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狼膽小的很,除凜封外誰也不認,成天跟在凜封身後,有誰接近便驚慌失措地躲到他腳後瑟瑟發抖,一點也不像蘇映雪。
若不是盈盈親眼見到這隻小雪狼從蘇映雪心口處鑽出來,誰能想到如此膽小的小狼會是那個提着兩柄彎刀敢挑戰狼妖的蘇映雪?
何況,它對於蘇映雪這個名字沒有絲毫反應。
凜封詢問過狼巫,狼巫對他說:“它不是狼。它因詛咒與王的妖力相碰撞而變成雪狼,但它的靈魂屬於蘇映雪,它是人。”
一個擁有雪狼形貌的人。
小狼沒有姓名,盈盈始終覺得給一隻小狼起名蘇映雪恐怕不妥,便自作主張給它取名:雪刃。
雪刃身體虛弱,膽子又小,經常被其他幼狼欺負。被欺負了便躲到僻靜之處自己舔舐傷口,將血都舔乾淨,再抖擻精神回到凜封身邊,脆弱而又固執得令人心疼。
凜封經常在暗中默默看着它。看着它被族羣欺負,看着它舔乾淨血搖着尾巴跑到自己洞穴裡尋他。這時他總是眸色深不見底,誰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暖春將近時,雪狼族將要遷往北方。凜封看着盈盈懷裡掙扎着要撲向自己的雪刃,淡淡道:“將它留在映疆城吧。”
“爲何?”盈盈不解。
“他不吃生肉,只吃些野果,如何能撐下去?”凜封將手貼在雪刃毛茸茸的頭頂。雪刃歡喜地使勁蹭着他的掌心,一道明亮的光芒在凜封手心綻開,輕柔地送入雪刃體內。
凜封將自己一半的修爲度給雪刃,於是雪刃化成人形,變爲一個約莫兩歲的嬰兒。
盈盈手足無措地看着嬰兒在自己懷裡啼哭,求助地望向凜封。凜封轉過身去,不再看向他們:“將她送到映疆城中,找戶良善的人家。”
似乎感覺到自己將被凜封丟下,雪刃哭得越發聲嘶力竭,盈盈手忙腳亂地哄她,再擡頭時,已不見凜封的身影。
雪刃被送到蘇映雪曾經所住的宅子隔壁,林府那位與盈盈有着一面之緣的林府奶孃常氏家中。常氏極爲喜歡這個在雪地裡撿回來的孩子,雪刃哭個不停,她便一刻不停地溫柔哄着,絲毫也不覺得累,眼底都是欣喜的笑意。
盈盈躲在窗子後邊觀察她們,見常氏如此喜愛雪刃,總算放下心來,悄然離去。
這一寄養,常氏便養了雪刃十三年。
期間凜封時常於半夜裡將雪刃接出來教習武功,蘇映雪留下的兩柄彎刀也交到雪刃手中。雪刃對於如何使彎刀極有天賦,可除去彎刀,她與蘇映雪沒有一處相同,不論是容貌還是性情,她像是一個完全新生的人,與那個名爲蘇映雪的女子毫無干系。
凜封也從未在雪刃面前提及過蘇映雪,他只是盡心地教導着她,對除此之外的全部包括雪刃對自己懵懂的情思視而不見。
雪刃不懂凜封的心思,她如幼時一般極度依戀着凜封。有凜封所在的地方,她便能感到安全與溫暖。她將凜封視爲世間至親,將雪狼族視爲自己的族羣。她始終無法徹底融入人羣,因爲她知道自己是狼。
即便凜封從未認可她是雪狼。
直到那場禍事發生。
雪刃是僕人家養的女兒,無權無勢,模樣也實在漂亮,且柔弱膽小,便有不少人在她身上動了心思。
林家大少爺林思便是個中翹楚。
他對雪刃旁敲側擊,明示暗示,雪刃全然不把他放在心上。於是林思的耐性終於用盡,他給雪刃投了藥。
紅綃帳暖,滿室旖旎,雪刃滿臉暈紅強撐在桌邊,她身後還站着誰也看不見的一人一妖。聶江寒看得嘖嘖稱奇,頗爲站着不嫌腰疼地把林思此人從頭到腳點評了一番,末了總結一句:“紈絝典範,世家之恥!”
自然惹得青黛對他無語了許久。
林思最終未能得手,因爲雪刃有兩柄彎刀。
雪刃從未用過刀,她的刀自然從未見過血,除去跟凜鋒學刀外很少戴在身上。因雪刃的模樣柔柔弱弱,這兩柄刀也精巧漂亮得像是兩鴻映月寒泉,所以旁人從未將這兩柄彎刀放在心上,甚至都不曉得她會武。
林思便被這兩柄刀廢去雙腿,若不是門外守着的護衛及時將雪刃制住,他都險些被廢去命根。
“給我殺了她!動手!給我殺了她!”
林思歇斯底里地對她咆哮,而後眼前一黑,只來得及看見一片白若冰雪的衣角,便不省人事。
雪刃的記憶昏昏沉沉,身體像是深陷在泥沼裡動彈不得。她只知道自己躺在一個熟悉的懷抱裡,她認得他的氣息,他是凜鋒。
這便足夠了。
她安心地放任自己睡去,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醒來時,她正躺在凜鋒所居住的山洞裡,而凜鋒坐在她牀邊,見她醒來,同她說的第一句話不是關切,也不是安撫,而是用平靜的,甚至有些平淡的語氣對她說道:“你的乳孃常氏被林家拷打成重傷,穿着單衣被綁在城牆上吹了一日寒風凍雪。我瞧着再這般吹下去,她約莫撐不過明日。”
雪刃怔怔望着他,咬緊脣,沉默不語。
她明白他的意思。
畢竟是撫養了她十六年的乳孃。凜鋒是希望她能回去救出常氏的,只是林家定然不能容忍她們母女再住在映疆城內,而雪狼一族,又怎會收留一個人類?
若她不去救,便是無情無義,若她去救,便要從此離開他,四海爲家。
雪刃想了很久,對着映疆城外的無邊荒野,和映疆城內的萬家燈火。
她想起自己幼時,有一回不小心變回了小雪狼,在牀褥上撒歡地打滾。常氏推門進來時,她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變回一個孩童,怯怯地躲在褥子下偷偷看她。常氏只是愣了片刻,走到牀前望着她,有些顫抖的手撫摸上她柔軟的臉頰。小小的她伸出臉蹭着乳孃的手,撒嬌地討好。而後乳孃的手不顫了,將她從牀上抱進懷裡,緊緊地抱着。
她記得常氏的懷抱,在她最弱小最脆弱時爲她遮風擋雨。即使自己捱餓,常氏也從不會短缺了她的衣食。
常氏將她當做自己的親子,肯在她病時頂着寒風敲遍全映疆城醫館的門,肯在滿手凍瘡時爲她挑燈縫補衣裳,肯因爲她不當心摔傷了腿,便在她牀前默默抹了一夜的淚。
如今常氏受苦,她如何忍心視而不見?她如何能棄之不顧?
常氏是她的孃親。
清晨時分,天光還未亮起,雪刃便離開了雪狼族羣。凜鋒站在山洞前,望着她瘦小的身影漸漸化作了荒野上的一點塵埃,他的臉色比平日裡更蒼白幾分,不知在想些什麼。
春風又度邊疆,冬雪將消,它們該離開了。
只是凜鋒一直站在山洞前,並未有任何動身的意思。他在等一個消息。他等的那個消息在一個時辰後來到了他面前。一隻年輕的雪狼妖跪伏在他腳下,將自己清晨於映疆城城門外所見的一切事無鉅細地稟報給凜鋒。這隻雪狼毫不吝嗇對於雪刃勇敢和強大的讚美,末了,他頓了一下,有些猶豫地看着狼王,道:“她臨走前,對着您的方向磕了三個頭。她看起來很難過。”
凜鋒久久不語,久到雪狼開始忐忑地琢磨他究竟在想什麼時,荒野上傳出一聲悠長清冷的長嘯,這是雪狼王的嘯聲。而後,成千只雪狼的嘯聲接連響起,雄渾而蒼涼的狼嘯漫開在天地之間,經久不息。
遠處一身血衣,揹着乳孃翻越羣山的少女聽到了這聲長嘯,淚水猝然從臉上滑落,但她緊咬着牙,始終倔強地不肯回頭看一眼。
從此以後,她失去了族羣,失去了家。她此時的心間已是一片荒蕪,她不想因爲他的嘯聲,而在自己荒涼的心中開出任何一朵美麗卻無比脆弱的花。
伏在她背上重傷的乳孃,伸出一隻蒼老的手,輕輕地、溫柔地撫摸着她的頭。
雪刃將背上的乳孃向上託了託,繼續埋頭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