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宮女們已準備好食材,笨拙地忙了將近三個時辰,總算竭盡所能做好早膳。傳膳太監帶她去送早膳,布好飯菜她靜立一旁,等待即將承受的懲罰。他有意刁難,自不會輕易放過她。
他一身明黃龍袍與皇后攜手落座,情深意濃的畫面如鍼芒扎痛殘月的眼。華麗的主殿,精緻的一草一木她再熟悉不過,曾經不止一次偷偷前來,幻想與他同起同睡,爲他更衣梳髮目送他去早朝……而今這裡的女主人不是她。忍住心下涌起的酸澀,深深低下頭。
那一桌不堪入目的飯菜驚住在場所有人,試菜太監躊躇地夾起一個開口水餃,那皮兒好像沒熟透,還有沒揉開的麪疙瘩,好在餡兒是大廚先拌好的不至於太難下嚥,可那八個毫無色相的小菜……試菜太監眉目扭曲地嚥下。
試菜太監停筷稍許,雲離落才接過張公公遞來的筷子,皇后握住他的手腕,忍不住“噗哧”笑了,“還是芷兒爲落哥哥去準備些吧。”
雲離落面色凝沉,看着熱氣繚繞的米粥隱隱有焦糊的氣味。滯鬱的氣息愈加濃厚,殿內毫無聲響,好似暴風雨欲來的寧靜,嚇得殘月噤若寒蟬。
“不了。”他垂下眼瞼開始用膳,在皇后驚詫的目光下,他居然吃了八個蒸餃喝了兩碗粥。
皇后以爲只是色相不好,嚐了一口小菜,鹹得她嬌俏的小臉皺成一團,趕緊有宮女上前奉上痰盂。
雲離落放下筷,漱口後擦過嘴,輕聲說:“實在難吃,讓廚子爲皇后另作準備。”有人應聲下去。
張公公掃眼雲離落微惱的神色,心下明瞭,自以爲做出最輕的懲罰,“拖出去打十大板。”
太監上前押住殘月,正要拖出去,雲離落不緊不慢開口,“皇后以爲如何處置?”
“這……”皇后一驚,稚氣未脫小臉滿是迷茫,她不懂。“還是算了吧,她忙了一早上,只是手藝差強人意。”
“芷兒仁慈。”雲離落讚賞地看向她,惹得皇后雙頰緋紅,羞答答地低下頭。
“那罰什麼好呢?”雲離落濃眉輕蹙,突然深眸一亮,指了下桌上飯菜,“就罰她吃光這些。”
殿內衆人大詫,寂靜之中可以隱隱聽到諸多抽氣聲。
殘月沒料到這頓毒打還是沒逃過。方一回到奴巷,主管姑姑掄起藤條就打,質問殘月因何徹夜不歸。梅兒站在主管姑姑身後,一揚秀眉神色挑釁。殘月了悟,定是梅兒從中作梗不然主管姑姑不會夜裡查房。
藤條力道加重痛得殘月跳腳卻是百口莫辯。宮奴卑微低賤只配做宮中最低等的活,爲皇上皇后做早膳何等榮耀,說出來只會被笑話癡人說夢。
“說!去哪兒了!是不是與男人私會!”主管姑姑不管不顧地抽打,眼見着藤條打向殘月的腹部,她不知哪裡來的勇氣,一把抓住藤條,目光陰冷地瞪向主管姑姑。
“紅姑姑在宮裡也有大半輩子了,應該知道有些無中生有的事可以讓你平步青雲也可以讓你慘淡終生。莫要受人挑唆,邀功不成反受牽連。”殘月厲目一掃梅兒,那如鋒利劍芒的目光寒意徹骨,嚇得梅兒抽口冷氣,趕緊錯開目光再不敢直視。
主管姑姑素紅也被殘月的目光駭住,那對剪水瞳眸透着讓人不敢直視的威儀,高傲、刁鑽、凌厲、亦蘊着幾分悽婉和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孤漠,她隱約覺得這眼神很熟,可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短暫的癡怔,再次掄起藤條正要打下去時,蓮波慵怠的聲音輕飄飄傳來。
“小月昨晚在我房裡,幫我做褥子來着。”小月……這是殘月來奴巷入冊的名字,沒人會知道她的本名,更不會有人知道她就是曾經紅極一時的月貴妃。
素紅雖是奴巷主管,見到蓮波也有三分敬畏,趕緊稱是誤會與蓮波寒暄幾句就走了。蓮波掃眼殘月,殘月垂下眼瞼,雖震驚蓮波出言相助並不感激。
“還不去幹活!”蓮波怒喝一聲,殘月忍住身上的灼痛跟着衆人去做活。
又是西宮門,說巧不巧地看到肖冀在值班。她知道蓮波是有意安排,她在報復她,因何報復?她不知!卻肯定。刻意去逃避肖冀凝聚的目光,好似一把利劍捅穿她的脊背,沉甸甸的壓抑讓她呼吸困難。
許是抑鬱的情緒讓她胃裡翻騰加劇,一陣乾嘔早上因雲離落罰吃的飯菜全數吐了出來。在離開棲鳳宮時,她還真有些感激他的懲罰,在奴巷殘羹冷炙食不果腹,她已接連數日空腹做活,自己做的飯菜實難下嚥仍覺美味。也或許……這正是他的高明之處,在嬌滴滴的新寵面前自然要裝得賢德仁慈,反正她耽誤早起回到奴巷必然受到懲罰。
剛擦洗好的宮門被殘月噴上髒物氣得梅兒大叫,一把推開殘月。殘月雙腳虛浮一個不穩撞在門柱上,額頭劇痛隨之眼前一黑便栽倒在地,模糊的眼前隱約看到一道魁梧的身影跑來,耳邊傳來梅兒尖利的喊叫。
“別信她!她偷懶裝的!我掐她肯定醒!”
“讓開!”低獷的喊聲,殘月只覺落入一個健碩的懷抱,在一股陌生的男子清新氣息中徹底失去意識。
殘月逐漸轉醒,入眼是靛藍色碎花布幔,身上蓋着溫軟的薄被,舒適的牀鋪不是往日住的長炕。心下疑惑,眼波流轉打量這間陌生而簡單的房間,屋內無人只有一豆燭火靜靜散着淺淡的光。
這是哪裡?隱約記得暈倒在西宮門,鼻端嗅到一股陌生的專屬於男子的清新氣息,是誰救了她?仔細回想沒有絲毫印象。頭好痛,伸手一摸額上有個碩大的包。身上的鞭傷不再刺痛,撩開袖子一看,紅腫的傷痕已覆了藥膏。
正猜測在這個沒有人性的深宮是誰這般好心,房門被人推開,殘月驚看過去,那如小鹿般剔透又戰戰兢兢的目光讓端着湯藥的蓮波愣在門口。
蓮波還記得,雲離落剛帶殘月回府時,她就是這樣的眼神,如黑珍珠般炯亮的眸子本是惶恐不安卻又固執地蘊滿敵意讓人難以接近。本是很喜歡殘月粉雕玉琢的小模樣,怎奈她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孤傲實在實在不討喜。也曾試着接近,教導她寧瑞王府的家規,怎奈殘月總是黏着雲離落不放,對她的教誨不但不支會一聲還完全不放在心上……
“還記得我爲何打你兩巴掌嗎?”蓮波進門將湯藥放在桌上。
“記得。”殘月羞愧而自嘲地低下頭。
“皇上十六歲那年,仁順皇賜婚,大婚當晚你吵着要去找皇上……”
“你想說什麼?”殘月實在不想提起自己兒時的窘事,厲聲打斷蓮波。
那年她六歲,還不懂什麼是洞房,只知道連夜噩夢不敢入睡,心裡想着落哥哥寬厚溫暖的懷抱,便跑去找落哥哥睡。蓮波攔住她斥她一番,她偏不聽在新房外吵鬧,蓮波給了她兩巴掌,她當場傻了,跑回房間蹲在角落哭了一夜。心裡想着,父皇母妃不喜她,如今連落哥哥也不喜她了。唯獨姨娘待她最好,也不知了去向。
“仁順皇御指楊將軍長女爲寧瑞王妃,將門虎女豈是你個小丫頭能得罪得起的!我打你是在幫你。”蓮波看着桌上熱氣嫋嫋的湯藥神色鬱沉。
殘月不明白蓮波緣何說這番話,目光探究地看向蓮波……她今年二十九比雲離落年長兩歲,光潔而白皙的皮膚上也隱隱留下歲月的痕跡。如果蓮波褪去那股子凌厲的幹練,多幾分嫵媚的嬌態也是個容顏俏麗的美人。
“想與我冰釋前嫌?”殘月以爲蓮波在解釋,不免狐疑問。桌上那碗藥飄來一股奇異的香,總覺得有些不舒服。
“沒有。”蓮波果斷道。“是肖冀請了宮外的郎中過來給你探病。你知道,與皇上無關的事,我一向懶得搭理。”
殘月驀然嚇出一身冷汗,雖詫異肖冀的做法,更擔憂腹中胎兒。一手護住腹部,一手顫抖地指向那碗藥,“那……那是什麼藥?”
“那……那是什麼藥?”殘月戒備而警惕地瞪着蓮波。
“你怕什麼?郎中說你氣血兩虛,這不過是滋補的藥。”蓮波端着藥碗遞到殘月面前。
殘月嚇得後退不去接,蓮波惱怒,“我對你的照拂已經夠多了。趕緊喝了,回宮奴寢殿去,我還要睡了。”
殘月知道,這些日子若無蓮波照拂,僅是奴巷老人的欺凌就夠她消受,更別說那些沉重的勞務了。濃郁的藥味混着奇異的香在鼻端縈繞不散,蓮波尖銳的目光避無可避。端視蓮波,那不耐的眼神中沒有絲毫異色,心中思緒千迴百轉,難道……郎中未診出她有孕?
揣着這個念頭,未免蓮波起疑,緩緩伸手去接瓷碗……有那麼一瞬,殘月隱約看到蓮波眼底一閃而逝的愧色,再仔細看去已沒有絲毫痕跡,難道是幻覺?
在蓮波極其不耐的催促下,殘月正要喝下藥,房門被人踹開,一道熟悉的聲音大喊道,“別喝!那是墮胎藥!”
殘月一慌,趕緊丟了藥碗。蓮波眼明手快,穩穩接住藥碗之際,向後猛踹一腳,那穿着宮奴服侍的身影來不及躲避,被那一腳踹開。
殘月又驚又憂地大喊,“碧芙!”
“姑娘快走!”碧芙顧不上胸口劇痛,發出幾枚暗器射向蓮波。碧芙根本不是蓮波對手,信手一揮已穩穩接住所有暗器。
殘月趁機跑下牀榻,本想撲向碧芙,卻被碧芙推出房,“姑娘別管我,蓮波姑姑不會傷我。”
房門被碧芙一把關上。殘月站在漆黑的院子裡不知如何是好,看到屋內糾纏的兩道身影,心臟跳得好像要衝出胸口,聽到蓮波一聲嬌喝,轉身跑出蓮波的小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