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淳心中正在七上八下的, 便聽得那穆白提起了宋安,頓時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
安樂公主在上首坐着,正端着茶盞, 聽到穆白的話, 也是心中一驚, 手上一個不穩, 盞中的茶水便灑出來少許, 垂首而坐,不敢擡頭。
何叔寶藉着喝水,用杯盞遮住自己, 也有些不好意思。
穆白掃視一圈,自己卻笑了, 放下杯盞, 側身對安樂公主溫聲說道:“我也不是矯情之人, 這宋安千里迢迢,前來尋妻, 也是人之常情。我從軍多年,最是敬重這些重情重義之人。既然人已到洛陽,公主見上一面,又有何妨?”見穆白如此慷慨允自己與宋安見面,安樂公主也說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只好感激拜謝。
當年建業兵亂, 宋安便失了蹤, 安樂公主憂心忡忡, 對宋安十分掛念, 可惜百般尋找,都無音信, 衆人都猜測宋安是凶多吉少。
及至大齊兵至,她們都成了亡國之人,還是沒有宋安的下落,想來宋安已在之前的兵亂中,喪了命。
想她夫妻二人,才正新婚不久,正是濃情蜜意之時,誰知天降橫禍,生生拆散他們。
大梁亡國之後,她們隨着大齊兵馬北上,途中所見所聞所知所感,已讓她不再指望宋安能夠復生,她已漸漸斷了念想。
誰知此時又突然有了宋安的消息,真是悲喜交加,又有些茫然無措。
這穆白將軍人雖有些嚴厲,但對妻子很是尊重,有夫如此,她又有何求呢?
可是宋安,唉,真是造化弄人啊!
司馬淳與何叔寶見穆白提到了宋安,便藉故告辭回去了。
何叔寶叫住走在前面的司馬淳,掃了跟前的下人們一眼,小聲地對她說:“找個機會,提醒一下公主,宋安此來,恐怕不簡單,讓她不要太念舊情。”
“啊!”司馬淳驚了一下,“你是說宋安姨父他,有問題?”說着便擡起手,用衣袖掩着嘴,讓人聽不太清她說的話。
何叔寶卻是聽明白了,他點點頭,嘆口氣小聲說:“可能是我太多疑了,我總覺得宋安這出現的時機太不一般了。”
偏偏在安樂公主與穆白將軍成婚兩年不到,感情必不如初婚的原配夫妻那樣深厚,穆白將軍纔剛剛替他在正元帝面前說話,在朝中的立場也是擺明了車馬站在太子一邊的。何叔寶素來多思多想,這個宋安此時出現,真是很難不讓何叔寶多疑。
安樂公主回房,因思慮過重,當晚便發了熱。府中醫師、下人腳步匆忙,安樂公主的病卻是一時難以好轉。與宋安見面之事,只好暫時擱置。
所幸穆白將軍也並不介意,只囑咐安樂公主好生養病,切勿多思,便回城外兵營去了。
司馬淳前去看望安樂公主,見安樂公主昨日還甚是紅潤的臉龐,此時已有些暗淡無光,很是憔悴。
司馬淳不顧侍女們的勸阻,上前坐在安樂公主榻前,撫着公主的手說:“姨母,你要快些好起來啊!”
安樂公主淡淡一笑:“我無事,歇息幾日便好了。阿淳,趁如今天還未太冷,你與叔寶及早啓程,回建業去吧。再晚,只怕河道都凍上了。”
司馬淳覺得鼻間有些酸楚,扭身擡着頭,努力不讓眼淚落下來,等平復下來,方纔對安樂公主說:“姨母,我真是太沒用了。看着你們受苦,卻完全幫不上忙。”
安樂公主捏住司馬淳的手:“別胡說,你還是小孩子呢,自然是幫不上忙的。”
司馬淳用空着的手掩住臉,哭出聲來:“我,我這麼沒用,可你們都對我太好了。我只會給你們帶來麻煩。”
司馬淳想到了小舅母,若不是自己多管閒事,是不是小舅母的事,便不會有人知道。若不是自己要來洛陽,是不是便不會有宋安這人的出現?
安樂公主拍拍司馬淳的手:“大姐姐當年在時,對我們姐妹都很好,從不以自己嫡長公主的身份,而看不起我們,反而處處關心我們。阿淳,你是大姐姐唯一的女兒,大姐姐當年種下的善因,自然是你,得到這樣的善果。我會盡我所能,讓你一生平安喜樂。”
司馬淳的雙眼已起了霧氣,眼前的安樂公主在她眼中,已有些看不清了,司馬淳努力睜大眼睛看向安樂公主,安樂公主卻是笑了出來,咳嗽了幾聲,又說道:“你現在能離開大齊皇宮,重返江南,到了南邊,我便不擔心你了,萬事總有叔寶護着你,我便放心了。”
司馬淳聽了心下有些緊,覺得安樂公主的話,有些不好的預兆,但又不好問出來。
想着能問問何叔寶,但在將軍府中,到底要森嚴一些,何叔寶住在前院,輕易不好到後面來。
到了晚間穆白將軍回府用膳時,司馬淳才又見到了何叔寶。
趁着穆白回房梳洗,尚未就座之時,司馬淳與何叔寶悄聲說:“我看安樂姨母心情十分不好,這宋安的事,一日不解決,她的病,便一日不得好。那宋安,到底對姨母,是何想法?”
何叔寶也低聲說:“宋安也在前面住,雖與我離得不是很遠,但我也不好太過接近。那天未到洛陽時,他知曉我的身份後,便與我說,此來只是念着舊情,想與公主見上一面,了卻心願便罷了。但我總覺得,沒這麼簡單。你與公主相處,也不要說太多,只細細地問問她,當年與宋安失散,到底怎樣便可。”
司馬淳便點點頭,何叔寶不放心,又說了一句:“此事不在公主,而在將軍,我看穆白將軍,極有主意,說不定,他心中已有主意了。”說着便看向正走出來的穆白將軍。
司馬淳便不說話了。因安樂公主還在病中,不便出來待客,司馬淳便自與公主一同用膳,留何叔寶與穆白在一處喝酒談事。
穆白將軍見何叔寶年紀輕輕,便形容有禮,儀態不凡,知他出身營造何家,長安燕王世子的那處園子,便是出自他的手筆。
穆白將軍便覺得何叔寶雖有些文弱,不能從軍,但胸中自有丘壑,見識不凡,也頗有結交之意。
穆白與何叔寶言說:“我年輕時從軍,只以爲一身好武力,方是英雄豪傑,這許多年才知,天下英才,各行其道,不僅僅是武力一道,比如何郎你,年紀輕輕,正是大展鴻圖之時,陛下此時也正是用人之際,何郎不曾考慮過,留在長安?”
何叔寶道:“在下自幼體弱,一年倒有大半年是泡在藥罐之中的,讀書自樂尚可,實不能擔當重任。朝中有諸公,天下太平,百姓和樂,在下在江南,也感念萬分。”
穆白笑着嘆一聲:“郎君清雅。”
穆白與何叔寶談笑一番,便提起了宋安,穆白道:“這宋安其人,我也略有所聞,南樑文康帝做太子時,他曾做過一段時日的太子舍人,後來聽說是爲母守孝,方纔辭官回鄉。此人在建業,倒是有些才名。”
何叔寶微笑不語。
江南文風極盛,有才子之名的人,數不勝數,那宋安不過是其中一個罷了。
若不是他與司馬家沾親,以他宋家自身的家世而言,又怎會那般輕易在建業衆多才子中脫穎而出,尚了安樂公主呢!
這番細節,恐怕便是安樂公主也並不知情吧,阿淳那小呆子只怕更不知道。
正是因爲如此,當初那個纔不驚人,行事溫吞的宋安,肯不遠千里前來洛陽尋找安樂公主,纔會讓何叔寶覺得不太對勁了。
宋安他,不怕穆白將軍動怒麼?或是讓正元帝知曉了,會不會遷怒於公主呢?
何叔寶見穆白多次相問,也不好一句不說:“當年在建業,宋安尚安樂公主時,在下當時尚年幼,只記得當時的婚禮很是熱鬧。至於宋安的才名嘛,倒是曾聽說過一二,不過江南才子本便不少,在下年紀小,記不得那許多。”
穆白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其實在穆白的心裡,也是對宋安有些懷疑的,但以他的身份,並不好多言。
如今陛下一統南北,便要以德行服人。
此時,他萬不能做出欺男霸女的不義之事。
只是這事兒,想想都覺得窩囊。
這宋安在洛陽,雖不能傷人,但着實讓人心煩。
要是以前,明知這人不對勁,叫人拖出去,打上幾十軍棍,便什麼都招了,哪會像如今這般,還要顧忌許多,放不開手腳。
依這何叔寶所說,那宋安一介書生,也不是個很有才幹之人,家世也不太顯,不然,不會尚了公主,還不能出仕。
這便與那些普通百姓無異了。只是想不到,他倒是個深情種子。
此事,倒有幾分棘手,只是此時自己不好輕動,不然定要查個究竟。
穆白與何叔寶正相坐無言時,有親兵過來說要要事相報,何叔寶便趁機離去,出去時,在門廊處,正看見有人手捧着一隻信鴿等待入內。
何叔寶眼光一閃,便很快離開。
穆白接過親兵取下的竹筒,展開一看,頓時大怒:“好個穆勇,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