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自古講究的是陰陽平衡,但因爲墓是我立的,我八字爲純陰,墓中所葬之人爲走陰人,一生所做的事是通陰,如果再加入陽,便會引起相沖相剋,所以只能以陰漲陰,方能養氣生靈,保四方平安。
好的水抱之墓必須要先入山尋龍,也就是說尋到山中最爲理想的山脈,再尋到山脈止息之處,那裡凝結出的氣便爲龍。姜嫄村並沒有山脈,是以地脈爲準,得尋地龍。師父尋地龍正好尋到了朱老師家裡。師父將朱老師家的地龍龍氣引到我家來,再配合外婆現在的墓,挖了一條水流經過,再植一株槐樹,以此聚靈。槐樹的槐字拆開爲木鬼,木爲陰屬,也是應了走陰人的命理。
龍脈是怎樣的尋法,我並不是很清楚,只看到師父一手拿羅盤,一手捏訣,就這麼走到了朱老師家裡。
我一直跟在師父身側,時不時幫他遞點香火紙錢,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我實在難以想象,這樣一位溫爾雅的男子,轉瞬間就成了一位詭秘的陰陽先生,渾身散發一股威嚴的魄力,令人俯首。我不禁對他心生敬畏。
如果說朱老師深不可測的話,那麼師父也非池中之物。
做好這一切,我在外婆的空墓前,心情稍微轉好。
外婆以前常說,人總有死去的一天,離開的人要安心的走,留下的人要快樂的活。我相信我現在跟着師父去了上海,外婆無論在世或不在世,都會感到欣慰。畢竟我成年了,是該學會獨立了。
進屋,收拾了一套我平常最喜歡穿的衣裳,將衣裳埋到了外婆的空墓旁。
“外婆,我要走了,如果你回家見不到我,就抱抱我的衣服。”我擡起頭來,手撫上墓碑上的字,心裡一酸,不由小聲抽泣起來。師父輕輕走到我的身後,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
我一天哭了幾場,很不好意思,於是用袖了擦了擦眼睛,紅着臉跑進了屋子,把家裡的物什用清水擦洗一遍,將我房裡和外婆房裡的桌椅用布蓋好,牀上的被子都收進木櫃子,然後在書桌的角落找了一個大大的紅白條紋的尼龍袋,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準備同師父啓程去上海。
幾隻雞被雨淋成了落湯雞,沒精打采地往家裡走來。
“哎呀!家裡沒人,雞怎麼辦?”我怔了怔,轉頭討好地朝師父笑,“師父,你懂那麼多知識,本事那麼高,這件小事肯定難不倒你的。”
師父眉頭輕皺,“何事?”
我揉了揉鼻子,回道:“抓雞。”
說完這兩個字,我能明顯地覺得周圍的氣溫下降了幾度,如果有特效的話,師父的額頭前一定有一羣烏鴉帶着一串省略號,緩緩飛過。
雖我提的請求很無禮,但師父終究是沒有拒絕。
我拿着一個白色的大麻袋,用兩隻手將麻袋口撐開,師父半彎着身子,滿屋子地跑,雞在他手指前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狂逃,自始至終與師父的手指保持着這個距離,師父則鍥而不捨地追着。
一屋子的雞毛,以及被推翻的傢俱物什。
“哈哈哈哈……師父加油,你好棒!快追快追,馬上就能抓到了。”我被師父這副模樣逗樂,忍不住彎腰哈哈大笑起來。
師父站直身子,朝我暖暖地笑。
我走到他身邊,踮起腳尖,把粘在他頭髮上的幾根雞毛取下。
兩個小時之後,七隻雞被塞進了麻袋裡,唯有最後一隻花色的大公雞,一直處於戰鬥狀態。實在沒法子,我打算放棄了,把它趕到門外,讓它自生自滅,師父卻搶先我一步,單手捏了個紛繁的手勢,然後把大拇指在小拇指上一放,小拇指再輕輕一彈,香中帶酸的味道傳入空氣中,剛纔還雄赳赳、氣昂昂的大公雞一下子像是被點了定穴,就那樣站乖乖站在原地,不動了。師父向前兩步,把公雞抓在了手裡,然後塞進我手中的麻袋裡。
我看得目瞪口呆!
“師父……你耍我!”反應過來,我氣得大吼。
師父淡然自若:“這幾日你心情不好,現在是否愉悅了些?”
我一聽,頓時哭笑不得。
原來他這麼“費力”地抓雞,只是想表演給我看,讓我放鬆下來,讓我的心情好一些。他不僅知道我對於外公外婆的事憂愁不已,而且還清楚我對於未知的大城市上海,也有不可消除的恐懼感。
我把麻袋裡的雞全部送給了劉大嬸,她千恩萬謝,並說明天就殺兩隻給妞妞補身子。村裡人都曉得我同妞妞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劉大嬸是怕自己表現得不對妞妞好一點兒,我就會把雞統統收回來。
趁着天還沒有完全黑去,師父帶着我走出姜嫄村,上了小車。
師父目不斜視地開車,我左右張望,露水在草葉上凝結成冰晶,小道上早已沒了人跡,看不清來時路,也猜不透未來的道。
我擡手摸了下眼角,一片溼潤。
白姻禾,不要害怕,有師父陪着,什麼事都不叫事!
開車經過新堤二橋的時候,我一眼看到荷花廣場上人頭攢動,大爺大媽間隔兩個手臂寬,跳舞跳得起勁。音響開得很大聲,在唱青草樂悠悠,十分輕緩舒暢的曲子,令人聯想到故鄉。
師父把車靠邊,停了下來,“小佛,去地底城看看麼?”
我愣了愣,搖頭:“不了。”笑笑,“別擔心我,我不會再尋短見了。不去看,只是不想希望被打破而已。”
“嗯。”
師父沒有強迫我,再次開車上路。
二十分鐘後,車子路過洪湖師範高中。這師範高中原名爲賀龍高中,始建於1930年,是繼洪一中之後,新堤最好的一所高中了。劉嬸的兒子劉東暉就在這學校裡唸書,我們差不多大,他從小一直巴結我,因爲他對妞妞有好感。
村裡喜歡妞妞的人不少,自從妞妞媽出了那事之後,敢明目張膽對妞妞好的,就只有他了。
我叫師父停了一會兒車,問他借了一千五百塊錢,到師範高中門衛室,把其中五百元給了門衛大叔,說請他抽菸。再將剩下一千元錢給他,請他幫忙轉交給三五班的劉東暉,門衛大叔起先不肯收錢,末了還是收下,待我也客氣了許多,說保證把事情辦得妥妥的。
回到車上,師父看着我,眼帶笑意,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師父,有錢能使鬼推磨。外婆治鬼的時候,一開始都會先燒許多紙錢,紙錢不管用了,纔會用硬辦法。”我把安全袋繫好,從包裡本子上撕下一張空白紙,寫了一個欠條給師父,師父搖頭,我便將欠條放進了車前屜裡。
我朝師父眨了眨眼睛:“師父,來日方長,我以後還要仰仗你活下去呢。”
師父摸了摸我的腦袋,未語。
車子點火,發動,從濟廣高速轉滬渝高速,下高速上嘉閔高架。直到黑夜過去,白茫重現,導航上顯示到了滬鬆公路時,師父把導航給關了。車子駛進漕寶路,右拐,到達民主路。
我睜着眼睛左看右看。
這是一條古色古香的街道,路邊房屋的屋檐向上飛出,頗有皇室氣派。
四點五十五分,賣早點的鋪子皆開了門,人尚且不多,師父把車停在停車場,之後帶我進了一家小店。是個賣煎包與粉絲的早餐店。店內吃東西的桌子是八仙桌,桌邊放着長條凳,桌面上放着古老的長嘴銅壺和方頭竹筷子。一切用具,頗有味道。
坐了近十個小時的車,腰痠背疼,沒什麼心思吃東西。師父開車累了,食慾也不好,一碗清粉湯就動了幾筷了。
師父付了早餐飯,帶走我進了一條青石板鋪成的路。
路邊有路牌,寫着北大街。
街道越來越窄,七彎八拐,我已失了方向,只一味跟着師父走。過了十多分鐘,我們來到一家名叫“簪花店”的小店前。師父從口袋裡掏出鑰匙,將銅油漆過的木門打開。店並不大,三四十個平方,牆上不知用什麼材質雕刻着古老的藤葉,沿着藤葉的枝幹,砌了許多二十公分長的方形玻璃盒子,盒子裡放着古代姑娘們使用的髮簪與頭飾,金色與寶藍相映,華麗又貴氣。
我跟在師父身後,像個好奇寶寶,師父同我說這店是他的,想摸隨便摸。額……原話當然不是這樣的,總之就是這麼個意思。於是我很不客氣地將簪子和珠花都摸了個遍。
突然,空氣中傳來一陣甜膩的香味,我回過神來。
這是陰魂味,心存善意的陰魂之味。
順着氣味嗅過去,看到師父正在開店內的一道門。這門純黑色,又是在店裡頭,有一重古色古香的山水畫作擋,是以不被常人所察覺。
師父站在開着的門邊,朝我招手,我走過來,香味更濃。
細瞧,這是一間挺大的房間,至少有一百多平米,靠牆兩邊放着擺花,擺花前是景觀樹,很普通的格局,跟許多花店一樣。正對門的主牆上,掛着個20公分左右的大銅鈴,明明在搖晃,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大銅鈴下放着張紅木大條桌,祥紋與流雲沿着桌面一路雕刻至桌腿,古色古香,韻味十足。
桌面上放着大大小小顏色各異的盒子,有金屬的,也有木的,散發着或香或甜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