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8章

“這該是文繡坊的青鸞。”紫顏不知幾時到了她的身後,兩匹白馬親熱地依偎。姽嫿聽出他語中欣慰之意,想到側側,不覺撇嘴揶揄道:“是呀,沒我出手的份。等那丫頭尋她拜了師,我看你以後的日子絕不會好過。”紫顏故作沒聽見,笑呵呵地叫上傅傳紅去和衆人會合。

墟葬陪了姽嫿,慢慢地蕩馬出去,笑道:“此次十師裡就你們倆是女子,果然皆有本事,不遜男兒。”姽嫿訕訕地道:“我哪有她的本事?惑人耳目,算不得真手段。”墟葬壞壞地瞧她發窘的臉,哈哈大笑道:“原來你我只是凡人。不知爲何,我看你不快,心下好過很多。”姽嫿嬌笑道:“哼,你沒法子救人救己,見我沒救成人,幸災樂禍圖個痛快。”揚鞭打馬去追紫顏。

紫顏駕馬奔到青鸞身邊,介紹了身份後,把昨夜在船上遇襲的事說了,小聲提醒她被擒的莊客可能會自盡。青鸞揚了揚修長的繡針,道:“刺中醫風、啞門數穴,如果還能咬到牙齒,那才奇怪。”紫顏放了心,向她深深一拜,又去與陽阿子打招呼。

匠作師、煉器師、堪輿師、織繡師、制香師、易容師、畫師、樂師--八師齊聚,場面頓見熱鬧。青鸞手下文繡坊諸女取了靈藥布帛爲璧月的弟子包紮傷口,姽嫿、傅傳紅、紫顏頭回赴會,少不得好好拜見三位長輩。墟葬和青鸞盯住被擒的十五人,隨手提了一人審問,又不便解開他的禁制,正自犯愁。

灰黑的烏雲躡手躡腳爬到天空正中,遮住了太陽的臉。衆人發覺天陰欲雨,正想尋個避雨處,那十五個人忽然脖子一歪,全部沒了呼吸。始終守在一邊的墟葬和青鸞毫無防備,眼睜睜地看風起雲涌,來不及阻止。等事發後趕上前查看,莊客身上皆找不出一絲傷口,探不出半點破綻。

丹眉驗看半晌亦無結果,嘆息道:“可惜皎鏡不在。”他的話勾起了墟葬的心事。看情形皎鏡是一人獨自上山,不知會不會中途被襲,當下暗暗卜了一卦,見是解卦,“動而免乎險”,愁思稍舒。

橐橐馬蹄聲自遠而近,一飛騎旋風般飄到衆人跟前,秋茶褐的布袍上,袖口繡有“崎岷”兩字。墟葬面露喜色,招呼道:“虞泱!”來人正是崎岷山莊的總管虞泱,年近不惑,英姿颯颯,聞言翻身下馬,向衆人恭敬拜倒。

墟葬忙拉他起來,道:“皎鏡進莊了沒有?”虞泱答道:“神醫最先入莊,說你們會有麻煩,着我火速前來。我聞訊就出來了,後面還有援兵--不知幾位受驚了沒有?”墟葬一指旁邊的十五具屍體,苦笑道:“真是作孽,今次的十師會尚未開始已見血腥。山主近來可好?”

虞泱一怔,含糊答道:“家主體健如常,多謝大師掛懷。時候不早,請諸位先與我上山,行李輜重交給下人搬運便是。”

兩人說話間,陸續來了數十名崎岷山莊的莊客,袖口無一例外繡了“崎岷”兩字。青鸞歪過頭看了,拽起先前假扮莊客者的衣裳,繡法一模一樣。紫顏想起在碼頭上遭遇這些莊客,不疑有他,也不曾關注過袖口的紋樣,此時心中微驚,只覺自己的洞察仍是稚嫩,疏漏了太多東西。

烏雲愈見濃密。虞泱急促地招呼衆人前行,青鸞無奈,不甘心地丟下那些屍體去了。紫顏心存疑慮,兀自跑去把十五人逐一翻看了一遍,姽嫿特意留下等他。眼看虞泱和其他幾位大師快要隱沒在山林間,紫顏蹙眉輕輕對姽嫿說道:“他們沒有死。”

一個閃電打下,如發亮的金蛇扭動身軀。姽嫿渾身冰涼,吃驚地道:“你說什麼?”

紫顏苦惱地搖頭,“從他們的面相看,這些人無一短命,按理說,他們絕不會葬身於此。”

“傻小子,你看看他們,早停了呼吸,斷了心脈,怎會活着?”姽嫿敲敲他的頭。

紫顏道:“許是一種奇特的假寐?”他自從領教了靈法師的手段,知這世間神奇層出不窮,不敢輕下結論斷言這些人的死亡。

姽嫿見他說得煞有介事,不敢妄然決斷。轟隆的雷聲遠遠翻滾,莊客們與諸師弟子無不手忙腳亂地收拾行李,驅趕馬匹。諸事纏繞,姽嫿沒了心思,道:“罷了,上山要緊,我們運不走這些屍體,由他們去吧。墟葬不是說今後會有很多不眠之夜?恐怕這回的十師會,有的是這種怪事。”

紫顏微笑道:“這才值得走一遭。”

兩人催促胯下白馬,飄然往山上去了。

良久,空地上沒了活人的動靜。暴雨如注,嘩嘩倒在那些屍體上,而後,他們一個個睜開了眼睛,身上的絲線無力地鬆脫開來。像牽線的人偶一般,他們目光呆滯,蜿蜒地鑽進蒼碧莽林之中。

不遠處的茂林裡,一個墨袍男子始終冷冷地注視這一幕。大雨澆透了他所在的林子,奇怪的是,他就像站在屋中悠閒賞雨的人,周身沒有一寸是溼的。

山腰下急雨勁風,山腰上風和日麗,宛然兩重天。

崎岷山莊建在半山,幾乎挖空了半座山峰,像一隻寄居蟹盤踞山間。倚山而建的屋舍約有數十間,其餘的打通了山腹,曲徑通幽,直接深入到崎岷山的心窩裡去,冬暖夏涼,分外舒適。

衆人在莊口下馬,沿了松針蘭葉鋪就的香徑往裡走去。瓊樓玉宇,飛閣流丹,所有建築出自璧月大師的師父白露之手。老人出席了一回十師會後,被璧月取而代之,隨後的監工督造全由璧月代師完成。紫顏一邊遊覽山莊景緻,一邊聽姽嫿閒話典故,看不完的山水,聽不完的熱鬧,眼與耳不由要打架,爭先地想過足了癮。

聽說璧月每回來山莊,會增添幾處妙景,打造幾處機關,紫顏興致高漲,叫姽嫿去向他的徒弟打探,屆時就可親眼看個仔細。

姽嫿笑道:“你這也要學,那也想看,一共有八家菁華,忙得過來麼?”

紫顏神情懇切,道:“好姐姐,我一下子不認得那麼多人,要靠你幫我一個個套近乎。”

“說了別叫姐姐,誰說你一定比我小?叫了就沒好事。瞧個新鮮就罷了,你想偷師學藝,也要下本錢,我的香料可不能全給你做人情。想想能有什麼孝敬人的,再開口去討價還價,別成天打我的主意。”

紫顏拉了她的衣袖,親暱地說道:“姽嫿姐姐,你算我半個師父,除了你有誰能幫我?你長得又美,那些老人家小夥子的一定通吃,比我去說好多了。唔,香料我也捨不得你送,大不了我爲他們把容貌全換了,想要多俊就多俊,如何?”

姽嫿笑得岔氣,沒力氣罵他,道:“小心老爺子們把你轟出來!”見他一臉慧黠的聰明樣子,知道又被他說動了心,嘆道,“罷了,我陪你跟他們鬥智鬥勇去,順帶拐騙有趣的玩意,回去哄師妹們。”

幽林飛檐中視野忽然開闊。綠茵紅萼,錦障連天,斜斜地匯下一條溪流,黑白石子錯落相間,如天地開了棋盤對決。妙的是上空山嵐聚合,嫋嫋雲煙如絮如絲,搖曳生姿悠悠盪來,等飽覽了它的秀色,又舞着娉婷曼妙的身段往別處去了。

虞泱指了溪邊一進粉牆黛瓦的平房,說道:“此處是青蓮院,供諸位大師日常起居之用。酉時家主在霆風閣設宴爲諸位壓驚,請先隨我入內休憩,沐浴更衣。”

紫顏擡頭望了,莊內其他建築皆是金碧輝煌,獨此間如小家碧玉,不帶一絲富貴氣。及進了院內一看,三四畝大的池塘內淨植青色蓮花,雖是三月天氣,業已嬌恣盛放。花大如鬥,翠蓋如雲,幽香芳馥,站於池邊便覺陣陣香氣入竅,心神皆蕩。

姽嫿喜出望外,暗自竊笑,悄聲對紫顏說道:“這種青蓮子有異香,拿來吃了,能使人肌膚如玉,體味清香。”

紫顏笑道:“原來不是做香料。”姽嫿道:“美食也很重要!何況又能養顏,你我晚間來多偷些回去。”紫顏皺眉,推搪道:“我……不會游水。”姽嫿叫道:“什麼?”這一喊聲音大了,虞泱回過頭道:“大師有何吩咐?”姽嫿忙笑道:“無事,若有碗蓮子湯清清火,就再好不過。”

青蓮院各屋內冰奩珠纓,錦墩矮几,陳設極爲雅緻。紫顏進了自己房中,見有一架櫸木刻詩畫中牀,牀頭插了新摘的紫薇,奼紫嫣紅,嬌豔欲滴。他的行李已放置在紅木六足雲龍紋圓桌上,旁邊備有幾身換洗衣物,紫顏拎起來看了,料子皆是價值不菲的宮綢,攖寧子出手果然闊綽。

姽嫿沐浴後換了一件桃紅潞綢夾衣,清新怡人的模樣與青蓮院的素雅兩相輝映。剛過午時,虞泱遣人送來飯菜,她嫌一人吃太悶,反正辰光尚早,端來與紫顏一起享用。紫顏見她素身打扮,知她見過青鸞的絕豔衣衫後收了攀比的念頭,遂笑道:“衣衫不如人,這容貌還有得救。”姽嫿啐道:“我天生麗質,纔不要靠你易容。”

兩人說說笑笑,一頓飯吃得甚是愉快。閒來無事,紫顏道:“不如去看傅傳紅在做什麼。”姽嫿與他一拍即合,丟下碗筷衝到隔壁屋裡。

傅傳紅昨日中過毒,如今趕路累了一場,懨懨地無甚氣力,半臥在湘妃睡榻上。姽嫿也不做聲,兀自伸手過去,青青翠鐲上傳來一股振奮的香氣,令傅傳紅精神爲之一爽。