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臻被侍燈匆忙帶過來, 沒想到能碰上其他妖,話方一出口,便察覺不對。靠在洞中石壁上的女子擡起一雙灰暗的眼, 茫然對着她的方向。
顯然她雙目已盲。
女子身上紅裙如火, 繡着璀璨的鳳凰祥雲紋, 煌煌似鳳飛九天。徐臻不由想起那個老妖怪所言, 關於囚在地淵最底層的鳳凰傳說。
玉鸞聽見旁邊有聲音, 摸索着往前探去,被十二層的禁制擋回來。半晌未聽見那個聲音再響起,她便開口問道:“是誤闖進來的妖嗎?這裡不安全, 你快走!”
她面容傾城且稚嫩,澄澈如同萬里無雲的青天。徐臻想起他相公還未死去時, 她在鏡中看到的自己的面容, 也是如此乾淨。徐臻心裡升騰起一股衝動, 道:“我是被關在這地淵裡的妖,身上揹負累累血債, 罪該萬死,你爲何還提醒我這裡危險,要我快跑呢?”
玉鸞愣怔一瞬,沒想到她會做出這般回答,思忖之後, 才笑起來:“你我素昧平生, 你犯下的罪自有你來承擔, 與我有何干系?我此番提醒你, 只求於我而言問心無愧, 同你是誰也毫無關係。”
徐臻不甘,反駁道:“若我是個殺人如麻的惡妖, 殺死一個女子的夫君,害的這個女子被流言蜚語所傷,致使女子的婆婆將她劃爛面容趕出家門,你也不會欲除我而後快嗎?”
聽她語氣中的怨憤,玉鸞瞭然,扶着牆壁坐下來緩緩道:“那你與我的經歷倒是很相似。”
徐臻從未想過是這般回答,一時不知如何接下去,那廂玉鸞已輕輕嘆息一聲:“以前我族中長輩總是將寬恕、容忍放在嘴邊,我在此思過百年,幡然醒悟。這些對我而言都是屁話,我最後悔之事,便是當初沒能一把火燒死那個陷害我的小兔崽子。”
不等徐臻回答,玉鸞繼續往下說去:“可那些老頑固倒是有件事說的很對,我燒死他也沒什麼用,頂多心裡爽一些,但活在世上爲何不讓自己活的更爽快?我左思右想,約莫是因爲燒死他太過便宜了他,只能爽一時。你也同樣。”
玉鸞湊到禁制邊緣,語重心長道:“你在心裡恨着那個妖,可無論你如何恨她,如何在心裡侮辱□□她,頂多圖個一時痛快,說不準還要因爲恨害苦了自己。恩怨情仇這事,須得徐徐圖之,你且聽我講……”
徐臻看着她認真的小臉,突然輕輕笑起來,笑得有一絲無奈,一絲釋然。
這個女子與她確實不同,捫心自問,她做不到如此豁達通透,只能任由怨恨在心底發酵生臭,到最後將自己一同腐化。
“閉嘴。”
玉鸞還未說完,嘴裡便被塞了一大塊饅頭。生之低聲施咒,令她不能將饅頭取下來,才轉頭對徐臻道:“她是個癡兒,從小腦子就不大好使,你莫要聽她胡說。”
雖不能說話,但玉鸞耳朵還是好使的,聞言撲過來作勢要打他,被生之擒住雙手。
地面又是一陣震動,生之扶住洞壁,對徐臻道:“時間所剩不多,你仔細聽我講。”
他將玉鸞的手拉到禁制邊緣,手腕翻過來,露出玉鸞白膩腕上的經絡:“待會我會割破她的手腕,你將我的血引入她體內,找到附在她骨上的地淵印記,祛除它。”
聞言,玉鸞身子一僵,拼命想將手抽回來,被生之死死壓制住。生之拍了拍她的腦袋,柔聲道:“你不必擔心我,我雖未能來得及完全同化地淵,但如今的同化程度已可以矇蔽它片刻的感知,只要在這時間內祛除你體內的地淵印記,就可以將你放出來。”
玉鸞掙扎得更爲劇烈,見無法掙脫生之的手,便無賴般地拳打腳踢。
生之不再理會她,轉頭對徐臻道:“記住了嗎?”
徐臻不解,問道:“爲何是我?”
“你是剔骨妖,生性熟識經絡骨骼,除你之外再無其他更好選擇。”生之將她望着,緩緩道:“我可否將她與我的性命託付於你?”
“因爲我是剔骨妖?”徐臻低聲自語,眼底一酸,泛上層淚光。
這是她化妖以來頭一回,有誰因爲她妖的身份而看重於她……
徐臻深吸一口氣,對生之鄭重點頭:“你對我有恩,我定會盡我所能護你們平安!”
生之垂眸淡笑,從袖中抽出一柄短刀,利落割破自己與玉鸞的手腕。
玉鸞口中的饅頭被生之取下來,她眼裡通紅,另一隻手緊緊抓着生之的肩,恨聲道:“你瘋了不成,若有半分不測,你……”
她沒能說下去。
生之俯下身,堵住她的嘴。他的脣冰冷而柔軟,半垂着眼簾,眼底幽深如潭,微微漾起一絲令她顫慄的溫柔。
他說:“你當真以爲我不知,你天不怕地不怕,爲何偏生害怕我麼?”
他說:“凰玉鸞,你纔是個傻子。”
地淵十二層天崩地裂,無數惡妖悽號奔逃,往裂縫之處蜂擁而出。
昏暗天幕上,黑雲深處顯現出一道巨門的殘影,即便斷裂崩塌,依舊巍峨麗。
那是妖門。
倉惶逃竄的惡妖看到妖門的殘影,瘋狂往那殘影處涌去。霎時風雲變色,雷光裂天,分明是渡劫成仙之兆。
大部分惡妖見到此景,心頭大喜,認定妖門崩塌之後再無原本威力的十之一二,度過妖門,便是海闊天空,登仙成神。
與此同時,妖門廢墟之上坐着一個懶散清閒的男子,一身廣袖天青,倚在殘垣上翻看話本。
他身旁站着一個年輕仙君,風流俊逸,笑得滿臉桃花夭夭:“你家那個小仙可知曉,你五年前便恢復了記憶麼?”
聶江寒眼皮都不擡,輕描淡寫地“哼”了聲,不知何意。
與他知交數千年的乘鶴仙君聞其聲而知其意,笑彎了一雙桃花眼:“你可要點臉面,堂堂一介仙君,欺負自個座下的小仙,傳出去,我都擔心你老臉往哪擱!”
聞言,聶江寒總算擡起眼,面無表情地看向他,將枉生劍朝自己身前一拍。
此時無聲勝有聲。
乘鶴君對他的臉皮厚度自愧弗如,無不可憐地嘆道:“可惜了你家那個如花似玉的小仙,好好的一個小美人,偏生攤上你這麼個不要臉的君上。”他嘖嘖唾棄了好友一番,湊上前去,嬉皮笑臉問道:“你家那小仙這般護着你,若你被她發現,你分明恢復記憶仍舊死皮賴臉地要人家負責,你猜她會不會將你掃地出門?”
聶江寒被他煩得頭疼,合上話本,將話本子塞進他懷裡:“本君瞧着許多年未見你比以前活潑許多,不如今兒敢闖妖門的妖就留給你練練手?”
乘鶴君文采與風流卓然,武力不及行寒,聞言連忙推辭,餘光掃了眼雲層下涌上來的地淵惡妖,瞧見底下地淵裡燃起一團灼眼的紅焰,形同一隻展翅欲飛的雛鳳,不禁笑道:“這地淵裡可真熱鬧。說來百年前曾被天君關下去一隻小鳳凰,可憐被關在地淵底層,不知此次地淵崩塌,她可否能平安出來。”
他想套行寒的話,瞧見行寒神色淡淡,便仔細往下看。冷不防身後揮過一道璀璨劍光,將欲登天路的所有惡妖一掃而空,連屍首都沒能留下。乘鶴君以手遮眼避開劍光,錯過了地淵裡一閃而逝的青色身影。
“哦呀!”乘鶴君雖沒看見青黛,但他向來聰明得很,一手握拳拍了下另一隻手心,道:“說來那時候傳聞那隻小鳳凰得到個來路不明的札記,當着天君面燒成灰扔下天庭,不知落在何處,能否恢復原狀,真教人心癢癢想看一眼上面究竟寫了什麼!”
聶江寒冷眼瞧着他做戲。
乘鶴笑眯眯道:“聽聞那本札記可窺見天機,說不準被哪個小妖怪撿去,藏在自家閣樓裡,偶爾翻閱時看到此番地淵變故,便提前佈置妥當,你說可是,行寒兄?”
聶江寒緩緩將枉生劍收入劍鞘中,鏗鏘劍鳴聲聽得人牙酸。乘鶴臉上帶着笑,心中瞭然,便不再撩撥他,轉眼朝地淵裡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