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第一天來漱玉齋拜會的人很多, 但無論才學能力都着實低了一點,難怪連王贊這種只會口舌之利的人都能找到優越感。
這樣的人, 只會拉低漱玉齋的品味,沒有一個站在權力頂峰卻又超脫世外的漱玉齋, 就不能如江左一般做到翻雲覆雨人人敬仰。
那宋軼口頭承諾的價值, 便也值不了那十萬兩黃金。王贊說的半個月, 你當真是他需要這麼長時間來湊錢嗎?那隻老狐狸不過想觀望一下,漱玉齋是不是真有那個能力讓他平步青雲。
既然等不來大魚, 便只能主動出擊。
李宓給宋軼列了一張單子,上面將北魏轄地名士能人都羅列出來, 並將在平城的着重標識出來, 其中自然沒忘記將宋軼的目標人物列出來。
跟宋軼商量完最近要拜會的名單之後, 李宓寫了拜帖, 準備敲定時間, 一一送過去。
“你打算把王贊排在第幾位?”
宋軼將拜帖順序瀏覽了一翻, 李宓很會審時度勢。要爲漱玉齋打開在北魏核心階層的通道, 從底層挖, 看似容易卻事倍功半, 所以他直接從最上層的權貴功勳開刀。只要這裡打開一道缺口,即便是看着這些人面子上,其他人也會給漱玉齋幾分薄面。這就跟當年畫骨先生靠容貴妃的幫襯迅速在泰康城站穩腳跟是一個道理。
李宓挑選的第一批人中,兩名鮮卑勳貴,兩名漢族世家才俊。
漢族這邊,是范陽盧氏和滎陽鄭氏, 這兩支在平城恰好有府邸並且有傑出的家族代表人代爲打理家族與北魏各階層的關係。
漱玉齋雖然一戰成名,但是絕對不至於能夠吸引這兩個世家親自登門造訪,畢竟人身份擺在那兒,北魏皇室都不會主動巴結,何況你一個名不見經傳看不出任何勢力的書齋畫坊。
“這兩人,你去最合適。”宋軼笑眯眯地看着劉煜,堅定地誘惑道。
“爲什麼?”劉煜總覺得自己正被自己的王妃算計着,背脊開始發毛。
“這個鄭玉,好美人,你只要無意露一下臉,就全拿下來。”
劉煜額角青筋隱隱跳動了兩下。
“這個盧郝,擅騎射,每個過府的人都要比試一翻,至今,平城沒人勝過他,你去,勝他易如反掌。”
宋軼說得那叫一個信誓旦旦,絕對有拍馬屁之嫌!
劉煜眯了眯眼,“你其實是想支開我吧?莫非你要拜會的人裡面又有什麼絕世美人?”
宋軼趕緊去藏拜帖,無辜地瞪大眼睛,“鄭玉和盧郝至少沒跟你打過仗,不是麼?”又委婉含蓄地表示了一下:“你若被北魏的人認出來,是會給我添麻煩的。”
這個混蛋在嫌棄他!絕對是嫌棄!
劉煜俊臉都氣癱了,硬是什麼表情都沒擺出來。
宋軼趕緊順毛,“真沒什麼美人!你信我!”
呵呵!
劉煜依然不說話,犀利的眉眼看着她,並不刺人,宋軼默默吞了吞口水,小爪子在身上磨了磨,將兩份拜帖推到劉煜眼前。
一個是拔拔氏錦釐,一個是姚瓊。前者是拓跋氏分支出去的貴胄,後者是昭哀皇后的親侄,也就是武平公姚崇的嫡長子。
很不巧,平陽城有四公子,是胡漢女子最想嫁之人,這兩人就是其中之二。
“呵呵,的確會選吶。”
宋軼小臉兒一癱,一本正經說道:“這《驚華錄》當然以青年才俊爲主,難道我能去對那些功勳蓋世的老狐狸品頭論足麼?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呵呵!”
“……”
宋軼端正臉色,滿眼虔誠地看他。大眼睛那叫一個純良無辜,就差閃點淚花勾引人了。
劉煜的堅硬的心房就被這樣無聲無息地浸染着,果然軟了。
“你確定這兩人會接帖子?”
世家大族,權貴功勳,哪裡需要什麼風評,自然是不會將漱玉齋放在眼裡,更何況,胡人喜歡憑武力說話,別看魏帝推廣漢文化不遺餘力,其實真心接受的胡人沒幾個。就拿今日這些登門拜會的人來說,十有八、九是漢人。
“若是正常渠道走,自然是不會的。”
“難道還有非正常渠道?”
宋軼笑眯眯地看着他,“你忘了,拓跋琿還差我一千二百兩銀子。”
人家真沒欠你銀子,請不要說得那般理所當然。
劉煜:“……”他突然有點同情那個拓跋琿是怎麼回事?
翌日一早,宋軼便準備去拜會拓跋琿,劉煜非要跟過去,宋軼想了想,覺得他這張臉吧,着實礙眼啊,便給他易容了一翻。
小爪子很是體貼地在劉煜臉上摸來揉去,揉得劉煜心都癢了,見她彎腰弓背的模樣似乎很是難受,便伸出大手,將人拉過來坐下。
宋軼易容得專注,只覺這姿勢果然更順手,幾乎胸貼胸臉貼臉,一點細微的不妥都能最快捕捉到。終於連自己都挑不出他易容的痕跡後,才長出一口氣,幫他將面具戴上,左看看右看看,簡直自己都要佩服自己的手藝了。
劉煜不動聲色地扶住她的後腰,以免她在查看時後仰翻到。薛濤準備好過來,看到這一幕,俊臉一癱,前腳都踏進門了,又生生撤回去,往旁邊一站,讓隨後跟來的喬三進了門。
“殿下……下……”
宋軼回過神來,準備起身,才發現,似乎,哪裡,不對啊!
她、她是何時岔開腿坐在他腿上的,尼瑪這個姿勢略黃暴啊!
劉煜一雙鳳眼淡定自若,全然沒覺得這個姿勢有什麼不妥,只道:“是你自己坐上來的。”
宋軼輕咳一聲,默默地從他腿上爬下來。劉煜不鹹不淡地掃了一眼門口,喬三渾身僵硬,明明那眼神看似很和煦,爲何他感覺冰寒刺骨?再瞥了一眼門外的薛濤,那個混蛋此刻正眼觀鼻鼻觀心,一臉僵硬的坦蕩。
“你們不用跟去。”劉煜如是說。
喬三淚流滿面,他家殿下一定是嫌棄他了,嫌棄他打擾他們的好事。
兩人來到廷尉府時,拓跋琿正好送客出來。那客不是別人,恰好是王贊。兩邊人都愣了一下神,王贊拱了拱手,跟宋軼致意之後,視線直接落在他身旁那個高大青年身上,儘管戴着面具,但是,年輕人跟老年人還是有很大差距的,絕對不至於讓他誤認。
“這位該不會是畫骨先生吧?”
劉煜拱了拱手,並不多話。王贊也不好腆着臉貼過去,又跟拓跋琿道了一句,告辭而去。走出數丈遠,他忍不住回頭看過來,眼中有些疑惑,這個背影,有些眼熟啊。難道這個畫骨先生是認識的什麼人?戴着面具可是怕被舊識認出來?
那廂拓跋琿引宋軼劉煜進門,劉煜問他,“王贊來做什麼?”
“他麼,說是武平公府上有兩個奴隸私奔了,看廷尉府能不能幫他們抓回來。”
宋軼看到書桌上有畫,便探了一眼。拓跋琿也不避諱,走到書桌前,將畫遞給她,“就是這兩人。”
宋軼當即皺了皺,“畫成這樣能找到人?”
劉煜則掃到旁邊案几上的畫像,儼然正是宋軼前天爲拓跋琿畫的六張死者畫像。從畫像分開擺放的位置,和堆疊在案几上的資料可以看出,拓跋琿當時正在研究這幾個人的共同點。
“廷尉大人都是在書房接待客人?也是在書房辦公?”
拓跋琿不明所以,“那倒不是,客人都在前廳,因爲王贊要畫逃奴畫像纔到這裡。引你們過來,其實是有件事,還想勞煩二位。”
拓跋琿很鄭重地請他們坐下,拿來一份卷宗,道:“這份卷宗是近年來失蹤人口卷宗,原本戰亂頻仍,失蹤個把人並不是什麼大事兒,城郊野外,偶爾挖個兔子洞都還能發現屍骨,偏巧在發現那具合葬屍骨附近也發現一個屍坑,裡面也有六具屍骸,只是這六具盡已化作白骨,同樣是五女一男。聽聞畫骨先生曾經搶了不少南朝京兆尹的案子,甚至連司隸臺的案子都破過,是以,纔像請兩位看看。”
私心裡,宋軼並不想管北魏這些案子,要懲罰王贊這個畜生她已經夠麻煩了,更不想節外生枝,畢竟這裡還有個劉煜,一個不小心敗露了他的身份,弄得不好,殃及漱玉齋事小,導致兩國開戰就麻煩了。
劉煜卻來者不拒,接過卷宗,翻看了一翻,裡面寫的死因各不相同,勒死的、用刀劍殺死的,淹死的,被活埋的,被毒死掐死花樣還真是繁多。
這麼多的死法死在同一個坑裡,怎麼看都有些詭異。而至於那些只剩下骨頭的,死法更是摸不着門,無從驗起。
“你想如何?”劉煜沒有急着說明自己的觀點,反而問拓跋琿。
明明這句話沒什麼含義,但拓跋琿敏銳地捕捉到,這位畫骨先生似乎心裡有譜了,當即又恭敬熱誠了幾分,拱手道:“我現在就想兩件事,一是,查出那六具骸骨身份,二是,查明他們的真正死因。”
看來,他自己也是很懷疑這些人的死法的。因爲得到的屍體本來就已經腐敗,甚至是骸骨,要查死因也變得非常困難。不知道他們身前遭受過什麼,便沒有查案的方向。
劉煜看宋軼,宋軼扁嘴,這又要刻骨畫像啊,一具她就當幫個忙,可動不動就六具,真的很耗心血的。
拓跋琿也看出來了,狡猾地問道:“對了,今日兩位先生造訪,可是有什麼事?”
這位畫骨先生他是不瞭解,但跟宋軼正面打了兩次交道後,他斷定這個小傢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此番是肯定有事找他。
宋軼果然不扁嘴了,“要我們幫你辦事可以,但你也得幫我們辦件事!”
宋軼將他們此行的目的說了,那小模樣分明是你若辦不成,也別指望我給你刻骨畫像!
拓跋琿忍住笑,不但答應了此事,還按照之前的約定,親手捧上一千兩百兩銀子,宋軼的眼珠子骨碌碌爬了兩圈,果然幹勁十足了。
劉煜摸摸她的呆毛,淡笑道:“小徒單純,令廷尉大人見笑了。”
拓跋琿拱手,親自領兩人去殮房。
六具骸骨俱在,劉煜讓他挖坑備醋,準備蒸骨驗屍,宋軼也擺開筆墨紙硯,開始刻骨畫像。
兩人配合得很好,誰都沒耽誤誰,拓跋琿看得奇了,這兩人不但真的能還白骨生貌,還能用這種奇妙的方法驗屍。廷尉府的仵作,能分出個男女來,就已經被人跪舔了。
難怪皇上曾說漢族文化,博大精深,值得鮮卑好好學習,那是天下一統的文化,也是盛世文化。之前他不懂,如今卻明白了幾分,常年在馬背上征戰的民族,誰會在意一個普通百姓的生死榮辱,又如何會細心研究一具屍體的出處。只有盛世,百姓安居樂業,每個生命都能得到尊重,纔會衍生出這些驚天的技能,而不是一味的血腥殺戮,這也才能稱作爲國泰民安的盛世。
宋軼畫出的六張畫,根據卷宗記錄,立刻確認了其中三人,這也應證了劉煜驗骨得出的年齡推論。
至於死因,劉煜只在驗屍的卷宗上寫了倆字,虐殺。而且是那方面的虐殺,只需要看從屍骨驗出的傷就能看出。
所以不管是被勒也好,被刀刺也好,或者水淹或者火烙,其實都是指的同一件事。
雖然看到死者都是年輕女子,拓跋琿已經猜到這種死法,但當這種他最不願意接受的猜測被驗證時,他還是覺得心驚。
“既然每次都是六具,說明是同一撥人,應該人數和喜好都沒變化。而每次都有一名男屍,這也說明其中一人的癖好。”只是這種癖好被施加在清河崔氏的小公子身上,那將是萬劫不復!
“今日之事,我們依然會當做沒見過沒聽過。”劉煜補充說,“不過,還請廷尉大人也遵守承諾,爲我們向那兩位引薦一翻。”
拓跋琿恭恭敬敬地送兩人出去,門外,喬三和薛濤早已等候在此,大概是見他們久出未歸,不放心便過來了,同時還駕來了馬車。
劉煜扶宋軼上車,坐進去才關心了一句,“累了吧?”
宋軼看着他,“其實,清河崔氏這件事,南朝是可以利用的。”
“這,不是你該管的。過來。”劉煜伸手,將窩在馬車衣角的宋軼強行拖進懷裡,“休息一會兒。”
大手蓋住了她的眼,溫熱的觸感輕輕覆蓋在眼皮上,很是舒服。宋軼的神經就像是被催眠了一般,係數鬆懈下來,睏意襲上心頭,竟然轉眼就睡着了。
拓跋琿是個實誠人,答應宋軼的事自然會放在心上。這邊將卷宗交給手下,他便去了太子府。今日是太子勵邀他們幾個兄弟爲佛狸舉辦酒宴的日子,因着前日裡那六具屍體的事情,讓太子捷足先登,他心裡其實是有些顧慮的,本不想去,但今日看來是不得不去,就是希望沒有太晚。
他到時,所有人都到齊了,不僅有佛狸、錦釐,不出所料還有姚瓊,王玉龍也在,另一個也不是生面孔,沮渠摩,北涼大皇子。
“你又來晚了,先自罰一罈。”太子勵笑道,一罈酒拋過去。拓跋琿接過便要喝,卻被姚瓊拉住,“今日換個花樣罰。”
姚瓊從兜裡掏出一隻尺來長的陶俑,這陶俑做得十分精緻,五官清晰可辯,看似個少女,雖然沒有玲瓏曲線,看起來卻別有一翻風味。只是這張臉,他怎麼看着有點眼熟?
“做什麼?”拓跋琿茫然地看着姚瓊。
姚瓊將陶俑塞進他手裡,色眯眯地說道:“這是一個酒器,從下面灌滿,可以從嘴裡出來,你,便對着這嘴喝!”說罷,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
拓跋琿雙眼炯炯有神,這個紈絝這是又玩出新花樣了。
拓跋琿也是個放得開的,既然來晚了就任罰,照着姚瓊的指導灌了一陶俑的酒,對着陶俑那張櫻桃小口一口氣喝完了。
“爽快!”錦釐幸災樂禍。
“這不像罰,倒像是給你享受了!”姚瓊戲謔道。
拓跋琿將最後一滴酒飲盡,把玩着這個陶俑,越看越有意思,彩釉在白瓷上,十分豔麗,這臉做得栩栩如生,越看,越像在哪裡見過。
“這東西哪兒弄來的?”
“畫古樓,千金難求,你別給我弄壞了!”
姚瓊見他把玩得起勁,一把搶過來,生怕被他據爲己有似的,將陶俑寶貝一般地收回去,旁邊的沮渠摩看了一眼,眸色生出幾分陰邪。
那邊太子勵只招呼了拓跋佛狸,而佛狸應對自如,但話絕對不算多,錦釐本是個穩重的,也不多話,只看着姚瓊胡鬧。
一幫人閒話了一會兒,拓跋琿便將漱玉齋的兩封拜帖給了錦釐和姚瓊。姚瓊看都沒看一眼,便直接拿火上燒了,“這種江湖宵小,理他作甚?”
拓跋琿沒搶過來,只警戒地看着錦釐,“你可別再燒了。”
錦釐將拜帖放桌上,手指輕輕叩在上面,問:“給我一個答應你的理由。”
拓跋琿跟錦釐志趣比較相投,莫測高深地說道:“見過之後,你一定不會後悔!”
錦釐眯了眯眼,“你這是被人灌迷魂藥了吧?”
拓跋琿但笑不語。
錦釐一拍桌子,“好!讓他們明天來,我倒要看看什麼人物竟然讓你給跑腿!”
“說起來,佛狸你對漱玉齋應該算熟悉吧?”太子勵將話頭直接轉過去。爲拓跋佛狸慶賀什麼的當然是假的,不過是要探探這個初來乍到的弟弟的虛實罷了。
佛狸卻不怎麼給面子,面上看起來和煦,實則拒人於千里之外,“只是聽過,並不熟識。”
“哦,是嗎?”太子勵悻悻然,“我以爲上過風雲榜的,都該與他們有交情。”
“並非如此。”
所有人都看着他,等他接着說下去,誰知道,他就沒後話了,讓伸長脖子等的人看起來有些傻兮兮的。
王玉龍精準地捕捉到姚瓊的視線在佛狸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這一會兒其實很短暫,但就是比其他幾人就多了那麼一點點,便足夠他深思下去。
而太子勵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並沒有任何表示。
吃罷酒宴,看時辰還不算太晚,拓跋琿親自將消息送到漱玉齋,離開時,他遠遠看到一個人,腦子嗡地響了起來。
“那是誰?”
宋軼看過去,只見沮渠牧正朝這邊走過來,不明所以地看了拓跋琿一眼,“你不認識?北涼國二皇子,沮渠牧,武威公主親聘的畫師。”
宋軼正要好心地爲他們介紹,拓跋琿跟見了鬼一樣,跑了。
宋軼摳了摳麪皮,這個人,怎麼了?
“明天你可是要去拔拔府上?”沮渠牧單刀直入。
宋軼點頭,等着他繼續,誰知這個混蛋問完轉身就走了,留宋軼一個人在風中凌亂。
那廂拓跋琿走出漱玉齋,臉色有點白,蹲到街邊狠狠吐了幾口口水,又使勁擦了擦嘴角,恨不能將之前碰過陶俑的地方給摳下來。
他孃的,他應該沒眼花吧,那個陶俑的臉竟然跟沮渠牧一模一樣。一想到自己嘴對嘴跟陶俑喝酒,再想到沮渠牧這個大男人,就如一隻蒼蠅卡在喉嚨上,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那難受勁兒簡直無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