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的夜永遠那樣冷,那樣孤寂。
每每在御書房的燭光下看着一本又一本的奏章,李筠有憂心,有欣慰,也有無奈之意。
國之大策,唯上位者,心懸明鏡,勿念一己私心,罔顧天下。
勿念一己私心,罔顧天下。
從前,他以爲,勿念一己私心,就要保持一顆冰冷的心,不能有所偏頗。
可惜,每次他部署好所有的計劃,再走到鳳儀宮看見她,他總是會亂,心亂。
她貴爲皇后,卻總喜歡親自操持有關他的事情,一件別出心裁卻針腳細密的寢衣,或者一碗牛乳茯苓。
他總聽見她的琴音,那是從王府開始他便喜歡聆聽的聲音。因爲他總能從中找到海納百川的胸襟,找到平靜悠遠的安寧。
然而,他的計劃裡,她,又該是怎樣的位置?他所做的決定,令他在面對她的時候,愧疚不已。
於是他終於選擇逃避,選擇不去鳳儀宮,不想見,不惦念,卻最終逃不過一顆心。他就在這般左右爲難自苦的矛盾中,和她漸行漸遠,卻,終究無法釋懷,從而做了自以爲是保護她的決定——
他寵蔚紫薇,是爲了讓蔚紫薇恃寵而驕,也是爲了讓所有的矛頭都指向蔚紫薇。槍打出頭鳥。他冷落婁燕婷,一是因爲忌憚婁家,二是爲了保護她。如果他真的想除去她,他大可以選擇對付蔚紫薇的方法。
他和雲家聯手,利用印妃,一方面牽制蔚紫薇,一方面也在暗中幫她。他那日匆忙廢后,是因爲已經察覺到渤海將會有所動作,因此想讓她去冷宮,讓她淡出人們的視線,從而保護她。
只可惜,他還是失敗了……
李筠停下手,擡起流淚的雙眼:有許多年不曾哭泣,而今,贏了有怎樣?看着滿目屍骨——那是他做下的孽。
勿念一己私心,罔顧天下。
此時他方纔明白——
私心,是指汲汲於皇位的私心。
天下,是普天萬民所有的天下。
爲天下太平,犧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此方爲,國之策也。
而他爲了自己的私心,犧牲了她,犧牲了這麼多性命;她爲了他的天下,犧牲了自己。
李筠站起身,看着巍巍宮牆,急痛悔恨自責哀慟全部涌上心頭,腳步力踉蹌了幾下,重重暈了過去。
“皇上!”
“皇上!”
……
紫宸殿內,安靜得連夏風吹拂窗幔的聲音都能聽見。
淡淡的藥味彌散出一絲苦意,令顧盈盈的心越發壓抑得難受。
收起診脈的手,她走到外殿,看着一干重臣,嘆息一聲:“心病。”
顧昌微微垂眸,思索了片刻才說:“不管什麼病,要怎麼治?”
顧盈盈有些疲累地扶着太陽穴,也不管身份禮節,直直坐下:“要醒過來不是難事,再灌上幾日湯藥,就能清醒了。怕就怕……”
李章神色焦急:“就怕什麼?”
“哎,怕就怕,皇上內心鬱結,從此鬱鬱寡歡,沒病也要出毛病!”顧盈盈咬着牙。
那日兩儀門,她回頭之際,就看見明黃色的身影和她一樣在找燕婷的屍首。
那一刻,她想了很多。
也許,李筠的心裡是有她的,水滴石穿,燕婷那樣深的愛,鐵石心腸也會被感動吧?
只是,在愛和權力面前,李筠堅定地選擇了權力。
既然選擇了權力,又何必再回來?人都死了,還能怎麼樣嗎?
顧盈盈在心中冷哼一聲,卻不由自主想起燕婷的兩個孩子——失去母后的皇子,日後在宮中,該如何立足?
當風波平息,又一批新人入宮,然後有了子嗣,李元熙和李元琨,該如何存活下去?特別是,李元熙還是太子。就算太皇太后會庇佑他們,可是太皇太后終究有駕鶴西去的一天,他們還這麼小,該如何在深宮中生存下去?
顧昌開口打斷了顧盈盈的思緒:“當務之急是把皇上救醒,其餘的,只能日後慢慢再議。”
婁賀蘭和婁晏青一直一言不發,顧盈盈不禁看了一眼他們憔悴的臉色,問道:“燕婷,找到了嗎?”
婁晏青搖搖頭:“這些天一直在找,還是沒有結果。就算當時她還活着,如今,怕是也希望渺茫了。”他的聲音有些哽咽的沙啞,聞之令人不忍。
“我和韓王的人也一直在找,也是沒有結果。”顧盈盈幽幽地說。
李曜走過去柔聲安慰:“我們繼續找,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顧盈盈點頭,忍住淚意。
也許當初,她就該把婁燕婷綁架出宮,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如今後悔不迭,也沒有用了……
泰興二年七月二十,微雨。
朝堂之上,李筠頒佈聖旨。
追封婁氏爲天穆敬慈和睿皇后,以嘉獎婁氏救駕護國之功。
封婁晏青爲景安侯,嘉獎護駕平叛之功。
……
其餘不過都是普通賞賜,或者是官員變動。
皇商嚴家剝奪皇商特權,沒收財產,嚴家徹底敗落。
殿前司右軍幾乎全軍覆沒,大梁元氣大傷。李筠恢復陳千嶺官職,命其重組殿前司右軍。
顧盈盈這些日子爲治國之策傷透了腦筋,如今獻上恢復經濟的一些辦法,但也只能一步一個腳印,慢慢來。
然而最後的最後,一道聖旨讓所有朝臣都怔住了。
皇上決意再不選秀!後位永遠空着!
顧盈盈面紗下微微擡眼,看着龍椅上臉色有些蒼白的男子,輕輕嘆息一聲。
你不覺得,太晚了嗎?
慈寧宮門口,顧盈盈撐着傘,扶着太皇太后走下轎子:“皇祖母,雨天地滑,您慢點走。”
“這些日子,辛苦你了,”太皇太后拍着她的手,“皇后的事情,哀家都聽說了。這孩子,也是命苦。本來哀家還想着,她留下的兩個孩子,哀家怎麼着也要好好護着。如今倒是免了這層擔心,只是皇上膝下子嗣單薄……”
印妃在宮變時,死於亂軍之中;順妃和公主所居凝清宮位置偏僻,平日裡又十分低調,受到的波及較小,倒是保住了性命。
如今後宮之中,的確沒什麼人了。
顧盈盈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知道她還是想讓李筠充實後宮。然而,且不論李筠是怎麼想的,太子和二皇子要想安全,萬無一失,這後宮就不能充實起來。
她想要說什麼,卻終究沒有說:“這件事情,事關皇室,皇祖母要和皇上好好說說纔是。”便不再議論這個話題。
因爲,這件事的主動權,其實還是在李筠手上。李筠如果真的想要後宮充實,憑他高高在上的權利,誰能攔得住?可他若是不想要,硬塞給他也沒有用。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