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薛九跪在地上,說出謝徽昏迷謝瀾亭安然無恙的消息時,謝家衆人的臉上,可謂精彩紛呈。
謝瀾音撲到姐姐懷裡,眼淚比驚聞噩耗時還多。
她是高興哭的。姐姐好好的,父親遇到了郎中,能被大商隊帶着出海的郎中,醫術必然精湛,父親平時身體康健,肯定能清醒過來,明年就能回來了,一家團聚。
謝瀾橋額頭抵着妹妹腦頂,悄悄落淚。
蔣氏心中自有算計,狂喜過後又緊張了起來,急着問薛九,“郎中可有說大爺何時能醒?”
謝瀾音姐妹聽了,立即望了過去,相似的桃花眼,淚光點點。
謝定也緊張地看着屬下。
陳氏心思難辨,二夫人暗暗攥緊了帕子,一旁謝瑤瞧着放鬆些,但也更期望聽到不好的。
薛九這人,看似粗獷,其實心細如髮,加上來時得了陸遙提醒,此時便露出一副凝重的神情,擔憂地看了蔣氏兩眼,才吞吞吐吐地道:“郎中說大爺傷了腦袋,能不能醒得看天意,他,他只有……三成把握。”
郎中原話,大爺性命應該無憂,語氣有七成把握。但他改成三成,說得驚險些,一會兒老將軍得知真相後會更恨陳氏,若非不想影響爵位,薛九都想說得更嚴重點,反正事後夫人肯定會解釋給兩位姑娘聽。
三成,比死了強,但也讓人提心吊膽。
謝定愁眉緊鎖,習慣地想要摸摸鬍子,瞥見大兒媳跟兩個孫女再次陰雲密佈的臉,忙舒展眉頭,故作輕鬆地勸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明堂連海難都撐過來了,還會熬不過一點腦疾?你們都打起精神,該高興纔是。”
謝瀾音看看姐姐,謝瀾橋朝她點點頭,含淚笑道:“是該高興。”
陳氏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一顆心高高地懸着。
她問過劉副將當時的情形,薛九開口提醒謝徽,說明薛九看見劉副將提刀了,因爲薛九跟着落海,她認定三人必死無疑,沒將此事放在心上,眼下薛九回來了,他會不會……
“將……侯爺,屬下還有一事要秉。”
似是知道陳氏最怕什麼般,薛九擡起頭,目光從陳氏臉上掃過,落到了謝定臉上,“此事關係甚大,除了老夫人,大夫人二爺,二姑娘五姑娘,請侯爺暫時遣散其他人。”
該來的還是來了!
陳氏遍體發寒,雙腿控制不住地發抖,她緊緊併攏,搶在謝定開口前道:“看你神情憔悴,定是連夜趕來報信的吧?我們知道大爺大姑娘平安無事就行了,你先回去歇息歇息,養足精神再來回稟,小事不着急的。”
先爭取時間要緊。
薛九冷笑,“謝老夫人關心,只是屬下必須馬上稟明侯爺,否則我寢食難安,還請侯爺成全。”
說着朝謝定跪了下去。
謝定側目,看見妻子臉色蒼白,垂着眼簾不敢看他,視線轉過去,次子謝循一臉茫然,大兒媳婦連同兩個孫女同樣疑惑不解,再回到目光堅定的薛九身上,謝定思忖片刻,沉聲吩咐道:“老二媳婦,你們都下去吧。”
老爺子發話,二夫人不敢耽擱,同丈夫對個眼色,領着兩兒一女走了。
謝瑤狐疑地打量一番幾人,沒有任何線索,實在摸不到頭緒,就牽着方菱退了下去。
人都走了,謝定看向薛九。
薛九神色突然悲憤起來,膝行着挪到謝定身前,磕頭喊冤,“侯爺,大爺冤啊,他不是自己失足落水的,而是收帆時被劉副將突然砍斷了桅杆啊!”
“你說什麼?”謝定倏地站了起來,胸口劇烈起伏,“你……來人,去傳劉琦!”
門外立即傳來侍衛快速離去的腳步聲。
“你把當時情形再說一遍!”謝定重新落座,低聲命令道,“敢有半句虛言,我一刀砍了你!”
薛九毫不畏懼,迎着他犀利的目光事無鉅細地說了一遍,從風浪起到他們獲救,“侯爺,若不是想死個明白,屬下根本支撐不到今日,早被海浪捲走了!屬下不怕死,就怕死得冤死的窩囊,不回來問個清楚,屬下死不瞑目!”
話裡充滿了憤恨。
謝瀾音也恨,哭着撲向陳氏,“是你做的是不是?你怎麼這麼狠的心!”
劉副將從小就跟在祖父身邊,對祖父忠心耿耿,這個家除了陳氏,沒人再能使喚他,想到父親長姐險些死在這女人的狠毒上,謝瀾音滿腔仇恨,恨不得馬上殺了陳氏。
“瀾音!”蔣氏一把扯住小女兒,將哭泣不止的小女兒交給次女扶着,她定定地看着陳氏,久久沒有得到迴應,才朝謝定跪了下去,“父親,事情未查明之前,兒媳不想冤枉任何人,只是相公瀾亭險些喪命,現在相公生死不明,瀾亭無依無靠孤身在外,兒媳求父親替我們做主!”
“父親別聽瀾音小孩子瞎嚷嚷,這事怎麼可能與母親有關?”
謝循隱隱猜到了什麼,見母親失了魂魄一樣,顯然打算認了,他匆匆跪了下去,用另一種方式提醒母親,“父親,就算薛九說的是真的,大伯父真是被劉琦陷害,劉琦也可能本就對大伯父心懷怨憤,或是與倭人勾結在了一起,怎麼能因爲母親與他有些兒時相識的交情,便冤枉母親?”
殺人一事母親絕不能認,只要劉副將咬定他沒做過,光憑薛九片面之詞,父親就不能處置母親。
“二叔,瀾音只是一時悲憤纔對祖母有所不敬。既然二叔都不是很信薛大哥的話,爲何短短時間就將那樣兩盆污水潑在了劉副將頭上?”謝瀾橋按住衝動的小妹妹,有些諷刺地道。
“長輩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嗎?”關係到母親與他在父親心裡的地位,謝循此時十分清醒,立即用禮法訓斥侄女。
謝瀾橋抿抿脣,拉着妹妹一起跪在母親身旁,“求祖父替我們做主!”
謝定根本沒聽見這些爭吵,他歪着腦袋,死死地盯着妻子。
他知道,劉琦與長子沒有任何仇怨,劉琦死也不會投靠倭人,沒有過命的交情,劉琦不會聽任何人的命令殺他的兒子。
但妻子救過劉琦的命,在他們才十幾歲的時候,出門遊玩,劉琦被蛇咬傷,會醫術的妻子救了他。或許趕回城裡也能活下來,但在劉琦眼裡,那便是救命之恩了。
陳氏也想到了年少的那一幕,正是那時起,她發覺劉琦喜歡上她了,喜歡到她託他做事,他言聽計從,所以當她發現表哥漸漸對那個女人動了心,真的不想再與她糾纏時,她請劉琦約表哥出來喝酒,在酒裡放了點東西,她再進去敘舊訴請……表哥要了她的身子,再也狠不下心趕她。
劉琦都爲了她殺人了,或許,他也願意替她抗下一切罪名?
心裡有了希望,陳氏沒那麼怕了,迎着丈夫審問般的目光道:“難道你也懷疑是我指使的?”
她四十多了,嫁過來後陪他演了幾十年的戲,裝作不在乎做他的繼室,不在乎他喜歡那女人生的兒子,現在演起無辜來照樣得心應手。
謝定看不透,他懷疑妻子,又不願相信他年少時候喜歡的姑娘,同牀共枕三十年的妻子,會那麼狠。
沒法回答,謝定回頭,讓兩個孫女先回去。
她們還是孩子,不該攙和到這種事情裡。
謝瀾音不想走,她想知道祖父如何處置陳氏。
蔣氏朝女兒搖搖頭,讓她們聽話。
謝瀾橋扶起妹妹,謝瀾音看着跪在那裡的母親,想到這些年母親在陳氏母女那邊受到的冷言冷語,她哭着看向謝定,“祖父,小時候我問你是不是更喜歡二叔三叔,你說你沒有偏心,這次我爹爹差點死了,你真不偏心,就還他一個公道吧!”
背後真兇是誰,她不信祖父不知道。
謝定很想像以前那樣給予孫女肯定的答覆,可他突然覺得渾身無力,連點頭都不行。
他怕自己做不到,會更寒孫女的心。
沒有等到祖父點頭,謝瀾音忽的苦笑,什麼都沒說,與姐姐往外走。
才走到門口,之前領命去的侍衛氣喘吁吁地趕了回來,遠遠朝姐妹倆點點頭,然後直接跑進門,跪下道:“侯爺,劉副將他,他自盡了……死前讓屬下轉告侯爺,說他對不起您,今生無顏再見,下輩子再向侯爺賠罪。”
謝定難以置信地站了起來,望着跪在那裡的人,想到跟了他幾十年的侍衛兼兄弟,眼前突然一片天旋地轉,重重跌回了椅子上。
“表哥!”陳氏回神,第一個撲了過來,着急地替他揉胸口,滿臉悲慼,“表哥,他做了糊塗事,以死謝罪,哪裡還值得你爲他傷神?”
謝定捂着胸口咳,吐出一口血後,終於壓住了胸口的血氣激盪,只是看着面前關切望着他的妻子,忽然覺得噁心,噁心到想狠狠踹她一腳,噁心到後悔自己當年怎麼會喜歡她,如果沒喜歡,他便不會對不起亡妻跟她的孩子們,不對連累兄弟因他的內宅爭鬥喪命。
“扶我回去。”謝定閉上眼睛,強壓着怒火吩咐道,“我頭疼難忍,此事明日再追究,明堂媳婦老二你們都先下去吧,我有你們母親照顧。”
蔣氏看一眼他緊緊攥着陳氏的手,起身走了,與門口兩個女兒一道離去,薛九緊隨其後。
謝循想要扮扮孝子,收到母親的眼色,低聲告辭。
陳氏扶着謝定慢慢往臥房走,感受着男人手上的力道,看着他額頭暴起的青筋,陳氏猜到接下來她並不輕鬆,但劉琦死了,沒了人證物證,謝定就是懷疑她,也不會將她怎麼樣。
“表哥看着點門檻。”推開屋門,陳氏柔聲提醒道,她也低着腦袋,看他擡腳。
“關門。”進了屋,謝定冷聲道。
陳氏腳步一頓,隨即應了聲,鬆開他手臂,過去關門。掩好了,她轉身,還沒瞥到謝定的影子,臉上突然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回神時,人已經跌在了地上,臉上火燒一樣疼,耳朵裡嗡嗡作響。
“你個毒.婦!”頭頂傳來男人咬牙切齒的怒罵。
陳氏沒有聽見,她看着滴在青磚地面的血,目光呆滯。
他打她了,他竟然打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