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黃泉

再說那錦繡回去, 天色已矇矇亮,她是趙老派出去最後一個回來的。院子裡生起火盆,趙老背對着他們, 手裡拿着一沓刻有他們名字的木牌, 撿起幾個扔進火盆裡。

方芽兒個頭雖小, 埋沒在人羣裡幾乎瞧不見她, 但她向來是眼尖的, 看見錦繡從後門溜進來,連忙趁着趙老不留意招呼她過去。錦繡擠到他們身邊時,發現阿虎也在, 正坐在地上拿眼瞪她,哼哧道:“你還曉得回來!不知道的, 還以爲你跟那羣傢伙一樣死在了外頭。”

他嘴毒辣, 但本性不壞, 錦繡早就摸清他的脾性,知道他這是在變相地關心自己, 便學着陸厲的樣子拍拍他的腦袋,道:“我沒那麼容易死,放心。”

阿虎斷了腿,站不起來,只能吹鬍子瞪眼睛地拍開她的手, 一臉嫌棄。

方芽兒見他們相處和睦, 不由心生羨慕:“之前我還以爲你們處不來, 還偷偷看過錦繡身上有沒有你打她的痕跡, 你們關係這麼好, 我就放心了!”

“我打她?我哪敢打她,她跟個母老虎一樣。”阿虎不滿地嘟囔。

錦繡道:“不說這個, 芽兒,那堆木牌爲何要燒掉?”

趙老手中的木牌,是收養像他們這般無父無母的孩子時,每人都會刻一塊。將他們的名字刻上去。他們只知曉有這塊木牌存在,但從不知上面寫了什麼。今日見到趙老在燒木牌,錦繡心裡自然好奇。

方芽兒小聲對她道:“老頭子燒掉的,都是確定遇害的孩子。幸好你回來得及時,不然等會就燒到你的牌子了。”

正說着,趙老扔木牌的手停下,看了眼,又朝孩子堆裡望去:“錦繡?”

錦繡應聲朝人羣前面走:“我在,趙老。”

趙老看着她的眼神瞬間有些意味不明,不知是滿意,還是帶有什麼不可言說的意味。錦繡頓時暗中警惕,趙老從未用這種目光看着她,令她有些毛骨悚然。

她心裡生出一個可怕的想法,或許趙老從一開始就知道派她去刺殺的非人而是妖,她此番平安回來,可能犯下了大錯!

趙老勾了勾嘴角,沒說什麼,揮退錦繡。錦繡退回方芽兒他們身邊,才察覺自己已一身冷汗。

“你臉色真差,發生了何事?”阿虎從頭至尾目光都未從錦繡身上移開,察覺到她狀態不對,忙問道。

錦繡搖搖頭,將聲音壓得極低,道:“回去說。”

不多時,趙老已燒完木牌,將剩下的牌子遞到下人手裡,環視他們這些剩下的人,老臉上笑得溫和慈愛,朗聲道:“我的孩子們,對於你們同伴的遭遇,爲父甚是心痛。然而人死不可復生,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爲他們復仇!你們都是經過我考驗的孩子,回去,有頓美餐等着你們,修養好身體,義父有要事要託付給你們!去吧。”

孩子們都是挨餓受凍長大的,聽聞有美食,頓時一鬨而散,爭先恐後跑去飯堂。錦繡蹲下身來背起阿虎,也跟着人羣朝飯堂走去。

一路上,她都感覺到趙老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如芒在背,她用盡忍耐力纔不至於落荒而逃。

阿虎在她背上,感覺到她緊繃的身子,臉色也凝重起來。抿着脣,一聲不吭地望着前方。

趙老所說的美餐,不過是一人碗中多了幾塊肥肉,上面連着一丁點瘦肉,還有一小塊雞翅。但對這羣孩子來說已是難得的美餐。阿虎與方芽兒他們忍不住每人多用了一碗飯。而錦繡昨夜吃過陶縣最好吃的飯菜,今日又有心事加身,難免食慾缺缺。

好不容易捱到午飯結束,他們回屋休息時,錦繡看了眼屋外無人,關緊門窗,回頭時便看見阿虎與方芽兒兩個瞪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你們這是作甚?”錦繡猝不及防,被他們盯得發毛。

阿虎白了她一眼,道:“你心不在焉,是個人都能看出來。說罷,發生何事?爲何那糟老頭子叫你過去之後,你臉色會變得如此差?”

錦繡咬脣,心下掙扎許久,擡眼看見阿虎與方芽兒仍在看着自己,眼中不乏關懷與真摯,便下定決心向他們坦白:“趙老派我去殺的,不是人。”

“噗。”方芽兒笑出聲來,阿虎臉上也是明顯的不信,嘲諷道:“不是人,難道要你去殺阿貓阿狗?”

錦繡對他們的反應早有預料,想起侍燈對自己說的話,便將一直用紅繩拴着掛在脖子上的小布袋拿出,從裡邊掏出一塊紅錦緞,時隔十四年,這塊錦緞仍舊如當初那般鮮紅豔麗。她將錦緞鋪開放在地上,手撫摸過上面繡着的一雙魚兒,道:“這是我孃親留給我唯一的東西。我這次去,遇見一個認得我孃親的人,她知道我有這塊錦緞,她說這塊錦緞當年害死了我娘。”

“就一塊錦緞?”阿虎跟方芽兒湊過去看,但也只看到一塊普通的錦緞,只不過質地好些,顯然能賣出一個好價錢。也不知趙老爲何會將這塊值錢的玩意留給錦繡。

錦繡不回他的話,跪在錦緞旁割破自己的手掌心,擠出血滴在錦緞上,口中唸唸有詞。

錦緞還是錦緞,毫無變化。阿虎有些不耐煩,懷疑是錦繡出門一趟被撞壞了腦袋。一直蹲在錦緞旁的方芽兒卻發出一聲低呼。

她看見錦緞上的一雙魚兒嘴巴動了下,睜開雙眼。

方芽兒嚇得跌坐在地上,那一對魚猛然從錦緞裡躍出來,魚尾甩出幾滴水,濺到三人臉上。

待得他們抹去臉上的水,睜眼看時,自己所在的地方已不是他們所住的小破屋,而是一條波濤洶涌的暗黃河流,他們正站在料峭河岸上,遠望河水滾滾流去。

那個漂亮的姐姐是如何說的?錦繡回憶。

“若你不信,我今兒便教你一段口訣,你將自己血滴上去,念起口訣,那錦緞裡困着你孃的冤魂,你如此做來,她自會引你去見她,到那時,你便能看見黃泉路。”

阿虎與方芽兒兩個早已驚得說不出話,錦繡默然看着黃泉水滾滾逝去,黃泉彼岸站着一個窈窕的婦人,正靜靜望着他們。

“娘?”錦繡試着喚了聲,那婦人朝她招手,錦繡的眼淚便涌了出來,踉蹌着想朝婦人跑過去。

方芽兒連忙拽住她:“你瘋了?下邊水這麼急,你還往水裡走!”

錦繡充耳不聞,魔怔了一般,一心想走進黃泉裡。阿虎見狀,運起氣大吼一聲,順帶狠狠敲了下錦繡的後背,錦繡頓如醍醐灌頂,神志清明過來,茫然擡頭望去,對岸哪裡還有那婦人的半點影子!

“這裡有古怪,你可有法子帶我們出去?”阿虎面色凝重,問道。

錦繡啞然,她竟忘記這回事。

她只記得侍燈說過,能出去時自然會出去,她當時滿心都是自己的孃親,卻忘記問何種情況纔是能出去的情況!

看見她的神情,阿虎便猜想到是怎回事,氣的朝她連翻白眼:“我還以爲你是個靠得住的,還不來背起我,你想把我放在這餓死嗎?”

錦繡理虧,乖乖過去背起阿虎。阿虎同她們說道:“這裡望過去只有這一條河,我們順着河水往下走,看能否找到別的東西。若有橋能過河,便去方纔迷惑住你的地方看看,我倒要瞧瞧這是個什麼鬼地方!”

錦繡想說這確實是個“鬼”地方,想了想還是嚥下去。一旁跟着的方芽兒忍不住問道:“可方纔那東西迷惑住錦繡的神志,我們再過去,豈不是自尋死路?”

“在這等也是死,去也是死,不如死個明白,誰知道在這裡停留得久了,會跑出什麼玩意來!”阿虎是個果決膽大的,拍板定音。

方芽兒向來性子軟弱,不會做主,錦繡又自知理虧,便順了他的意,三人往黃泉下游走去。

走了大約半日光景,他們焦躁難耐時,終於看見遠處立着一座小茅屋。三人歡天喜地往茅屋方向奔去。

許是聽見外頭有腳步聲靠近,茅屋裡面走出一個男人,面容樸實端正,肩寬膀圓,看模樣像個純良的莊稼漢,見三個十幾歲的孩子朝自己跑過來,奇道:“嘿喲,我在這幾十年,還頭一次瞧見有人的。娃兒們,你們是從哪裡來的?”

他質樸的模樣着實唬人,可錦繡心裡清楚,這可是黃泉,除去像他們這種誤闖進來的,黃泉裡哪有什麼活人!她暗自警惕,緩下腳步未上前,順帶拉住想跑過去的方芽兒。

男人將她的反應盡收眼底,毫不在意地憨笑道:“你們莫要怕,我不是壞人。若你們不放心我,便繼續朝下頭走,不遠處有座橋,可以渡河。”

阿虎他們也不是傻的,荒郊野外莫名出現個茅屋,怎會不懷疑?況且錦繡所作出的分明是防備的姿態,便也朝男人笑了笑,道:“大叔,對不住,我們急着渡河,多謝你指路!”說罷,阿虎小聲催促錦繡:“快走!”

錦繡便領着方芽兒繞過茅屋,繼續往下游走,期間阿虎頻頻回頭看向茅屋,直到茅屋漸變成一個黑點消失在視線內,都不見男人追上來,才鬆口氣。

他們走後,男人回到茅屋裡,臉上的神色頓時變得呆板僵硬。屋裡空空蕩蕩,唯一一把椅子上坐着個黑衣的俊朗男人,正是陸厲,翹着腿笑道:“倒真是幾個警覺的孩子。”

“主子,接下來當如何做?”男人問道。

“去繼續跟着他們。除非快出人命的關頭,莫要現身。”陸厲揮退他。

男人領命,身子急速塌陷下去,變成地面上一道淺淡的虛影,眨眼消失在陸厲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