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映疆城外

前路迢迢,千里之行。於妖而言,長不過五日,可對於人來說,是漫漫長途。

有凜封領着,一人二妖抄了不少妖界的近路。蘇映雪從未見過這般情形,有時前面分明是一堵牆,可凜封與盈盈偏偏能從其中穿過,傳到百里之外的某處妖界領地。當中奇詭之事不勝枚舉,大多能引起蘇映雪的興趣。

蘇映雪一路都未曾抱怨過疲累,儘自己所能跟上凜封的腳步。直到接近雪狼族領地,映疆城旁的一座小山上時,她纔不慎扭傷了腳,疼得走不動路。

“我歇歇就好。”蘇映雪揉着腳踝勉強揚起笑,接過盈盈遞過來的水壺,狠狠灌了幾口,蒼白的面色纔有稍微和緩。

凜封在她面前蹲下身,伸手握住她的腳踝。蘇映雪嚇一跳,連忙挪開腳:“不用不用,骨頭沒事,就是扭了一下,有些疼。”

凜封目光掃過她的腳踝,確認如蘇映雪所說,便轉過身半跪下來,淡淡道:“上來。”

蘇映雪瞪大雙眼盯着他的後背,幾欲將其瞪出個洞來。凜封又重複一聲:“過來。”

蘇映雪領悟了他的意思,小臉上登時燒的通紅。盈盈蹦躂到她身邊,慫恿她:“姐姐你上去嘛!狼王先前已經通知奶奶我們回來的消息,奶奶身體不好,不能久等,姐姐你讓狼王揹着,我們好早些回到族裡!”

先前她看見凜封離開片刻,原來是去通知族羣。盈盈說得在理,她在路上時已聽說過盈盈的奶奶狼巫,是比凜封大三個輩分的老狼妖,的確不能讓老人家等着。蘇映雪便不再客氣,伸出雙臂環住凜封脖頸,凜封的手繞過她的腿彎,輕巧地將她背起來,繼續往映疆城外的雪山走去。

凜封並不健壯,反而身形較爲高挑纖瘦,背部卻堅實得令人心安。蘇映雪靠在他背上,幾乎能聽到他胸腔中搏動的心跳,她的發從她頸肩垂落,與他的髮絲交纏在一起,曖昧得令人心慌意亂。

不曾想到,天生妖力冰寒的雪狼王,背上居然如此溫暖。

蘇映雪閉上眼,安靜地伏在他背上,呼吸逐漸綿長。

盈盈朝她探出頭,被凜封的眼神阻止。凜封感覺到她已睡熟,輕柔地將她往上託了下,腳下施了些妖力,走得更爲平穩。

走至映疆城外邊的雪野上時,便能隱約聽見狼嘯低徊。不多時便有幾隻健壯雪狼從遠方向他們奔來,身姿輕盈矯健,如同雪野上的影子。奔至離凜封不遠處時都放緩腳步,垂着頭低嚎着靠過來,用鼻尖蹭蹭凜封腳旁的雪地。

“王,狼巫在等您。”領頭的雪狼垂着腦袋恭敬地向凜封稟報,忍不住偷偷看了凜封背上的蘇映雪一眼:“還有您帶回來的凡人。”

凜封淡淡“嗯”了聲,不去狼巫的洞穴,反而回到自己的住地,將蘇映雪放在鋪滿厚實柔軟毛皮的石臺上,拿毛皮給她仔細蓋好,才牽着盈盈去見狼巫。

“不帶姐姐一同去嗎?”盈盈小聲問他。

凜封揉了下盈盈的頭:“她累了。”

他鋒利的眉眼間有剎那的柔軟,走出洞穴的瞬間,雪白衣袍變成厚重裘衣,白髮垂落,眸色似金,似是度上千年冰霜,華貴而拒人千里。

狼巫垂暮,靠侍奉的狼妖扶着才能走到石榻上顫巍巍坐下,擠滿皺紋的雙眼睜開一條縫隙,看着走進來的凜封:“狼王,您回來了。”

她實在太老,說句話都要喘息許久,凜封朝她頷首:“巫老。”

“奶奶!”盈盈朝狼巫撲過去,一頭撲進她懷裡,用臉頰使勁蹭狼巫的臉:“奶奶,盈盈好想你!”

“乖孫女。”狼巫將眼用力睜大一些,上下打量着盈盈,見她離家之後被養的依舊紅光滿面,笑着點頭,對她藹聲道:“你去外邊跟同伴玩,奶奶要跟王說說話。”

“好,盈盈知道!”盈盈從石榻上蹦下來,剛要走,忽然轉身貼着狼巫耳朵悄聲道:“奶奶,狼王領了狼後回來,盈盈很喜歡她!”

狼巫笑得看不見眼:“好好好,盈盈喜歡就好,快去吧!”

盈盈脆生生應道,小跑着蹦躂出去,路過凜封時還俏皮地朝他眨眼。

狼巫看着盈盈走遠,重重咳嗽幾聲,對凜封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我大限將至。”

“狼巫……”凜封臉上流露出些許驚訝,正要開口,便被狼巫打斷。

“我知道王要說什麼,生死有命,盈盈尚小,還不足以繼承我之位,幸而族中有你。”狼巫深深凝望着凜封:“王,您是雪狼族千百年來最強大的王,是我族的希望。我不會阻止您與脆弱的人類結親,但是王,族人不會如我這般想。”

狼巫急促地喘息幾聲,凜封快步上前去扶她,被她緊緊抓住手臂:“王,今夜是月圓之夜,我想見一見那位跟您有緣的姑娘。但是王,請您切記,莫要忘記人類屠戮了多少族人,莫要忘記有多少執迷不悟的妖在八方妖主手中魂消魄散!”

凜封垂下眸子,淡淡道:“我不會忘。”

狼巫拍了拍他的手:“我累了,王,請容許我休息片刻。入夜後,我會爲您誦唱巫祝,爲您向神明祈福。”

“好好休息。”凜封扶着狼巫躺到牀上,看着她閉上眼漸漸睡去,才轉身走出山洞。

遠方山脈連綿,雪色覆蓋千里。有兩道黑影在雪地裡嬉戲打鬧。蘇映雪被盈盈撲倒在雪地裡,擡頭看見狼王裝扮的凜封,愣怔片刻,經盈盈提醒才認出他,揮着手衝他笑:“凜封,你們這裡有冰湖,我們去捉魚啊!”

凜封將她深深凝望着,許久,微微點頭。

映疆城以東不遠處有一片小湖,形似飛鳥,得名雁落湖。春天時雁落湖中有不少魚羣,但春天一至雪狼族便要北遷,向來無緣一飽口福。冬天來臨後雁落湖上會結有厚冰,是幼狼們喜愛玩鬧的地方,倒是鮮有狼打碎冰層去捉魚。

蘇映雪尋了塊冰層較薄的冰面,對凜封道:“就這裡,打破它。”

“姐姐,你要狼王幫你打下手?”盈盈嘴巴張成圓形,驚訝道。

蘇映雪恍然,轉頭對凜封道:“我烤魚是一絕,可想吃魚?”

凜封猶疑片刻,點頭。

“打破它!”蘇映雪拍拍他的肩,帶着盈盈與其他幾隻圍過來的小雪狼退回到岸上。

瞧着蘇映雪與小狼們巴巴看着他的臉,凜封無奈搖頭,將手伸向冰面,指尖觸及到的冰層剎那消融,不多時便出現一個渾圓的冰洞。

蘇映雪早先便入映疆城中買來釣竿與魚餌,此時拎着放在岸上的木桶與魚竿跑過來,擺下個輕巧的木墩坐下招呼小狼們:“來,我教你們釣魚!”

釣魚從來都是件極爲考驗耐心之事,小狼頑皮,很少有耐心等魚上鉤。過不久便逐漸散去,冰洞旁最後只剩下蘇映雪與凜封兩個。

蘇映雪用手支着臉頰,問道:“聽聞雪狼族今夜有祭祀?”

凜封點頭。

“好玩嗎?你會變成雪狼的樣子嗎?”蘇映雪淺笑,眼角的硃砂痣盈盈似血珠,幾欲將人的魂魄給勾去。

凜封看着她的眼,輕聲問道:“你對我,很好奇?”

蘇映雪眼中盈滿笑意:“你若是生在王城的少年郎,不知要禍害多少姑娘發誓此生非你不嫁。你一路照拂我,我中意你,你卻纔知曉?”

凜封略顯蒼白的臉陡然通紅,扭過頭狼狽地避開她的目光。

幻境當中,聶江寒站在他們旁邊嘖嘖感嘆,都怪雪景太好日光太暖,將人心裡頭的七情六慾都給勾了出來。眼見自己妹妹主動勾搭一隻情竇未開的妖,聶江寒心中頗有些嫁女兒的難言滋味。

垂在水底的魚線微微搖動,聶江寒伸頭往冰洞裡望去,水中映出的卻不是他的影子,而是一襲青衣白裘。

青黛從水底浮出來,握住聶江寒的手臂:“終於尋到你了。”

她衣裳溼透,長髮溼漉漉地貼在身上,勾勒出精緻惑人的輪廓。聶江寒臉色微變,一眼也未曾多看,將自己外袍脫下兜頭裹在青黛身上,將她從湖裡抱起快步走向雪狼王的住處。

山洞裡頭溫暖如春,將人體表的寒氣盡數消去。聶江寒將青黛放在石榻上,幻境中之物他們無法動用,他只能用外袍將她緊緊裹住。

青黛臉色發青,輕咳幾聲:“多謝,雪狼王如今瀕死,這是他全部力量凝聚起來的幻境,我在這裡暫且無法動用妖力。如今是何種情況?”

聶江寒在她旁邊坐下,手指勾起她的一縷溼發漫不經心地道:“你可認得蘇映雪?”

青黛略微思索,點頭:“聽聞過,聽說是雪狼王的妻子。但是具體不太清楚。”

“難怪。”聶江寒挑眉:“雪狼王想讓我們看的,正是有關他與蘇映雪的過往。”

青黛蹙起眉頭:“雪狼王不會僅僅只讓我們看他的兒女情長,其中想必有隱情。”她探出身子想跟他說話,聶江寒的外袍從她頭上滑落,堪堪搭在她瘦弱的肩上。她攏了下袍子,總算注意到聶江寒已換了身天青色的衣服,她目光微滯,對着他身上熟悉的衣飾狠狠一陣恍惚。

多少年了,那時渺渺天宮,天青雲滅,仙君倚在瓊瓊花樹下,一襲廣袖天青,朝着向他走來的女君輕輕地笑。

她聽見自己抽了一口涼氣,失控地啞聲喚道:“仙君……”

聶江寒擡頭看向她,眸色淡淡。

青黛猛然想起他這一世不過□□凡胎,過了奈何橋飲盡孟婆湯,萬不可能會想起前塵往事,才勉強壓下腦中的一片轟鳴,艱難地開口問道:“你的衣服……”

“不知爲何,進到此處便成了這般模樣。”聶江寒又恢復平日裡散漫的神色,方纔一瞬間的冷淡彷彿只是一場錯覺。他一挑眉,朝面色緊繃的青黛笑:“怎麼,閣主認得?”

認得,當然認得。自仙君心許哪位熹縈女君後,便常穿着女君喜歡的淡色天青。聶江寒身上的,正是當年仙君最愛穿的一件。

青黛眼底漫開濛濛薄霧,一切情緒都隱進了霧中,再也看不真切。她移開目光,聲音已恢復如常:“如今雪狼王的幻境已至何時?”

“月圓夜。”聶江寒輕笑:“今夜恐怕是要帶着蘇映雪去拜見族中長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