在榻上,將髮髻上沉重的珠釵金簪取下來。
想到已去的林嫣若,不由得嘆息一聲。人生多變,無人可以預測。當初林妃聖寵一時,定想不到最終的下場會是那般寥落。
“娘娘這麼一說,奴婢就覺得奇怪了。貴妃娘娘和皇后娘娘應該沒有血緣關係,緣何長得比姐妹還相像?”
秋梅無意間的一句話,讓楊晚晴也心生疑雲。
“或許……只是巧合吧。”楊晚晴知道,殘月打小就養在寧瑞王府,皇后貴爲祈瑞國公主,相隔萬里,不可能跟殘月有任何血緣關係。
秋梅撇撇嘴,“要是不知情的人看到她們兩個,一定說她們是親生姐妹。”
熱騰騰的蜂蜜水透着花的芬芳,小啜一口,甜蜜的滋味瞬間溢滿口。
“這話到外頭,可不要亂說。”
“奴婢知道。如今娘娘執掌六宮,奴婢定會更加謹言慎行,不讓人抓了把柄去。”秋梅爲楊晚晴輕輕捶腿。
這幾年在王府,冬日裡宮裡分配的炭火不是晚送就是不夠用,楊晚晴落下了寒腿的毛病,時不時就腿痛酸脹。就連手上腳上,一到冬天,凍傷處奇癢難耐。
“奴婢見惜妃不像什麼善類,娘娘何須跟她拉關係?”秋梅小聲問。
“她父親是林丞相。”楊晚晴指向櫃子最底下的兩個精緻盒子。
秋梅趕緊將那兩個盒子取來,當在榻上的矮桌上。
“娘娘是怕……皇上不待見惜妃使得林丞相心懷不滿?”秋梅擰緊秀眉,見楊晚晴只忘情地盯着盒子看,不禁抱怨起來。
“娘娘,皇上那樣待您,您還處處爲他着想!什麼時候,您能爲自個想一想!”秋梅抓着楊晚晴因凍傷落下疤痕的手,指給楊晚晴看清楚這些年受的苦。
楊晚晴盯着自己本來纖白的玉手,如今已不再那般白嫩,不由得悲懷。
“娘娘,如今咱們回宮了。我們不求大富大貴呼風喚雨,只求將來的日子可以衣食暖飽,不用再受人白眼,任人宰割過日子。就算奴婢求求您,別再只想着那個不在乎您的人,也爲您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楊晚晴癡癡地笑了,“早就成了習慣的事,怎能說改就改。若真能改,五年前就改了。”
秋梅見她還是這個樣子,也只能嘆口氣不再言語。
“皇上這幾年荒廢朝政,沉迷皇后美色不可自拔。林丞相不但不進言勸說,反而在朝中與向皇上進忠言的大臣反目。他不是在幫皇上,而是已經心懷不軌。”楊晚晴緩緩打開那精緻的盒子。
“娘娘是擔心林丞相因林妃之死一事已對皇上懷恨在心。如今惜妃在宮裡,若再受半點委屈,林丞相只會更加恨皇上,恐對皇上不利,是麼?”
秋梅又點了兩盞燈放在矮桌上,通明的燈火下,盒子內的東西被照得清清楚楚。
楊晚晴拿起盒子內的一些陶瓷碎片,歲月已讓斷面泛了黃,可陶瓷的色彩在燈光下依舊鮮亮如初。那個精緻的女瓷娃娃,秀致可愛,粉嫩粉嫩的小臉,笑起來大眼睛眯成一條彎彎的月牙。
雖然那女瓷娃娃跟殘月沒有絲毫想象,楊晚晴還是覺得這個瓷娃娃就是殘月。
楊晚晴不知道這兩個瓷娃娃的故事,只知道雲離落當初將盒子交給她保管時,他的神色是她從沒見過的沉重。
拾起盒子內的一條黑色的尾巴,真像小墨的尾巴。
“聽說小墨死了。”
“是,娘娘,聽說是被人害死的。身上刺了好多刀,活活流乾了血才死的。”
楊晚晴猛地抓緊那墨黑的尾巴,心頭一陣錐痛,“他……該有多難過?那是他……母妃留給他唯一的東西。”
“真是可憐,一隻貓招誰惹誰了,居然下此毒手。他們都懷疑是貴妃娘娘,說是發現時貴妃娘娘正抱着滿身是血的小墨。後來皇上懲罰了貴妃娘娘,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荒唐!她怎麼會害小墨。”楊晚晴擦了擦眼角的淚,將盒子闔上,又打開另外一個盒子。
“蓮波有心了,這兩個盒子還都給我留下來了。當初只恨皇后刁鑽,不讓帶走太多東西,我也只能率先顧着那被他棄之不理的骨灰盒。”
楊晚晴從絳紫色的檀木盒裡取出一個用錦帕包着的,打開帕子,裡面正是一縷墨黑的髮絲,在燈光下泛着明亮的光澤。
她還記得那個電閃雷鳴狂風驟雨的夜晚,他渾身溼透,手裡緊緊捏着一縷溼漉漉的頭髮。
她擔心他着涼讓他換身衣服,他卻將那溼漉漉的頭髮遞給她,告訴她“收好”。就好像多年之前,他將裝着瓷娃娃的盒子交給她,命她“收好”一般。
她對他說,“不是臣妾偷懶,其實皇上可以自行收好。臣妾愚鈍不知皇上收藏之物的價值,萬一視成凡物,豈不枉費皇上一番心意。”
他卻漫不經心地回她,“沒什麼價值!不過是些摒棄之物。若晚晴這裡空餘不足,丟了便可。”
她又對他說,希望能喚醒他的心,“恕晚晴直言,皇上雖貴爲真龍天子,自小卻嚐遍人間疾苦,越是在意之物便越不放在心上。物件還好,若是人的話……只會越來越遠。就怕日子久了,想回頭也無能爲力了。”
她的話惹來他的憤怒離去,她便更加肯定殘月在他心裡的位置有多重要。
“娘娘,娘娘……”秋梅搖醒楊晚晴遊離的思緒,“這些都是皇上不要了的東西,您還留着作甚?丟了乾淨利索!”
楊晚晴將那縷髮絲又重新包好。她不知道這髮絲的由來,但可以肯定這是殘月的頭髮。也只有有關殘月的物件,他纔會這般珍視。
“終有一天,他會來向我討這些東西回去。”楊晚晴闔上盒子,盯着盒子發起呆來。
“皇上當年抱着月皇貴妃的骨灰盒傷心欲絕,大病甦醒後卻將月皇貴妃忘得一乾二淨,連死也不鬆手的骨灰盒也視作污穢之物給丟了出去。依奴婢看,樹倒猢猻散,人死茶涼,皇宮裡從不缺美麗的女子,皇上不會再記起月皇貴妃了。至於……宮裡現在這位貴妃娘娘……”
秋梅有些想不通了,“跟月皇貴妃一模一樣,也保不準會讓皇上想起月皇貴妃。”
楊晚晴不想跟秋梅解釋現在的貴妃娘娘就是當年的月皇貴妃。有些事,不讓秋梅知道,反而是爲了秋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