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走到林中, 正有一處廢棄的石桌石凳,慕挪提裙坐下,“今日來找大人, 實在是有要事相求。”
“郡主但說無妨。”
“聽說聖上在去天山的離宮之際, 將宮中信鴿全部交於董貴妃掌管, 如今慕挪就是想求大人幫忙查一查, 看看這幾年中有誰動用過信鴿, 並且向天山那邊走過書信。”
“這事不難,凡是用御用信鴿的人均有記錄在案,只不過……”只不過這等事到底還是要經過董妃的允許, 他不敢逾越權限,“可能需要一些時間。”
慕挪忙道:“不急, 我可以等。”未料到淺淺幾句他便答應了, 她立即心朗氣清笑容滿面, “我是爲皇后辦事,若董妃問起便如實說, 未免誤會便不要提起我了。”她又囑咐了幾句,便要走。
蘇如仕卻站起來,卻擋在窄窄林道上,“在下斗膽請教郡主,那時的胭脂是郡主嗎?”
慕挪料到他會有這一問, 擡手撥開一片枝繁葉茂看見陸因茵還立在不遠處, 她臉色蒼白渾身僵硬, 像一根柱子。她笑了笑:“幾天前陸大小姐也專程登門問過我, 我已答覆她了, 只是苦於答應她不可以接近蘇大人,所以一直沒與大人聊過此事, 若是大人想知道可以問問她。”
蘇如仕臉頰半白半紅,蹙眉道:“我想郡主誤會了,我與陸大小姐……”
慕挪擡手打斷他,緩緩道:“蘇大人一表人才,淑女傾慕亦不足爲奇,而慕挪是個明事理的人,素來不善於與人爭奪,慕挪先行告退了。”任憑身後人喚她,她也不留步匆匆離開。
事後碧之問她:“你怎麼敢把皇后搬出來,若是董貴妃找皇后覈實呢?”
“你覺得董妃敢找皇后覈實嗎?既是拿了鳳頭牌爲何不用?反正後背有人撐腰。”她嫌棄的瞥了一眼碧之,“人家宮裡的果子也偷,不害臊。”
“我餓嘛!”
二人一路鬥嘴回到太平宮,剛到宮門前,便見堂上已有一人在等她。
慕挪心中有些怵,悄無聲息的想要離開,然而慕連侯已經看見她了,他從堂上緩緩步出,步步逼近,碧之嚇得溜走了,唯她一人被逼到牆下。
她一動,袖中鳳頭牌落在草中,慕連侯拾起看了一眼,暮然冷笑,將鳳頭牌狠狠砸在牆頭,“宮中傳言晉安郡主投誠李皇后,我一直不信,今日一早去寶相樓,果然是人去樓空,你真的在這裡,我當日說了我會接你出去,你爲什麼不信?我與皇后一向勢不兩立,你如今投誠皇后便成了我的敵人,是何用意?
“我向父皇請婚,讓他將你指婚給我,他竟不肯,還責罵我沉迷男女之情不爲他分心,吳國江山可能根本不會到我手中,我分什麼心?真是可笑,我堂堂吳國世子,連娶一個女人都不可以。”
此時此刻的慕連侯已近疾言怒色,眼底燃起火焰,少年時臉龐清澈俊朗的他,如今的身體裡彷彿有一隻惡獸,下一秒就要撲上來將她撕裂,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他。
慕挪試着平靜下來,用手指推了推他的眉心,聲音放緩:“別這樣,你這模樣快要不像是你了。”
她的指尖溫暖而細膩,他有一刻覺得心頭一軟,卻發覺她眼神中半分是痛意,半分卻是討好,她是不是也用這樣的眼神看過許多人。
下一刻他腦中如有爪撓,心中全是恨意,“我沒有變過,變得都是你們,你們一個接一個背叛我,在宮中是下毒謀害,在宮外是將我棄於天山不顧,現在又違揹我離開我。” 他激起多少年來的回憶,回憶起那些齜牙咧嘴的面孔,回憶起冷漠的慕氏,又憶起因他死去的許多人。
“天山上的情況你應當和我們一樣瞭解,沒有人背叛過你,而我今日投誠皇后也並不是要與你爲敵,無論世事怎樣變化我都不會害你。”
“如果你所言非虛,那麼你現在就跟我走,往後你跟在我身邊,誰也不許接近。”他將慕挪的手腕死扣在手中,要強行將她帶走,然而有另一隻手突如其來將他的手腕扣住,此人力度極大,竟讓他動彈不得。
“來遲了。”燕南風對慕挪笑了笑,垂眉見她手腕上紅彤彤的勒痕,不住蹙眉,“還請世子鬆手,你已經傷到她了。”
慕連侯怒道:“你區區一個皇城使,敢對我下命令,給我滾開!”
“滾是一定會滾的,但是現在恕難從命。”
“再不走開,我就要你的狗命!”
燕南風對慕挪一笑以示安慰,鬆開手的下一秒,卻從腰間拔出了劍,直指着慕連侯眉心,他面容冷峻,不容置疑道:“在我沒命之前,還是奉勸世子放開郡主。”
慕連侯回望慕挪,見她驚呼不已,竟感到無望,那個少年時不顧世間對錯始終站在他身邊的少女呢?那些堅守在一起的記憶是他錯記還是妄想?全都變了,沒有人和從前一樣,他現在像一個笑話。
他鬆開手,冷冷看着燕南風,“別讓我知道你投誠皇后是爲了他。”沒有等她回答,他便走了。
她還想追上去,卻被燕南風攔住,“你幹什麼,不要靠過去,難保他不再弄傷你。”
她一時不知說什麼好,覺得方纔窘迫不該讓燕南風看見,“其實論道理是我不對,不該在這個時候站在他的對立面,可是如果留在他身邊卻又整日查他父皇,只怕遲早對他有害,其實世子的心並不壞。”
燕南風將劍收入鞘中,道:“他只是病入膏肓,有疑心病。”他笑道:“不過他最後一句話我倒是喜歡。”
慕挪一愣,眼神又輕飄飄的,從他臉頰擦過從肩頭飄走,落到鄰苑的樹梢上。
幾日後劉小侯爺誕辰,在京城赫赫有名的鴿子樓設了小宴,慕挪對他本無好感,先是推辭不去,後他登門三番兩次來請,她這才挨不住,挑釁的問了一句:“當日你對八王府有所冒犯,今日如何請罪?”
劉小侯爺亦是狡猾道:“罰酒,嘛,以一罰十。”本念着不過就十杯酒,怎知慕挪笑了一聲:“可以,我用一罈酒敬你。”
是以當夜她飲下一罈烈酒,逼着小侯爺將身邊十壇酒灌下肚,眼見他倒地再也坐不直身子,她才闔眼往燕南風背上一趴,昏天暗地的醉過去了。
人臣散盡後,燕南風將她背下鴿子樓,而樓外大道空蕩,夜深人靜唯有風旋,在不遠處停着一頂油氈馬車,車頭懸着明燈,車伕隔車簾通報了一聲,馬車上便下來兩人,其中一人是陸德陸太傅,另一人則是百里扶桑。
二人作揖喚他:“燕大人。”
燕南風站定,帶着笑意頷首,“見過二位,不知深夜在此等候有何貴幹?”
陸德看了一眼百里扶桑,百里扶桑睹了一眼慕挪,才緩緩道:“今夜是太傅大人有事想請教郡主。”
燕南風笑,“可惜郡主醉了,太傅大人有話儘管說,我可以代勞轉告。”
陸德匆匆道:“幾日前燕大人向皇后娘娘請旨撤掉與小女的婚約,當日皇后娘娘已將此事轉達府中,小女她年輕氣盛一時衝動貿然入宮理論,然而數日過去都未回府,老朽得知後也入宮尋過她,竟全然沒有她的消息,心中未免擔憂。”
從他向皇后請旨至今,已過了七八日,他有些詫異,“至今未歸?”
陸德點頭,深深一嘆,“全無消息,老朽心中未免擔憂,一是怕她衝動惹出是非,二是怕她想不開,再有,也怕是郡主將她……”見燕南風臉色一沉,他忙道:“其實老朽明白大人的退婚於情於理,本就是聖上爲大人與晉安郡主指婚在先,這一點無可厚非,是老朽未能管教好小女,只是郡主亦是年輕氣盛,只怕二人碰面會有衝突,而小女在宮中又無所依靠,會被郡主責罰一二。”
太平宮前後都已安插皇城司,每日宮人進出無一不記錄,陸千芊根本未曾出現,陸德無憑無據,此行實則是問責,若非他在,以陸德的脾性及口舌,只怕會不分青紅皁白將慕挪罵的啞口無言。
燕南風心中已十分不悅,他走向宮車,將慕挪抱入車內,方道:“宮中大到皇親國戚小到宮女太監,出行均有記錄在案,此事太傅大人只需告之我一聲,我便會查清,即便此事只是大人你的猜測,看在我與陸二小姐多年交情的份上,在下也會全力追查,只是退婚一事是我一人做主,與聖上早年的指婚無關,此事過後還請勿擾郡主,若是真有必要過問郡主,也請到禁衛所告之在下,郡主的一切在下一力承當。”他轉過身面對二人時,眼底已沒有分毫笑意,只有一個能將人拒之千里外的眼神。
宮人均知禁衛所的燕大人魄力駭人,話中無刀,氣中卻有刀,這也是陸德第一次見識,本以爲當初向皇后暗示結親,將他收作女婿會大有用途,未料到事不成又多事端。
陸德作揖道:“有燕大人此話老朽便安心了,那麼老朽便回府等候大人的消息,還望大人早日查明,七日後老朽再向大人要人。”他轉過身時,目色變得駭人,被黑暗吞沒。
燕南風扭頭對百里扶桑笑笑,“路途遙遠,送你一程吧。”
夜半途中車馬緩緩前行,涼風習習,車頭燈搖曳,燕南風拉下車簾,擋住灌入車內的風,“近日不見你入宮,怎麼和陸德同路了?”
“並不是同路,他找我出面是怕郡主拒見他,我答應隨同是怕他爲難郡主。”
燕南風笑了笑望着前路,一時無話。
沉寂中百里扶桑突然道:“聽說前幾日世子去郡主那鬧了一場,她沒事吧。”
“她若有事能喝一罈陳釀嗎?不過世子的脾性很隨百里大人和陸太傅,能言善語又簡單粗暴,只怕日後會生事,你有空要多勸勸他。”
“不知爲何,自他從天山回來後像變了個人,也極少召我入宮了。”
“站在權勢的風頭浪尖上,人會害怕,人一害怕便會變,也不足爲奇,只是你離他遠些就好。”
“燕大人似乎深諳此道。”
“是,這也是先輩告訴我的。”眼見尚書府出現在眼前,燕南風忽然問道:“想起一些傳言,聽說百里公子剛出生那年,百里方大人險些將你丟失在宮中,可有此事?”
百里扶桑眼觀鼻鼻觀心,淡淡道:“陳年舊事了。”
燕南風恩了一聲,擡手摘下車前掛燈,用竹籤勾起燈芯,燈華更亮,他將圓燈緩緩提起,正將百里扶桑的臉照的清晰,“爲人父的心糙是常事,不過爲人母的怎會分辨不出自己的孩兒呢?”
百里扶桑擡頭與他對視,這一視之下,誰也沒有說話。
尚書府門外的門童已上前牽住馬,百里扶桑下了馬車,道了謝,又道:“既然郡主投誠皇后,往後還請燕大人多照料,不要讓她沾酒。”
燕南風往車壁上一靠,洋洋灑灑道:“喝酒是爲儘性,她開心便好,我只管她周全,我看你很記掛她,有空可來太平宮閒坐片刻。”
車馬剛走,百里方便隨燈從府中出來,問道:“扶桑,這麼晚回來又去了哪裡?方纔是誰?”
百里扶桑回神作揖,“與陸太傅出行辦事,路遇燕大人車馬便順利回了府。”
百里方點點頭,責備道:“此人行事古怪,少與此人來往!”百里扶桑稱是,扭頭望了一眼消失在黑夜中保護自己的幾個黑衣人,便轉身入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