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猴魁是名茶,葉如長針,花香高爽,滋味甘醇,歷來產量十分少,千金難求一兩。
鳳未央捧起茶碗來,倒不是因爲是名茶,而是因爲秋涼刺骨,她本就是惡寒的人,手腳容易冰涼的女子。
待對方微微喝了一口熱茶,郭宇明纔開口道:“定遠侯並不是因爲我的緣故,而被皇上扣押在宮中。你此次來尋我,估計是尋錯人了。”
鳳未央臉上寫着不相信,宋瑜是他一手擁立起來的皇帝,而他二哥一心要與他唱對臺戲,他豈會放過宋志軒從他眼皮底下溜走的一事?
“不管你信也好,不信我也好,總之封王一事與我無關,也沒從中挑撥他叔侄關係。”郭宇明放下茶碗,“央央,不如陪我下盤棋吧?”
宋瑜與宋志軒同宗同族,按輩分論他們二人確實是叔侄關係。
郭宇明已經很少沒與人對弈了,懷念以前與宋少恭對弈的日子,旁邊還站着一個閒來無聊的女子,負手在旁靜靜地看着。
鳳未央端坐着,直言來意:“我不是來與你下棋的,爲何你沒有在異姓王行列。”可對方已經落下一個黑子,擡頭看着她落白子。
如果眼神可以交戰,鳳未央承認不是他的對手,哪怕她已經是重活兩世的人,可對方如同一個超然的存在體,他總能率先一步洞悉她在想什麼,而她每次都是無功折返。
鳳未央垂下眼瞼,便伸出白淨的手指撿起一粒白子,從容地落在棋盤上,復而擡頭地道:“這下,你可以回答我的問話了吧。”
嘴邊弧度加深,墨玉色的眸子反而變淺,郭宇明邊落下一子,便開腔柔和地說道:“因爲我不贊成,所以封王的名單裡自是沒有我郭宇明,保守估計我這大司馬的位子也將會易主。”
鳳未央落子的手頓了頓,繼而道:“你不贊成是應該的,但起碼不會讓你丟掉了大司馬的官位吧?雖說是封王,但一切還待商榷,並未定奪下來昭告天下。”
郭宇明繼續落子,“朝堂上決議的事,昭告不昭告天下的已經不重要,趙毅與霍鴻他們利益到手就成。”
“他們不過是一羣草頭莽夫,沒什麼深謀遠慮,難成大事者。反而是你這個一手擁立他爲始建帝的人,怎可把你棄之不用?”鳳未央的白子緊圍而來,開始把黑子堵在自己巧設的城池裡。
“央央的棋藝漸長了,”郭宇明嘴上誇着,可手中的黑子一落卻成了金蟬脫殼,還讓鳳未央裡頭的臣民死去不少,“不是他棄之不用,而是我已不願爲他所用。”
鳳未央訝然擡頭看着對方,可還是不大相信他的話,冷嘲地道:“你又想要做什麼,難道你一手立起來的皇帝,又要毀之一旦?”
“那你來看這一盤棋,你手中的白子是不是茫然無處下,可分明落子哪裡都是能扳回城池的機會。”郭宇明挺起腰,眉宇如雲煙般迷惘,用纖長的是指指着棋盤問她。
鳳未央搞不懂對方的突然表露的神情,隨着他所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棋盤上確實如他所說,好似每一處都是充滿了絕處逢生,隨意落一子就能扳回剛纔的優勢,可也僅僅是優勢,不能取決最後的勝負。
正所謂揀了芝麻丟了西瓜,鳳未央手中的白子無論落在哪裡,反觀另一處便會生路大開,讓敵人逃脫。
郭宇明把手中的黑子丟下,從對方的棋盒裡撿起一個白子,道:“可若是換做白子在我手,我便會落子於此。”
鳳未央雙眼大睜,赫然看向對方,“你這無疑是自毀城牆,根本就不是在下棋!”她也從對方的棋盒裡撿起一個黑子堵上,果然一大片白子死去。
“哦?”郭宇明卻挑眉看向她,眉宇明媚地道:“可是你沒看見周圍還有一大片的河山嗎?我怎麼就是自毀城牆了!”說着,就在黑子的外圍,十分突兀孤傲地落下一粒白子。
你圍着一片空城,而我卻在山河之中,享受空曠的視野,擁有更爲有價值的東西。
鳳未央終於聽明白對方話裡的意思,便把棋子丟下,甚爲不解地問:“可黑子原本就在你手中,穩操勝算的人原本就是你。只是你爲何要跟我換了白子,還要下這麼一步死棋,只爲那短暫的空闊的天空。難道輔佐明君,名垂千古,不正是你追求的?”
郭宇明抿脣不語,開始不再深掩眼中的情緒,眼眸裡繁雜的情緒裡有一抹最深也是最爲壓抑的顏色,而且越來越濃重,直朝鳳未央鋪天蓋地襲去。
鳳未央有些惶恐地起身後退半步,樣子分明是被對方嚇到,可很快壓制下去,她要明確今日上府拜訪的目的,復又坐下來,鎮定地道:“還請大人認真回答我的問題。”
聽着對方把‘認真’二字咬得有違重,郭宇明眼眸掠過一絲哀傷。隨即眼眶裡笑意上揚,把剛纔釋放而出的情感變得蕩然無存。
郭宇明低頭喝了口茶,語氣溫和無異地道:“我一開始就沒想過要這些浮名,名垂千古,對於已化爲枯骨的我而言沒有什麼意義。”
如果說這個亂世中,真有敢自詡比天高的一個人,那便是郭宇明。他的才能,與遊戲衆生的性子,跟當年的徐夫子無二。
同樣的生逢亂世,不甘於寂寞。
所以他要的不過是一個對手,一個和他旗鼓相當的人,他們彼此各司其主,然後江山爲棋盤,各路英雄爲棋子,看誰能在這個亂世上翻手爲雲覆手爲雨,讓輔佐的君主從亂世之中脫穎而出,而他郭宇明的所作所爲,一切褒貶則由後世之人來評判。
可是,如今這些都沒了意義,相比之下某種東西更值得他去擁有。
所謂情不知所起,卻已是一往而深,正是郭宇明的唯一的寫照。有些東西早已在反覆醞釀下滋芽,情根深種,只是自己故意在忽略,故意延緩小苗的成長,故意後知後覺地愛着。
可待到鳳未央徹底穿上鳳冠霞帔的那一天,才遲來地感受到那錐心的一痛,一口鬱結之氣,強烈堵在胸口處,每日只有靠酒來麻木知覺。
如今心中的那棵大樹已經長成參天大樹,並不是說能揮刀就能砍斷,除非連根拔起,連着自己血肉一起刨開帶走。
秋風蕭瑟,園子裡的落葉被繾綣而起,也吹拂開兩人的衣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